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远峰千恩万谢,却万万没有想到,说到底,都是他自己的贪婪才造成如此严重后果。
乔远峰本身并无特殊见识或才能,能进朝为官,只不过是靠着乔祖父的庇荫。之后得以高升到正二品的户部左侍郎,也只是因为政变后夺权的霍京为了笼络前朝老臣那一派而做的表面工夫罢了。霍京知道乔远峰这人甚为平庸且重视权力名誉,只要给他一个漂漂亮亮的地位与称号,即便他真正能掌控的事情并不多,霍京也无须忌惮。
谁知道乔远峰食髓知味,还想在官途上再次高升,攀上了户部尚书甄大人,想借由联姻拉拢甄大人,这就犯了霍京的忌讳。
有了前朝的殷鉴,他极不愿见到大臣们私下结党联盟,成为他权力的阻碍,但身为一个皇帝却插手去管手下大臣家里的婚事嫁娶,也未免太不象话,没想到这时霍政前来找他,提供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法很简单:乔远峰的儿子乔行简执意月兑离乔家,想来想去只有诈死一途,才能免去乔家的诸多干扰与穷追不舍,又能保全顾涵希一家。诈死的方式很多种,但只有与皇家扯上关系,乔家即使觉得有异,也不敢追究。
乔行简想要诈死月兑离乔家,霍京求之不得,乔家无子继承,这即意味着乔家从此将与朝廷官职无缘。政变之时,乔家祖父忠烈自尽,令霍京心生敬佩,乔祖父曾为太子太傅,他对乔行简的宠爱,霍京自然略知二一,这也是他愿意帮助乔行简的原因之一。
况且,霍京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安排,只需要在幕后稍微推波助澜或是示意放行,霍政自然会接手剩下的安排。当然,霍政也不全然是省油的灯,借此机会把秀宁公主也扯了进来,霍京知道这两人早有情愫,但秀宁公主即将远嫁他国,他心中略有亏欠,也就居然难得地答应了让两人得以在恭王府内相见。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乔行简的算计之下,若说他是靠着踩着父亲的仕途而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乔远峰不也是踩着自己父亲的忠烈尸骨,才因此升了高官?
乔远峰辞官回乡后,抑郁寡欢,而乔崔氏得知宝贝儿子横死的消息后,彻底崩溃,无力再掌管乔家内务,一切便由乔七小姐接手负责,乔家奴仆们早懂得察言观色,明白接下来只要乔七小姐愿招婿入赘,那么乔家的下任当家主母,便非她莫属了。
***
第20章
一年半后。
又是初冬时节,只是比起前一年,这会儿顾涵希不用再辛苦熬夜做绣活养活一家子了。在某位贵人相助之下,顾涵希筹得足够的银两,盘下了周家小院,一家人就此在京城定居了下来。
一家人,除了顾韩氏与顾幼熙外,还多了一个入赘的夫婿,以及一个新诞生的女娃儿,小名叫做欢欢。
邱子淳告诉顾涵希,他这个户籍身分是买来的,其实邱家早已破败没落,无了继承人,若他以邱子淳的名义在京城成家,难免会招人疑问,直接入赘顾家是最低调省事的方法,顾涵希深知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名位,也不在乎孩子姓什么,便也从善如流,请了官媒,简单地进行了一场婚事,不过,在邱子淳的坚持下,顾涵希即使挺著大肚子,还是穿上了大红的嫁衣举行仪式。
众人指指点点,骂她不守妇道还这么招摇,可她心中明白她的夫君为何如此坚持,因为这才是他们正式的拜堂成亲哪。
婚后,顾涵希继续在锦绣阁工作,邱子淳则将原来周家小院的店面改装成药铺,买卖各地南北中药材,靠着某位贵人的引荐,常常有不少王公贵族派人专门来此抓药,带来不错的名声。邱子淳本人很少在商铺露面,民间对入赘男子毕竟多少抱着负面观感,他不想替顾涵希惹麻烦,因此除非必要,平日尽量保持低调,另外一个原因,则到底还是因为自幼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劣根性,他不喜欢亲自劳动,反正他有能力聘请员工,又可以靠着自己管帐避免别人在帐目上做手脚,何必辛苦抛头露面呢?
他如今有妻有女,有房有产,有自己的一份小事业却又不会那么辛苦,偶尔还可携家带眷去游山玩水,尽管看似平淡,但这正是他以前在乔家一心向往,却总是求之不得的生活。
然而,就在他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平淡快乐地过下去时,一辆来自乔府的马车,扰乱了一池春水。
来者是乔七小姐,指明要见药铺管事的老板。
乍闻乔七居然找来自家门口,邱子淳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见,但毕竟曾是感情亲密的姊弟,况且,乔七既然找到了这里,恐怕也已经知道了详情。
在药铺里帮忙打点的顾幼熙,难得见到姊夫一脸凝重,小声问要不要去把顾涵希找回来?
