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拨动着手中的七弦琴,缓缓吟唱出声——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于皜听着宫雪霓悠扬的歌声,心中不由得一紧。他多希望能够不要当个独醒人,只要保有现有时光,不怀千岁忧,只是宫中的尔虞我诈不足为外人道,他厌恶得想要逃开,却因体内流着的血脉,纵使不愿却也得留下来。
等歌声停歇,他听到她口中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他走到她身后,柔声说道:“你爹是宫家镖局的当家,对吧?”
听到身后的声响,宫雪霓握着琴的手一紧,猛然一回头,正好对上于皜一双清亮的眸子。
四目相接的瞬间,有一股心潮涌动,她用力的吞咽下梗在喉中的一口气,“你……认出他了?!”
于皜轻点着头,目光须臾不离她身上。
她站起身,神色难掩焦虑,“那你可有跟他说,你是——”
他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你交代不准提,所以我忍下不提……只是为什么不能提?难道——他恨我?!”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不知道亲爹是谁,就爱跟在宫当家身旁打转,宫当家也把他当亲生子一般疼爱。
对宫斯云小小年纪的于皜有着一份说不出口的孺慕之情,纵使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但他依然记得在宫家镖局时的自在快乐,只是那快乐就像一场春梦似的,他来不及品尝,便消失在生命之中。
第7章(2)
宫雪霓凝望着他脸上淡淡的哀愁,心头似乎也压上一块大石头,“我爹是恨,但他不是恨你,只是恨那些令宫家家破人亡的人,我们根本不清楚当年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不过收留了一对可怜的母子,最后却……当年要不是收留了你们,或许今日宫家会有着不同的局面,我娘或许还活着,宫家依然一片和乐,所以我爹心中有恨。
若你是我爹,心中也会有恨有怨吧!”
于皜眼底一黯,这点他无法反驳,一片好意最后却换来灭门的悲剧,任谁也无法接受。
一股莫名的复杂情绪萦绕在心头,他平静的开口,对她许下承诺,“宫家对我与母妃有着如海一样深的恩情,有朝一日,本王定还宫当家一个公道。”
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好!我会擦亮眼睛,等着看这份迟来的公道。”
“你一定等得到,只是——”他低声问道:“你呢?你恨我吗?”
“若恨你就不会救你。”她几乎是没有思索就回答出来。
听到她的回答,他深深吸了口气,莫名的感到一阵轻松,“我还以为我害你家破人亡,你也恨我。”
她不懂他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那个时候他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大人的世界他们不懂也不愿去懂。她记得他,记得他疼她、怜她的一切,至于其他,她不想理会。
“我不恨你,你也是身不由己。”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专注的看着他。
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眸子,于皜有一股说不出的情感在心头,“虽然当年我年纪尚幼,但我记得宫当家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宫雪霓。”
她梗住了声,说不出话,猛然将自己的手收回,但是他反手握住她的,没让她逃开。
“泥儿——不是泥巴的泥,而是霓裳羽衣曲的霓,对吧?”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她低语着,“不论是泥儿还是雪霓都不重要。”
“怎会不重要?”他的语气转为严厉,“你该告诉我!”
“纵使说了又如何?”宫雪霓反问,“王爷你该走上一条最正确的路,你要娶侯爷之女,娶一个对你的将来有所帮助的妻子,最终坐在金銮殿之上,手握绝对的权力,解决腐败、舞弊问题,威风八面的替宫家报仇,还天下苍生一个公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的一番话说得识大体、顾大局,他漆黑的眸子闪着亮光望进她眸底深处,感慨万千。
“难道,”看着她平静的脸庞,“没了选择吗?”
“没得选择了。”她退了一步,说完这句话时,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一抹脆弱一闪而过,“王爷。”
没得选择了……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于皜与宫雪霓四目相接,他明白,此时此刻自己什么都不能说,否则他可能会放下一切,只求与她做对平凡的夫妻。
两人对视许久都没有说话,决定好的事情已回不了头,他终究得迎娶费态文的千金为妃,而霓儿只能是霓儿……
这间房里最显眼的是那张华丽的百宝床,床上铺着喜气的大红毯,绣花缎被,四周挂满各色香包,摆放玉雕花薰,布置得香气袭人且十分温馨。
宫雪霓站在房里,觉得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但又无法迈开步伐离开。
于皜要成亲了——这是他不得不为之事,可她的心还是止不住的发疼。
这些日子,她尽可能的躲着他,他跟着他舅父到破庙来找她爹时,她也是躲着他。
她在庙外的角落弹着七弦琴,哼唱那些曲儿,她知道,他会听进耳里,这是他们之间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相隔万里。
今日,她爹要给于皜送封信,但每个人都各有各的事,只好由她送来,忐忑了半天,到了府里才知道他不在,这个结果她不知道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
嬷嬷自从知道她是宫家镖局那个小小姐时,对她非常疼爱,一看到她就硬是拉着她说话,还要她进新房里看看,刚陪她走进房,就被个丫鬟请到前头去不知要打理什么事情,留下她一个人打量这些贵气逼人的摆设。
只是看了又如何,这片热闹不属于她,而是属于于皜与另一个女人——费府一家浩浩荡荡在数日前来到,费家小姐带来百匹良驹、百名仆役、百箱陪嫁的妆奁。
这丰厚的嫁妆,进城之时引起大大的轰动,这可是热河这几年来最热闹的大事。
或许他是去见费家小姐吧?这个想法使她心头又加深了几分难过。
她的头一撇,看着摆在一旁的铜镜,里头映出一张脏兮兮的脸,这是她——让人不屑一顾的小乞儿。她不自觉的用手背擦了下脸颊,突然想起那日在大街上,看到众人口中赞誉有加的费家千金,她莫名的对自己这张脏兮兮的脸感到生气……
一旁的陶盆里有着撒满花瓣,散发着花香的清水,她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洗去脸上的脏污,水很冷,冻僵了她的手,但是她毫无所觉,脸上却有温热的感觉,是她的泪无声滑落……
“水冷,你该叫人加些热水。”
听到身后的声音,宫雪霓的身躯一僵,她一点都不希望他看到她泪水盈盈的眼睛。
急忙挺直身子,她用力的以袖口一抹,转身就见到于皜伟岸的身躯挺立在她面前,如此靠近,令她的心跳加速起来。
于皜手中拿着丝帕,轻柔的为她擦去脸上的水珠,他温柔的动作让她忘了闪躲,只是呆楞的望着他。
“你果然有张漂亮的脸。”他的口气一派轻松,眼神却认真严肃。
他的话使她猛然回过神,抢过他手中的丝帕,不让他碰她,身子一侧,闪过他就要往房门的方向而去,“失礼了,这不是我该进来的地方!”
