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所见已模糊,但心头犹留几丝怅惘,隐约像又神游了自己的某一世,苦恼着督公大人不肯开窍。
揉揉温度略高的脸,梦醒后再难入眠,她干脆披上衫子走出自个儿厢房。
春信尚未显意,这冬末的夜风犹然凛人心魂。
立在廊檐下,她瑟缩双肩不由自主地抖上好大一记,还小小打了个喷嚏,才想着要不要回房里穿得再暖和些,庭前老梅树下的一道修长黑影吓得她险些放声尖叫,瞬间忘却寒意。
“你、你……路望舒!”
姜守岁从未名动帝都,也从来没有想要过,但这一次命中重回,督公大人却是推了她好大一把,短短半个月不到就让她被众所皆知了,连带自家的一段香酒坊也入了众人眼中。
许多百姓见天天有锦衣卫上门,有时为了见她,可以大阵仗杵在酒铺子前不挪动,百姓们自会被那样的势态吓住,即使是对一段香长年爱用的老主顾们,半数以上采观望姿态,都想着等厘清情况了再说。
她本以为酒坊的生意定会大受影响,毕竟那么多熟客都不敢进来买酒,收入哪里能好?
结果是她想得太浅。
半数以上的常客们裹足不前,但急匆匆跟一段香下大单的大户们却突然暴增。
姜守岁狠狠忙过几日才想通,那些个帝都大户们九成九是冲着“讨好督公大人”的目标才来一段香下单,即便如此,她亦是心安理得、有单就收,气恼他归气恼他,酒坊营生不能耽误。
他天天遣锦衣卫来送礼,老实说这一招真的太狠,若在以往的几世里,她定会惊喜不已,开心得不得了,但如今的她只觉烦躁。
生生世世纠缠多么累人,她是真的想放下他了,却未料会是这般情境——
这几日被他过分张扬地追求着,被一堆“可怕”的礼品狂砸,闹得心湖又起波动。
他遣人送来的“每日一礼”实在过于贵重,非常可恶的贵重,好像不管不顾都要把家底尽数掏给她似。
一开始她不肯收,但前来送礼的锦衣卫们竟然“刷”一响撩袍下跪,这一跪把她跪懵了,也把她跪醒神了。
懵的是,她似乎已被锦衣卫们当成“自家主母”对待;醒神的是,她如果拒收路望舒的礼,且坚决到底,受责难的很可能是负责送礼的锦衣卫们。
体悟到督公大人的狠劲儿,简直哭笑不得,她只得暂时服软先收下礼来,想说等到天时地利又人和了,就一口气把一堆礼物拖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痛快归还!
要如何对付“万恶”的督公大人,她心中自有定见,只是对一段香酒坊的众位伙伴觉得抱歉。
他们替她感到愤怒、抱不平,深觉她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被阉党给欺负了,好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伙计都敢对着天天上门的锦衣卫摆脸色,还敢拿洒扫当借口,甩着扫把见人就打,让她再次哭笑不得。
而庆幸的是,至少一群年轻的锦衣卫们跟一段香的众伙混在一起时十分自制,吃了亏也不会刀刃相向,有时被捉弄惨了,也只会露出憨态,那小模样竟能入了酒坊里的大娘和婶子们的眼界,就觉一向恶名昭彰的锦衣卫们也挺惹人怜爱,于是让她又一次感到哭笑不得。
她知道他迟早会亲自上门,却没想到大半夜会在自家酒坊的老梅树下见到来人。
此时的老梅树,白灿灿的花期已过,整棵树光秃秃,但正因如此更能显出枝极昂扬的气势,颜色深到近似墨色的树干被岁月打熬出扭曲的美感,然后向下扎进泥土、突起的根结犹如变成的指节,以魄力牢牢抓住地面。
他就伫立在那儿,一手抚着粗糙树干,在淡薄的夜月中隔着一小段距离注视着她。
姜守岁忽觉气不打一处来,银牙一咬,两手紧握成拳,迈开大步朝他走去。
一走走到他跟前,她板起俏脸凶巴巴地开口,“督公大人是如何进来的?咱们一段香酒坊每晚都有伙计轮流守门,阁下是从哪个洞钻进来后院这儿的?”
路望舒未先答话,却是解上薄裘,转而为她披上。
“我敲了门,大大方方从铺头正门进来,来应门的伙计打开门后,转头窝回柜台后又打起盹儿。”他平铺直述。
姜守岁正因他的举措心跳加快,一听他这话,立刻扬眉。“不可能。大半夜的,咱们家伙计绝不会随意放外人入内。”
路望舒点点头。“是不可能,所以本督只好动了些手脚。”
姜守岁反应甚快,立时明白他干了什么。“你、你对着咱们家伙计施术……”磨牙再磨牙,好想扑上去咬他一口。“路望舒,你好让人生气啊!”