邱子淳果断地摇摇头,说:“没事。你去后院里先顾著欢欢,别让人把她带走了。”谁知道乔七这回来找他有什么意图?要把他带回乔家吗?还是已经暗中埋下了人手,准备把他和乔家骨肉一起强行带走?
邱子淳一面差人尽快去通知恭王,一面刻意拖延时间,先吩咐人奉茶,直到茶都耍凉了,他才捧著一壶新沏好的茶缓缓走出,在乔七面前坐下,重新替她倒了杯茶。
乔七这才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姊弟俩四目相对,沉默著,许久未见,似乎生疏不少。
良久,还是乔七先开口了:“小弟,果然是你。”
邱子淳无奈叹了口气,也不多作解释了。
“你想做什么?”他直接问,尽管他已经知道答案。
“了了娘的心愿。她想见你最后一面。”乔七说。
“乔行简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上了。”邱子淳说。
原以为乔七会再多刁难或诱之以情,却没想到她只是轻轻“哼”了一声,道:“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不然当初就不会做得那么决绝,连家人都不要了。”
“父母生你养你,你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乔七语气间不免有些指责。
邱子淳说:“父母养育之恩,不代表就能为了自己的去操弄子女的一生。”
这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群人迅速围住了小院,顾幼熙也匆匆跑了进来,先很有礼貌地对乔七小姐行了个礼,这才在邱子淳耳边小声道:“恭王已经派人先围住了这里,他本人等会儿就到。”
乔七见到顾幼熙,便道:“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姊姊可好?”
顾幼熙回道:“托乔七小姐的福,姊姊现在过得很好。”
“是吗?那就好。”
顾幼熙退了下去。
姊弟两人又对坐着喝了几口茶,乔七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箱子放在桌上,道:“这是娘留下来给你的。”
邱子淳接过那小箱子,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他还是打了开来。
里头是满满的金银珠宝,还有几张千两银票。
如今他既已入赘顾家,这些钱财自然属于顾家了。
乔七彷佛财神爷似的,忽然之间就送来了一大笔钱财,足以让顾家的下半辈子不愁吃穿了。
邱子淳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乔七道:“我看,就别让恭王跑这一趟了。我这就离开了。”一面说,一面身子已经优雅地站了起来。
邱子淳心里微微吃惊,也跟着站了起来,见到他脸上的表情,乔七一笑,说:“小弟,你别那么紧张,我就只是来探探而已,不会动顾姑娘和你女儿的。”
邱子淳皱起眉,这下他反倒不解了。
那么七姊千里迢迢从吴县到此,所为何事?
眼看乔七真的就要走出去了,邱子淳忍不住喊:“七姊。”
乔七的脚步顿了一下,微微偏过头,道:“邱公子恐怕是认错人了。今日叨扰,还请见谅。”
然后乔七头也不回地走了山去。
她来,只是要确认她的小弟究竟是生是死,却没有打着要戳破他身分、将他带回乔家的主意。乔家如今基本上完全由她乔七当家做主了,乔父年事已高,因为官场失意,心情郁闷,寡言少欢,对周遭事物全然不关心,乔崔氏则因为宝贝独生子横死,情绪崩溃,不吃不喝数日后,精神恍惚,失魂落魄,再也无法管事。
身为未出嫁的女儿,乔七明白自己必须招赘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此番前来京城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便是想要借此寻觅是否有合适入赘的人选?毕竟吴县那种小地方,愿意入赘的男人会有什么好货色?多半都是觊觎乔家财产罢了。
乔行简不稀罕的,她可是想要得很,只要再加把劲,她就能成为乔家当家主母,因此她才不想让乔行简回去呢。
乔七走回马车前,正要开门上车,顾幼熙忽然抱了一个才刚满周岁不久的水灵小女娃儿走过来。
“乔七小姐。”顾幼熙喊,“我家掌柜要我带欢欢来见见你。”
在顾幼熙怀里的小女娃,似乎很怕生,见到陌生人便扁了小嘴,水汪汪的人眼要哭要哭似的,但那眉宇和那小嘴,依稀就是乔行简小时候的模样。
“欢欢,你爹说要喊什么?”顾幼熙对小女娃说。
小女娃睁大了有些害怕的眼,又看了一眼乔七,这才女乃声女乃气地小小喊了声:“七、七姨姨。”
“她会说话啦?”乔七想去模模小女娃那女敕到彷佛要滴出水的脸颊,怎知小女娃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弄得乔七好生尴尬。
“欢欢,乖,不哭,不哭。”顾幼熙安慰道,“来,你爹还说要喊什么?喊完这声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小女娃于是一面大哭,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女乃、女乃女乃……呜哇……女乃女乃……”哭到最后整张小脸通红,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模样甚是狼狈。
顾幼熙带着小女娃告退后,乔七这才上了马车,在马车角落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不施脂粉的脸上已是老泪纵痕。
“娘,小弟不回来啦。不过他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了。”乔七拍拍她的手。
乔崔氏只是点头,没有说话,随着点头的动作,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她知道儿子为何做此选择,尽管她也埋怨儿子手段未免太狠,全然不顾家人亲情,但如今见到宝贝儿子无恙,过得平淡快乐,还听见亲孙女喊了自己一声“女乃女乃”,身为一个母亲,她心中所有的怨怼已全部消失,只希望儿子真能从此幸福快乐下去。
“娘,我们走了。”乔七说。
马车的车厢门关上了,清脆马蹄声落在石板地上,由近而远,缓缓去了。
全书完
番外——庸才与秀才
顾幼熙很烦恼。
他已经十五岁了,该是决定人生志向的时候,但他现在却遇到了难题:他不知道该继续读书争取功名好呢?还是做个平凡快乐的人就好?
