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应道:“喏,奴才知道了。”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了急促焦灼的禀报声——
“殿下,不好了!车夫方才匆匆回报,袁洗马在半路偷偷下了马车,不见了!”
执述太子手中狼毫重重一抖,顾不得被浓墨弄污了的奏章,豁然起身。
“——什么叫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的?”长年大吃一惊,疾步上前抓住来人厉声问,“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车夫是死了吗?怎么会好好儿一个人都能给弄丢了?是不是遇上敌人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们东宫的人?”
东宫指挥使此刻额上沁出了冷汗,他当初也是陪着长年总管和隐卫们秘密前去山谷找回殿下的人马之一,自然知道袁姑娘对殿下的重要——
“刚刚属下审问过车夫,他送袁洗马走了三天的路程,在小锦山附近官道上停下,去林中方便了一趟,再回来便发现袁洗马和随身的行囊都不见了,车厢内留有一张纸条——”
“纸条呢?”执述太子瘖哑中透着一丝凶狠,还有隐隐约约的惶然不安。
东宫指挥使忙上前,躬身呈上纸条。
执述太子强自镇定,接过纸条的大手依然沉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不叫手指轻颤。
纸条上的字极为熟悉,是香芹有些秀气又跳月兑的笔迹——
祝君安康 江湖再见
这短短八个字,却看得执述太子心口突突然如针钻刺,他紧捏着纸条,眼神炽热血红……
良久后,终是氐惆一笑。
“是孤奢想了。”
过往同甘共苦和缠绵种种,或许早就在她发现自己是东宫太子的当下,便就此终止在那一霎。
后来这偷来的三个多月时光,都是他强求……
“殿下……”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满眼忧虑地望着他,随时准备抢步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主子。
可执述太子脸色苍白,高大身躯却挺直得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傲然而立。
——这一刻,那个暌违半年多来,清冷卓绝尊贵无匹,从不被世情羁绊的大晋执述太子又回来了。
“殿下,属下马上派人去找——”
“不,谁都不许再去找人。”执述太子目光漠然端肃,“从今往后,孤不再同此女有任何干系,你们也莫自作主张,若叫孤知道你们谁人正事不做,将东宫势力和人马浪费在寻找袁姑娘上……就通通逐去漠北放羊吧!”
长年脸色大变,和东宫指挥使交换了个惊惶惴惴然的眼神……可却也不敢违抗殿下的钧令,忙恭敬应下。
“奴才遵旨。”
“臣遵旨。”
他神情淡漠地道:“都退下。”
长年和东宫指挥使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执述太子昂然伫立在原地,无人知道他负在身后的手掌心已然紧攥得鲜血淋漓……
他又梦见了那一个,彷佛要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的猛烈雷雨天……
父皇晋文帝是仁君却非明君,典型的心肠软耳根子更软,每每粗心大意宠信奸佞小人,将朝政搅得一团乱犹不自知。
母后乃崔氏贵女,风华绝代孤芳自赏,早些年发现丈夫贪恋实非良婿后,便从此心灰意冷地在凤栖殿过起自己的日子,万事懒待搭理,连他这个唯一亲生独子都不愿多见。
她说她后悔了嫁入皇家,说姜家皇族血脉再高贵,又如何高贵得过千年底蕴传承的清河崔氏?
而王太后却是出身小门小户,一朝母凭子贵,便处处以外戚为重,想方设法为其安插朝中钱权紧要的官职,只恨不能让大半个晋朝官场全都姓了他们王家去。
执述虽然一生下来就受封储君,有太傅等文武忠臣教导扶持,二十年来从未忘记自己身为储君该当有的担当和退让。
他身为太子,当辅国却不能弄权,只因君父犹在,纵使有万千强国兴邦之策,也得审慎低调行事,须该尊重坐在龙椅上的陛下。
可眼见一天天的,父皇越来越不靠谱,朝中人心蠢蠢欲动……
这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于上朝之时雷霆震怒,以太子钧令当场斩杀了两名大胆向皇帝进献金丹的谗臣。
因这一双谗臣口口声声宣称,金丹乃世外高人摩讷真人以百名处子,点着守宫砂的玉肌之下那一滴血炼成,珍贵非常,服用后能增十年寿,且阳精大增……
他亲眼看见温软仁和的父皇犹豫中透着一缕心动,看见文武百官想进谏,却又碍于各种利害干系而选择默然下来,人人都在等着旁人做这出头鸟。
这一霎,他心头一阵彻骨寒。
所以,他命殿前卫剑出鞘,手起剑落……
那两人血溅三尺头颅滚地的刹那,父皇吓得险些在龙椅上厥了过去,像是看见鬼一样地指着他,面色又青又白浑身打颤。
殿上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有支持太子铲除邪佞的,自然也有痛斥太子目无王法的,在朝堂上乱哄哄地炸了锅的瞬间,素来端肃清冷内敛的执述目光如冷电地环顾全场——
文武百官如遭雷殛,顿时鸦雀无声。
“尔等可还知道自己当初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为的是什么?待披上了这身官袍后,为的又是什么?”他低沉有力,一字一句问。
文武百官呐呐然,多数人面露一丝羞愧……却也有少数人暗自忿忿,觉得太子殿下是在小题大作……
但所有人终归在执述太子犀利睿智冰冷的目光下,吭也不敢吭一声。
“——你们有人往日总说,陛下虽非大刀阔斧的开疆辟土之君,却也是百年难得的温良宽厚之主,是故陛下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嗜好和缺点,瑕不掩瑜,做臣子的也该体谅与他,只要陛下能高兴,抬抬手也就过去了。”他冷冷地道,“……说做儿子的若借此拿捏做父亲的,岂非是大大不孝?”
