袁一兴急急吞咽唾沫,抿了抿嘴。“是、是慈安宫的宫女,明萝。”
路望舒神情陡凝,“竟是甄太后身旁的一等宫婢吗……”
“师父,明萝姊姊待我是真心的,我俩相互喜欢,她没有嫌弃咱们这样的人,就像师娘待师父您那般,师娘……我是说姜老板她……”
“住口!”薄唇吐出的斥喝声沉静有力,立时阻断袁一兴焦急的解释。
路望舒敛下眉目深深呼吸吐纳,费了些劲儿稳下心神,再抬眼时,漆黑眸底浮掠过近似无奈的情绪。
他语速很快道:“皇上传召,眼下承元殿那儿还有正事待办,本督没空听你细说,等把正事料理结束,再来好好审你,你自个儿想好了该怎么说……若说服不了我,后果如何你心里清楚。”
倘是在以往突发这样的事,他老早就几记大耳刮子抽过去,敢隐瞒他这个师父与宫女私相授受,根本无须听什么解释,先来让他饱揍一顿再说。
但他的心态不知不觉间有所改变,此际只觉自己像也在某条阴沟里翻船了,一时间竟没办法义正词严地教训徒弟。
一甩袖,他调头就走,待跨出院落顿觉有异。
他这座宫中居所,再如何夜深也不该如此时这般人静默。
瓦顶、角落不见半个廷卫,连负责守门的少侍亦无影踪,院内几盏照明用的石灯笼倒都点上,几簇火苗儿随夜风影动摇曳,那火光瞧着竟显出幽凉气味,暖火烧出冷意,有诡。
“……李公公呢?不是他前来传召的吗?”路望舒问得从容徐慢,身妪定住不动,直觉背脊泛寒。
李公公是弘定帝身边的大太监,与他私下亦颇有交往。
如此不寻常的夜中时分传他进承元殿面圣,按理得由心月复太监亲自来传才是,为何不见李公公身影?就算李公公不克前来,那为何连个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也没能瞧见?
此时凝神细思,承元殿上召见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若要召见他,通常只会在大殿后的乾元宫,那地方是帝王的起居所和内院寝居,如此才适合他内侍太监这等身分的人物进出。
突然召他到承元殿,全然不合理。
那么,这份召见命令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由谁发出?
他缓缓侧首,目光朝斜后方的袁一兴瞥去,后者一张脸白惨惨,两只眼睛瞪得圆大,惊恐之色浮现,水气亦随之涌出。
“师父——”微躬的身躯骤然跪下,他跪爬过来扯住路望舒的袍襦一角,须臾间已哭得几乎泣不成声。“师父,兴儿对不住您,呜呜呜……咱瞒了您好多事,对不住、对不住,咱不是人……”
“把泪给本督止了,好好说话!”路望舒厉声斥喝,背脊暗暗窜起的寒凉漫向四肢百骸。“皇上当真在承元殿吗?还是出事了?”
“皇上他、他被……太后她……”袁一兴猛地摇头,用力揪扯着督公大人的朝服,哭喊道:“师父别管了,您快走,趁还来得及啊!咱们这儿离外围宫墙甚近,您快些走,赶紧离开帝都,要是落入那些人手里,皇上自个儿是泥菩萨过江,他也保不了您!”
*
宫变。
甄氏一族的外戚势力被明里暗里一再翦除,路望舒以为对方如今的能耐顶多暗中搞搞刺杀的活儿,明面上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来,结果是他小觑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等事。
这一夜,甄太后的党羽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直入承元殿,实则行逼宫之实,为首的正是甄太后的长兄、前左相大人甄栩,而他路望舒便是君王身侧必除之恶。
他未料到的是,当年他亲自向弘定帝举荐的皇家侍卫大统领萧毅,不知何时竟爬上凤榻,成了甄太后的入幕之宾……
许多事皆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但他没能察觉,很大的原因归咎于他对徒弟袁一兴的绝对信任,还有他对自身眼光的过度自信。
那孩子是他此生唯一收的徒弟,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性情亦属良善,却也容易受他人操纵,当然,他也绝没料到那孩子最后会败在男女情爱上——
“咱和明萝的事被太后知晓了,太后震怒,说要将她杖责至死,但太后娘娘又说,除非……除非我肯配合着帮点小忙,就可保明萝姊姊安然无虞。”
配合着……帮点小忙?
利用他的绝对信任,对他这个师父隐匿宫中实情,对太后与禁军大统领的奸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放任外戚势力直闯禁宫,将他逼至绝境,这都仅是“帮点小忙”而已?
明明不该笑,他却仰天哈哈大笑,生生笑出两行泪来。
什么两情相悦?什么互相喜欢?那个名叫明萝的宫婢能拿出几分真心?
一切皆是甄太后操弄的手段啊!
他的傻徒儿只因某个女子不嫌弃他是“无根之人”,便死心塌地赔上所有,什么皆是策划好的,一切都是虚心假意,傻孩子啊,还不满一十七岁,懂什么情啊爱的?
那你呢,督公大人?
早过了而立之年的你,便能懂得吗?