他神情变得略阴郁,撇撇嘴没有辩驳,一副任她打骂不还手的样子。
简直是来火上浇油的,姜守岁气到脸都发红,开始数落他,“你天天遣锦衣卫送礼上门,什么东海鸽蛋大的珍珠、西关的羊脂白玉如意、南蛮香料等等一堆玩意儿,再加上那三张莫名其妙的地契……把事情闹得那样大,你成心的是吧?”
身上裹着他的薄裘,若真有骨气,就该扯下来丢回去,但她内心是明白的,对他永远不可能狠心。
男人目光微飘,又撇了撇嘴,“就是成心的。”
他痛快认了,且语气理直气壮,姜守岁一瞬间倒是无言。
他接着道:“故意为之,原因有二。一是因为那晚我送你回酒坊,姜老板把我挡在后院小门外,面对自家人询问时,竟说本督仅是你的普通友人、酒肉朋友,站在门外什么都听见了,这确实惹恼本督,所以派手下天天登门送礼,闹得人尽皆知,是我在冲着姜老板撒气。”
“什么?”撒气?他这是砸身家吧!姜守岁感觉牙痒痒,真的好想咬他。
路望舒眼神终不再飘动,近近落在镶着月光的鹅蛋脸上,语气低柔。“至于第二个原因,应该不难懂……本督这是在对姜老板求欢,如同上一世你曾对我做的那样。”
姜守岁瞪着他,当真是用瞪的,圆亮瞳底浮出淡淡水气。“我说我想过了,那晚在马车里就都想好,让这太多牵扯的缘分就此了结……”
“本督后来也想过了,那晚罚自个儿在书房面壁思过后,便下定决心大胆追求,即便闹到皇上面前也无所谓。”他像在跟她比拼意志,有种把命豁出去了的气势。“再有,本督彻头彻尾就是个奸诈无良之徒,怕姜老板这块天鹅肉遭人观観,更怕你把自己胡乱许出去,可如今经本督这么一闹,应是没人敢打你的主意,我阻了姜老板的姻缘路,半点也不觉内疚,—分心安理得。”
若在以往,她根本想像不到这些话会从他口中吐出,她的心志确实大受考验,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不禁动摇。
突然,督公大人对着发怔的她天外飞来一问——
“姜老板可是喜欢真正的太监,所以就不像上一世那么迷恋本督了?”
……嗄!他问了什么?
姜守岁瞳心颤动,双眼用力眨两下。
等明白了他的问题后,两只粉拳忍不住挥动。“你想哪儿去?我才不是喜欢真正的太监啊!”
他竟然颇受用般对她一笑。“那就好。”
姜守岁蓦地背脊发凉,月复部好似挨了一记,她吞咽津液讷讷问道:“假使……我是说假使,我喜欢的是真太监的话,督公大人该不会拿自个儿身躯乱来,真替自己去势吧?”
他俊容略偏,沉吟了会儿才道:“我就想,也许真太监还能搏得姜老板的怜悯,跟着由怜生爱,总好过你对待如今的我,满脑子就想着要与本督断情绝缘,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她不敢置信般鼓起脸蛋,眸光亮到有些发狠,“路望舒,你听好了,你要是敢拿自个儿的身体胡来,我跟你没完!”
他先是一愣,后轻笑出声。“这如何是好?我就想你跟我没完。”
她的小拳头当空又挥了一记。“路望舒,我跟你说真的!”
“本督亦是再认真不过。”语调轻哑,入耳入心。
这明摆着是在比谁狠,姜守岁只觉自己节节败退,眼下都被逼到悲惨的小角落去了。
咬着牙,她尽量忍住泪意,觉察到重生的督公大人虽说躯体健全,心思却较以往更难捉模,沉静下掩着从未示人的疯狂,而今一点点展现在她面前,丝毫不怕被她知晓,又或者说,他就是要她看到,彷佛冲着她无声大笑——
瞧啊,始作俑者就是你,是你把我逼成这副模样!
她内心兀自苦恼,想着该怎么让他允诺,绝不会往他自个儿身上干出什么不可逆之事。
未料他话锋一转,缓下语气问道:“这一世与本督初遇,姜老板可有酿酒作为记念?嗯……我记得,那酒名唤『梅香』,是你收集了这棵老梅树的梅花瓣,亲手酿的梅花酒。你那时说:『那一年初来帝都,头一回见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树的花瓣酿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着,哪天得遇督公,与你说上话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当真在这儿。』”
他记忆力绝佳,将她曾说过的话重现。
道完,他脸红过腮,凤瞳敛着水气,在朦胧夜色中更显剔透晶莹。“所以这一次还酿『梅香』吗?”