会有这种烦恼,自然是来自于顾家的男主人。
顾涵希从小就把顾幼熙送去学堂读书识字,希望他长大后能考取功名,替顾家挣月兑这贫穷困境。他知道姊姊辛苦,也一直很努力念书,希望将来能有出自心。
后来他们举家搬来京城,姊夫不辞千里追来,历经总总波折后总算是正式成了顾家一分子,顾幼熙原本还喜孜孜地想,这下又有免费的教书先生了,可没想到,他姊夫一听他将来的愿望是要考取功名,甚至当官,立刻脸色一冷,甩甩手说不教了。
顾涵希只好另找一间附近的学堂,送他去继续念书。
一般男孩总会不知不觉以家中长辈男性做为榜样,顾幼熙也不例外,尽管顾涵希有时候会警告他,别真的尽学姊夫,每个人志向不同,他姊夫的志向更和一般人与众不同,况且,还要有那样的条件与背景才行。
顾幼熙还小时不是太懂,只觉得姊夫虽然当了药铺老板,却不用事必躬亲,多半时候都待在家里泡泡茶,和那位大贵人聊聊天,或是逗逗顾幼熙的外甥女顾欢与外甥顾嘉,不然就是带着全家游山玩水,日子过得煞是优闲惬意。
人辛苦大半辈子,不就为的是舒服过日子吗?像姊夫这样多好。
顾涵希见自家夫君影响弟弟越来越深,只好另外找一位男性楷模,好好教教顾幼熙到底什么才是男人应该有的志向,那位楷模榜样不是别人,正是常常来找她夫君泡茶聊天的恭王霍政。
霍政虽出身皇族,但却是政变夺权下的牺牲品,从小在皇宫生长的他,深知皇威难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顾幼熙虽然志向还未远大到想进朝为官,但对霍政而言,却是希望他越能远离这条道路越好。
是以,他对顾幼熙的建议是:像他姊夫这样,活得自在轻松就好,官场这种地方,其实肮脏得很,能不碰就不要碰。
顾涵希见影响自家弟弟最深的两位“男性楷模”都劝弟弟别把志向放太远,无奈之余只好把顾幼熙送往城东一间距离较远的学堂,跟随一位王秀才学写文章,为以后科举做准备。
顾幼熙向来听姊姊的话,也认为姊姊替他安排的一定是最好的,可他初到学堂第一天,就发现这地方破旧得很,教书的王秀}一副抑郁不得志的模样,上课毫无精神,指点文章也是懒懒散散,反而还不若他姊夫偶尔心情好时的神来之笔。据说这位秀才十八岁那年高中之后,就再也没考过任何一个功名,他年年考,年年落榜,最后实在没办法生活,只好勉为其难地教书度日。到现在,都已过而立之年了,他还是不放弃,继续每年准备考试,也依旧年年落榜。没有功成名就,自然没有哪家的女儿会看上他,直到现在还是个穷酸的光棍一个。
顾幼熙以前从没想过:要是他辜负了姊姊的期盼,没考上秀才怎么办?
难道他也要像王秀才这般,年年都考,年年也都考不上,这辈子只为科举考试而活吗?
他忧心忡忡地这么告诉顾涵希,她却说别担心,她对他有信心。
顾幼熙只觉得压力更大了。
于是他又跑去找姊夫商量,听完他的烦恼后,他姊夫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问:“你喜欢读书吗?”
顾幼熙想了想,想要点头,却又不是那么肯定,最后说:“不讨厌,但真要说喜欢好像也说不上。”
“读书识字,是为了学习古人智能,最终目的是增进自身的学识修养,再往外推及社会,最后是整个天下。你有那么崇高远大的志向吗?”
顾幼熙老实摇摇头,道:“增进自身学识修养是有的,但推及社会,再到整个天下,我没那么大野心。”毕竟他只是个平民,没这么多痴心妄想。
“那就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他姊夫最后下了这样的结论。
顾幼熙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是很懂,待想再追问清楚,他姊夫已经转身走了,抛下一句:“庸才与秀才,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没这个本事想当秀才,只会徒耗光阴。若有鸿鹄之志,却要委屈自己当庸才,更是一种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