脑中那一记反杀般的自问,问得他一身大汗淋漓,胸中的跳动瞬间炽热,酥麻如遭蚁噬之感沿着脊骨窜上,一路冲上脑门儿,震得他即便临死都忘却惧意。
他家傻徒儿在帮最后一个“小忙”时悔了,但实在太迟,他没能逃出那座吃人的皇城,
已然倒戈的禁卫军包围过来,在萧毅的带领下,宫中侍卫里三圈、外三圈将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
“肮脏阉宦,杀你都要脏了我的刀!”
“不过就是一只没卵蛋的臭阉狗,还想要只手遮天、蒙蔽朝野上下,我等正义之师当为国为民、起义诛之!”
哈哈……哈哈……可笑啊太可笑!
结局是袁一兴惨死在他眼前,因为为时已晚又愚蠢无比地替他挡刀挡箭,那瞬间,他模糊地觉得笑出眼眶的泪水,那里头都像裹着血。
蓦然间就有些懂了——
如他这样,三十好几,在突如其来的情爱面前依旧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有何立场和资格去要求一个十七岁不到、情窦初开的少年,在情爱面前能沉着又冷静?
罢了、罢了,他不怪自家的傻徒儿了。
若刀箭加身那就来吧,他的命终结于此,那便如此。
较觉得过意不去的是少年皇帝对他这个众人口中所谓的“肮脏阉宦”、“没卵蛋的臭阉狗”的重用和托付。
依他所见,少年帝王确实能有一番作为的,无奈外戚与世家大族的包袱太过沉重,要改革旧法、推行新政,处处受到掣肘。
弘定帝若没了他这种既无氏族之累、更无后顾之忧的人当枪使,就算能在这一场宫变中存活下来,且保住自身的帝王之位,最终也难免要变成外戚手中的一颗棋子,届时君不君、臣不臣,大盛朝危矣。
乱刀挥来,刀光闪得他两眼难张。
许是最致命的一刀挥下的速度太快,利刃断颈之感并未引发多大的痛苦,即使后头又身中多刀,他脑袋都跟身子分家了,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楚。
他被斩杀在院落内,距离宫外是那样近,但他再也走不出去,四合院的老人们往后日子无他照看,可否能过得安好?
他也已无法再见到她。
姜守岁……果真应了她那一句,他与她后会无期……
思绪灭去,最后的一丝意识如星辰殖落,无止境的黑暗笼罩而下,余下的气息从胸中尽数泄出,心脉静止。
他的命,断得俐落,死得彻底。
*
莫名有一道声音敲击着耳鼓,似远似近响起,是谁在说话?
突然间那粗嘎嗓音暴大,如雷贯耳般震得他神魂陡颤——
“喂!醒醒啊!你这小子该不会吓昏过去了吧?老子忙得很,后头还有好几个孩子等着阉割,没空跟你闲耗,你、你再不醒来,这单子生意咱不接了,订金入咱袋里,之前你关禁闭挨饿多天受的罪全白搭,可不能怪谁!”
路望舒蓦然张开双眼,惊觉一层厚厚黑布覆住双目。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人说的话、那依稀听过的声音,加上这充斥鼻中的血腥味,夹杂着难闻的尿骚味,肮脏到几令他作呕的感觉毫无预警涌上。
他脊柱发寒、头皮发麻,整个人由里到外、从上到下抖若筛糠。
紧接着就发现了,这一具颤抖抖的弱小身躯正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一张木板台上,肩膀被压下,头发被扯紧,腰际亦被牢牢按住。
他认出那声音,也认出这一室的气味。
他竟然梦回十二岁之时,回到这一处密不透风正要进行阉割之术的蚕室中!
人死如灯灭,于是在彻底断气前回马枪般来了个走马灯,要他回顾?所以这是梦吗?
这是……梦吧?
第六章 静候卿再来(1)
不……不对!这不是在梦中!
一切太过真实,不论是嗅入鼻间的、听进耳中的,还有这一具肉身被扎扎实实碰触到的感觉,那触感清晰到令他全身上下的寒毛瞬间立起,浑身颤栗,这感觉……太、太、太过真实!
“住、住手啊……住手!住手啊啊——”他本能地爆出吼叫,昂起颈子激切狂喊。
此刻的他,那一副再完整不过的阳物正被一条细绳系紧后高高吊起。
根部遭束缚之感正隐隐作痛,若非事前被灌下好些烈酒,头昏脑胀的,胯间所感受的疼痛应该会比现下强上好几倍吧?
这一场阉割是他年幼时的恶梦。
父死寡母再嫁,他被遗留在原地,真真尝尽了世道的艰难。
他早就一无所有,飘零于世,任谁都能欺负太过弱小的他。
此际,专业的刀子匠手中所握利刃若然割下,随时都能将他与自个儿的命根子和子孙袋断个干净,就如同他记忆中那样,一刀切下,一刀两断,从此的路望舒无根无子,失去身为男人的真正活法。
不……不!