姜守岁脸也红了,抿抿唇倔强道:“就算酿了酒,也不是为督公大人酿的,那是因为……因为老梅树的白梅花生得又美又香,不用来酿酒着实可惜,这才酿的。”
路望舒闻言并未露出失落表情,反倒牵唇笑了。“既然如此,就让那几绰『梅香』封藏在窖中窖久些,等时机到了,姜老板别忘了邀本督共品。”
他真把她弄得团团转,不管她如何出招出拳,每一下都像打在棉花团儿上,完全不着力。
她暗暗调整心绪,故意略过他提的事,道:“你今夜来,那也好,既然来了,就把这些天遣人送来的那些东西带走,包括那三张地契,我去取来……呃?”边说着,才欲转身,一只手被他拉住,掌温随即熨贴过来,她指尖竟一下子热到发麻。
“你把东西留着吧。”他语调彷佛漫不经心。“本督什么都不缺,唯缺姜老板一人。”
姜守岁气息陡乱,启唇无语,心已然守不住,感觉意志也要被攻陷。
路望舒没等她回应,低声又道:“上一世对你,我确实做错了,尤其还挑了那十多名男子推给你去选,那时绝非想折辱你、欺负你,而是自以为那样做能保你一生幸福安康,我……我其实很想要你,但要不起、不敢要……”
他目光很深,神情无比认真,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腕间,定是察觉她的脉动变得急促,他徐徐牵动了唇角——
“你说要跟我后会无期,那时候我就后悔了,只是蠢到还没想通。后来明白过来,想着天一亮就要来一段香寻你,当晚宫中便出事,我身边信任之人遭太后一党所利用,甄栩率兵入宫畅行无阻,与皇城禁卫军早有合谋,我被乱刀斩杀在宫中的院落内,即是你曾持通行铁牌入宫见到我的那座院子里。”
这是他首次对她提及宫变那一晚他发生何事。
听到“乱刀斩杀”四字,姜守岁的瞳仁儿跟着一紧,身子微微瑟缩。
路望舒仍是浅浅勾唇,又道:“所以在上一世我早已认输,输得彻底,被那些持刀砍杀过来的人喊作肮脏阉宦、没卵蛋的臭阉狗的那个人,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和矜持,满心想着那个要与他后会无期的女子——”
“若然能再见,不再裹足不前,他会好好道歉,会求着女子跟自个儿要好,他会把一切都献给那女子,包括那一具被阉割过、残缺难看的躯体,都要一并献给她。”
*
“姜姊?姜姊?喂——回回神啊!”
大志的声声呼唤终于成功钻进她耳朵里,姜守岁打了个机灵,如纸鸢迎风乱飞的神智倏地扯回脑袋瓜里。
“姜姊你这是怎么啦?”边赶着驴车,少年张圆眼睛、扭着两条粗眉,嘴巴还微微张开,表情看起来较寻常时候更憨三分。
姜守岁与他并肩坐在前座车板上,反问:“我这是怎么啦?”
大志道:“你这一路都古古怪怪,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没来由地偷笑,你方才都笑到像没魂儿似,喊都喊不应,怪吓人啊。”
姜守岁揉揉脸、抓抓耳朵,叹气。“……哪里是没来由。”
前天夜里,在听过督公大人的表白后,她这时而叹气、时而偷笑的症状就犯上了。
他对她说了很多,说他绝非为了方便才想与她在一块儿。
他还跟她认错,说她当时被他气哭、跑走了,他其实就悔了。
上一世他已决心要来寻她,只是阴错阳差以致于天人永隔。
她黯然神伤,徒留怅惘,之后历经几世记忆的回溯,看开了与他宛若恒年不尽的牵扯纠缠,她决心放下,他却说,会把一切都献给她。
原来上一世她已追求到他。
似情潮漫漫实如情浪滔滔,终逼得他再难把持,不管是自尊抑或自卑、是高高在上抑或自惭形秽,是清冷俊秀抑或丑恶卑微,他对她完全妥协,所有的面貌皆愿在她面前展现。
那一个深夜,他字字句句的告白震得她从心口到四肢百骸、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通体发麻。
她晕乎乎地试图整理思绪,话还没能送到嘴边,他好像觉得该说的都说出,要表达的已尽数表达,他任务达成可功成身退了,于是对她低柔又道——
“今夜来寻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你得空了可以再想想,慢慢便能想通,我能等。”
他抛下这一句,拇指又拿了挙她的手才放掉,随即转身离开。
杵在枝栖峋嶙的老梅树下,她揪紧身上那件属于他的轻裘,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就那样傻傻立过中宵、迎来破晓。
后来她就想,他说他能等,那是要等她答覆,然而她的回应若不符合他心中期待呢?
噢,他不会善罢甘休。
忍不住再次揉脸揉耳朵,姜守岁只觉自身危矣。
以为看破红尘,结果是有情皆孽,他终于朝自己迎来,她才看清内心那座无形堡垒根本不堪一击。
此时一旁的大志又小小紧张,忙道:“别再揉啦!都揉得红通通,方才在侥窑厂那儿,朱师父还偷偷问咱,问你今儿个出门前是不是饮酒了,咱很难答话耶,说是那不对,说不是还得被追问。”
第十章 唯缺你一人(2)
近日来,一段香酒坊拜督公大人天天送礼上门之举,引来几张“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单,毕竟开店就为了做生意,既然有银钱可赚,姜守岁觉得不赚白不赚,并不纠结大单是如何到手,她只管将自家的酒酿好顾好,一分钱一分货,好口碑自会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