过去在朝上最爱拿这番话说事的礼部尚书,此时此刻感受到太子殿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不由冷汗直流——
“臣……臣该死。”
“你不该死,可你范畴忝掌礼部,却厚颜无耻失格丧德,怎么?觉着搭上太后娘娘的路子,能把家中妖媚庶女偷偷送进陛下龙榻上,自己就成了陛下的便宜老丈人,便可上窜下跳、为所欲为了吗?”他缓缓走下丹陛。
无上威压排山倒海而来……
恍惚间,文武百官中稍年长者彷佛看见了英明神武剽悍霸气的先帝重现眼前!
礼部尚书顶受不住这样可怕的压力,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抖如筛糠,“臣、臣知罪……臣不敢了,臣再也不敢了……”
副相悄悄看丞相大人恭敬谦逊地弯腰低头,只得硬着头皮手持笏板道:“回禀殿下——”
“还有你!”执述太子淡淡然瞥来,却让副相霎时心脏一痹。
“殿、殿下,老臣……”副相破天荒地结巴起来。
只这一眼,好似自己这些年来曾暗地某些隐晦不可对人言的……通通在殿下灼灼然的目光下暴露无遗。
“众臣工,”执述太子深邃眸底有着一丝掩不住的沉痛,“真教孤失望。”
大晋王朝看似鼎盛太平,可内有蛀虫伺机上下蚕食,外有夷患伏卧虎视眈眈,即便三五年内尚可保繁华无忧,可十年、二十年后呢?
不求百臣皆有百年远见,至少也要谨记在其位谋其政,所有人心和家国的腐朽败坏,都是从一日日、一寸寸开始……
父皇立于帝国之巅,盘坐皇宫之内,高高在上俯视不见苍生黎民,可日常就置身于民间的文武百官们也看不见吗?
执述太子震怒过后,神情渐渐恢复面无表情,冷漠中透着寂寥地大步越过左右跪成两排,满眼惭疚惊惶瑟瑟的文武百官……高大身影消失在长长的汉玉阶梯之下。
回到东宫,长年和护卫们忧心地围了上来,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他是主,从来只有巍峨屹立不摇,令臣下们安心追随的份,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偌大皇宫满满是人,却也莫名地空空荡荡……凄清得厉害。
姜执述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他大手紧抓住胸口,一身金绣太子蟒袍厚重得恍似巨石枷锁,教人举步维艰又心中生厌。
这个太子,他也做倦了。
“孤,要出去走走。”他沙哑开口,“谁都不准跟上来。”
“殿下,万万不可啊!殿下万金贵重之身——”长年慌了。
他却已然大步走入寝殿,待换上玄色胡袖劲装后,便前往东宫马厩挑了匹性子最烈的骏马,头也不回地策马狂驰而去。
浑身火红的烈马载着执述太子疾然如离弦之箭,一路冲出宫门、外城门,最后恣意狂野地驰骋在京郊旷野上……
大风猎猎刮过头脸耳际,他却丝毫不觉痛,只感到随着不断加快的飞速之下,他滞涩沉甸甸多年的积郁彷佛也敞亮松快了几分。
自幼习圣人之道,学帝王心术,该如何悉心治国,又该如何多方制衡……因为父皇的不负责任,太傅们便将所有期待和心神全部灌注在他身上,只盼大晋王朝能再出一个可媲美先帝功绩的合格君王。
他从来庄重自持严以律己,从未有失半点规矩分寸过。
人人赞他是最合规范完美的太子殿下,羡他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矜贵威仪权势……
可他也不过是个肉骨凡胎,是个会受伤会流血会迷惘会难过的……人。
皇宫中没有半点温情,除了皇祖父武皇帝外,唯一的暖意还是来自东宫众臣精兵属军的忠心耿耿,来自从六岁起便陪在他身边的宦官长年。
“——孤这个儿臣,这个太子,做得可太失败了。”他瘖哑自嘲地大笑了起来。
远方乌云密布,隐隐有闪电风雷滚动而来!
在执述太子回过神来之时,已然被狂暴倾盆雷雨浇得全身湿透,胯下烈马惊恐暴躁不安地狂奔,蹄下错乱……
在暴雨中,他眼前视线模糊狼狈,猛然腾出一手迅速抹去面上雨水,他深邃瞳孔蓦然一缩——
前头,是断崖?!