泪水莫名奔泄,他克制不住哭得非常难看,把蒙眼的黑布都哭湿了。
“等等,请、请住手,我没有被吓昏,只是……只是有些难过,有些舍不得,想再瞧上一眼,大爷们行行好,能否揭开我眼上的黑布条,让我再仔细瞧瞧自己的宝贝儿,记住宝贝儿的形状,那、那将来等我老去,也好相认啊。”
阉割之前踌躇不舍的例子多了去,刀子匠们也不见怪,毕竟是断人子孙的缺德活儿,得讲究个你情我愿,马虎不得。
“看吧,仔细瞧个够,真不愿意千万别勉强,咱们立时将你松绑,放你出去,谁都不耽搁谁。”刀子匠说话的同时,已解开那层蒙眼的黑布条。
路望舒与刀子匠眼对上眼,近距离交会,瞳仁儿震颤,有隐晦又明确的什么从那双漂亮凤目递射出去,直穿对方神识。
“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过了,阉割得无比彻底。”路望舒喃喃自语,紧盯那解开他眼上黑布条的瘦高男子,异常认真且严肃地轻语。
负责按住他肩头的另一名大叔扭起黑眉,直接开骂,“说啥子疯话?你这小子的子孙袋还整副好好、高高吊着呢,刑过个屁!胡言乱语是哪根筋不对啦?你那……唔,不对……怎么回事?你小子等、等一下……”
路望舒没允对方那一声“等一下”,凤目迅速对上那人双瞳,用的仍是再真切不过的语气,重复道:“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过了,阉割得无比彻底。”
“你小子真有病吧?想骗谁?专程来闹的是吧?”负责固定他腰盘骨的第三位大叔瞠目狠瞪,但下一瞬就发现两名同伴状况不对。
“喂,铁大、二头,你俩怎么了?突然定住不动是怎地回事?眼皮子眨也不眨,连眼珠子都不动,该不会中邪了?喂喂,别闹啊!你俩别想捉弄人,后头还有一堆活要干啊,还有你这小子安分点儿……唔!”
逮住对方朝自身望来的目光,瞬间施术,按路望舒以往习得的经验,越是脾气暴躁、心绪不稳之人,越容易中招。
瞧,他同样的话才又道出,上一刻还朝他怒斥的大叔已抖着嘴皮安静下来,忘记那些欲吐出的话,黝黑脸上神情麻木。
“替我解开,放我下来。”路望舒针对第三位中招的大叔再下指令。
“是……是……解开……放下来……”喃喃自语,眼神呆滞,但双手倒是听话地动作了,大叔不仅将路望舒的四肢松绑,还解开悬着他整副子孙袋的细麻绳。
一获自由,路望舒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跃下那张阉割台。
可惜他忘记这具身子有多瘦弱,长期受饥挨饿,加上催动气血蓦然施术,他双脚还没踩稳便腿软跪下,两手撑在地上,连连呕出几口鲜血,连鼻中也涌出血来。
有人捞起他的身躯,将他安置在一旁的担架上,是那位负责阉割的刀子匠。
他心头陡惊,以为所施的术已失去作用,却见大叔三人各司其职,等他被摆平在担架上,有人替他盖上被子保暖,有人端来汤药欲强灌……
路望舒这时才记起,眼前这些是受阉割者所受的照护,因为他已“阉割得无比彻底”,三位大叔仅是下意识完成后续之事。
一会儿,他被抬到后院的一间小屋里安置。
屋中几乎密不透风,还烧着地龙,这是为了不让受阉割者着凉生病,路望舒开始昏昏沉沉,感觉体内酒气未消,加上适才配合着灌下那碗镇痛宁神的汤药,眼睛都快睁不开。不……昏沉的主要原因,极可能是毫无预警连三次的施术。
当年之所以拜鲁清田为师,正因亲眼目睹鲁清田施这一套摄魂术杀人。
无须弄脏自己的手,眼神接触加上言语诱导,穿透对方神识,重塑五感的记忆,扭转成以虚代实的状态。
那次遭施术之人是东宫太子,这一晚,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储在夜半时分挥刀自砍,抹脖子那一下把自个儿的咽喉都切断,死意十分坚决。
经过暗中一番查探,路望舒后来才完整拼凑出此中的前因后果,说来说去,皆为情。
当时年届四旬的鲁清田在宫中有一位自小便相识的同乡,是一位在尚膳监当差、领有内官品级的姑姑,姓温。
据闻,这位温姑姑放弃出宫嫁人的机会,愿老死在宫中,全为了鲁清田,甚至厚着脸皮主动提出想与他成为“对食”的关系,但鲁清田从未答应,而他之后也再无机会答覆她。温姑姑死在东宫太子手里。
仅仅因为一次不小心的汤洒意外,把太子的襟口给弄污了,表面大度的太子爷当场未发作,暗中却命人将温姑姑吊死在尚膳监的中梁上,弄得像似她畏罪自尽一般。
堂堂东宫太子都饶过她,是她自个儿不领情,偏要死给众人看,把东宫的德行和善意都给污辱,更是玷污了后宫内廷,实属大罪,最终竟连尸身都不得入硷,被直接拉到城外的乱葬岗弃尸,任野狗和乌鸦啃咬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