马儿的惊惧和绝望哀鸣伴随着他失控坠落的高大身躯,执述在电光石火间只来得及将袖底那一只东宫铸金出入小牌子甩上去……
第13章
当姜执述再度醒来的时候,他浑身剧痛难当,又正在发高烧,彷佛陷于火焰之间……
“来,喝点水,你别担心,发烧就是人体免疫系统正在对抗病毒细菌,你要相信你的抵抗力,你身材这么好,不只拥有八块肌还没一点赘肉,免疫系统肯定强到爆。”一个清脆的嗓音在他耳边碎碎叨念着,却全是一些他听不明白的字眼。
何谓免疫……细桶?八块鸡又是什么?她熬鸡汤了?
可喂进他嘴里的却不是香醇浓郁滋补的鸡汤,而是淡淡的青草味……
尽管在半昏半醒之间,姜执述依然没忘记保持警戒,正要抿紧嘴唇抵死不从时,却发现有只手粗暴地捏开他的下颚,然后把温热的青草汁给灌了进去。
他险些被呛死。
然喉头本能吞咽间,那温热中带着清凉的汁液缓缓滑过了喉咙肚月复,不一会儿竟奇异地驱散了些许那不断在全身上下肆虐的焚烧痛楚感。
“你也算好狗运遇到我,这山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动植物最多,居然还有退热消炎的鱼腥草。”那个嗓音嘀嘀咕咕,好似平时憋得很了,终于能找到对象说话似的一开口就没打算停,“……清冠一号里面就有鱼腥草呢,只要你不是得了新冠肺炎,退烧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头胀痛得很,偏偏那清脆嗓音又在他耳边宛如鸟儿般啾啾啾个没完,可说也奇怪,姜执述虽然被吵得头疼,整个人却不知不觉被这彷佛家常闲谈的琐碎话语安抚了下来。
打从降生以来,他从没在皇宫中听过这么人间烟火气的叨叨絮絮……
这一刻,姜执述怀疑自己如果不是在做梦,就是置身幻觉里。
否则他怎么会因为这古怪的一切,而觉得有一点温暖呢?
“跟你说啊,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等你好了以后要记得报答我,看你这一身被刮烂的布料,可能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没关系,你有颜值呀!不管哪个年头,长得好看还是能当饭吃的。”
那嗓音念叨着,手中动作也没停下来,拿着热热的湿布就往他不知何时赤果了的上半身细细擦起来,边擦还边发出疑似吞口水的声音——
“帅得这么没天理,身材还这么好,听说古代武将都是真男儿,全身矫健有力的肌肉都是实打实打仗打出来的,不是靠运动器材健身房……帅哥你肌肤这么白,可你这一身肌肉啧啧啧,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那一款玉面白袍小将吧?”
“……”姜执述在发烧,人有点迷糊了,可该听的话还是每个字都听进耳里了,俊美的脸庞微微扭曲抽搐了一下。
——孤这是,遇上女婬贼了?
尽管又惊又怒又晕眩,但他依然能不切时宜地感觉到那温热拧干的湿布擦过自己玉白精壮的胸膛时,带来的一阵阵莫名撩拨和麻痒之意……
姜执述大手猛然一颤,努力想扬起打掉那胆大包天的碰触,可因为高烧和受伤累累致使筋骨酸疲无力,他以为自己已经使尽力气,可看在对方眼中也不过就是手臂肌肉紧了一紧。
“弄痛你了吗?”那女声有些不好意思,“忍一忍,我会轻一点的,要不然……叫出来也是可以的。”
姜执述嘴唇蠕动了一下。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想说什么?”一个软软暖暖又荡着草木香气的小脸凑近了他嘴边,而后歪了歪头,近得他彷佛只要稍稍抬头,就会不小心碰着她的耳垂。
“……噤……声……”他瘖哑艰难地低微吐出两个字。
“蛤?进啥?”那清脆女声一懵,持着湿帕的小手猛地往他赤果胸膛中心一摁!
差点把他胸腔里的一口气全给按了出去——
执述太子险些就此气断命绝!
接下来姜执述昏昏沉沉的,全然不知昼夜,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被如何摆布的。
只知道当他烧退了之后,人也渐渐恢复清明时,睁开疲惫酸涩的双眸看见的就是一个趴在竹床边的瘦巴巴小姑娘。
她小小一团,朝自己这方向的脸颊被手臂挤出了粉女敕的女乃腮肉,长发被紮成了一条长长,不伦不类的……绳索?
他无法形容那是什么发式,却觉得有种莫名的俏皮趣致感。
执述目光敏锐地环顾观察着四周,自己正置身在一间不大的竹屋里,竹屋看着颇有年岁,陈设简陋,只有两张竹床和一个竹子打造的斗柜,屋子正中央挖了个不大的地炉,周围以石头环绕成圈,燃烧着的柴火上头放着个瓦罐,罐里正咕嘟咕嘟地翻腾、飘散出清新的竹笋香气。
……这是哪里?
“绝情谷。”那个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