他的长手一伸拉住了她,“从今尔后,王府内外没有你不该来的地方。”
她该头也不回的离开,但是他的温柔透过她手臂传到她的身上,使她怎么也无法迈开步伐。
“这几日京城会来些人,他们都是外公之前的旧部属。”他轻声的对她说道,“我已经派人将衣物等物事送去破庙,你回去之后,与卫华他们都换上,随他们一起来王府,我要替你们引见。”
宫雪霓的眼神一敛,对他的话没有太大的反应。
她相信卫华他们对见那些皇亲国戚没太大的兴趣,只是因为他爹决定要跟于皜合作,他们纵使不以为然也会乖乖照做。
“怎么不说话?”于皜专注的看着她,“怪我吗?”
他这么一问,她整个人怔住了,猛然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
“没怪你。”她的话语没有迟疑,“从没怪过你。”
她的话使他嘴角一扬,心中却好似有针在刺,这一生,他从未如此难受过,看着她红红的双眸,他心一揪,不想伤害她,最终却还是伤了她。
他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脸颊,想要承诺她一切都会没事,但他怀疑自己说出的话是否能够兑现——承诺两个字,说穿了不是为了保障未来,而是对现在提供片刻安慰。
“你去见过费家小姐了吗?”她不想问,但是他靠得那么近,令她忍不住开了口。
于皜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没。”
“你该见见她。”她难掩矛盾的说:“我在街上见过,虽然远远的,但看得出来是个大美人……”
听到这个,于皜还是没啥热情,成这个亲不过是各取所需的权宜之计,人美不美压根不在他的考量之中。“若要我说,你比她美多了。”
宫雪霓确实是个美人,洗净脸后,可见柔美的五官,肌肤如雪,唇不点而红。
他的赞美让她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扬起,“瞧你油腔滑调的!不听你说了,我要回去了。”
他的手一紧,舍不得放。
她抬头看着他,不经意的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伤心脆弱,心抽痛了一下。
他要成亲了,他们不该再牵扯在一起,尽管他们压根控制不住彼此的心。
他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窝在他的怀中。
这是她与他最贴近的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的身子紧紧的贴住他,让暖流在周身流动,听着彼此的心跳,暂时不想除了两人以外的世界。
“王爷,”嬷嬷有礼的站在门外,柔声说道:“费家小姐求见。”
宫雪霓的身子一僵,从他怀中退开,转头看着门外的嬷嬷,只见她脸上一片慈祥,有着体谅。
于皜的手轻捏了下宫雪霓的鼻子,“拜你金口所赐,那费家小姐竟然自个儿跑来了。”
“去见她吧!”宫雪霓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不让他看见内心的挣扎。
“等我!”他握了下她的手,“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不——”
他轻摇了下头,语气轻柔但坚持,“等我!”
宫雪霓只好沉默。
第8章(1)
“小姐舟车劳顿,怎么不在行馆里休息,反而跑到王府来了?”
“王爷不来——”费竹青甩着手上的马鞭,高傲的说道:“只好我跑一趟。”
于皜有礼的扬了下嘴角,费竹青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可她来自养尊处优的贵族世家,她爹手握的兵权就连位高权重的宰相都忌惮三分,身为爹娘的掌上明珠,于皜早有耳闻她有个谁也管不了的性子。
费态文给了宠爱的女儿一份一般姑娘家所想像不到的自由,能见客、能上街、善骑术、会射箭,在家里费竹青是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又加上出落得如同花朵般美丽,所以向来眼高于顶,纵使嫁给王爷为妃,也自认是门当户对。
她与她的父亲同样的深具野心,费竹青明白要保住一家的荣华富贵,单靠父亲一人所立下的战功还不足够,若想拥有更多的权势就得再多些算计。
费态文与几个心月复揣摩上意,觉得皇上至今未立储,该是因为属意大皇子于皜,就如同皇上当年登基,先皇也未立储君,所以无立储自然就立长,因此在于皜的舅父上门来商量亲事时,费态文便一口答允。
这是一桩政策联姻,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也不需要这无谓的东西,从一开始便是各怀鬼胎,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费竹青打量着于皜,她并不喜欢这个宝亲王,甚至还有些厌恶,她听了太多有关他的传闻,分明是个庸才,却要她“下嫁”,要不是她爹苦口婆心的要她以费家为重,这个男人她根本不屑一顾,更别提要跟他过一生。
喝着王府里奉上的茶,她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气愤的啐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是给人喝吗?难喝死了。”说着她不客气的将茶杯给丢了出去。
于皜冷眼旁观。他早就听闻费家千金任性刁蛮,今日一见,比起传闻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讽刺的是他却得百般容忍,对她的任何行为都视而不见。
为了江山,为了苍生更为了报仇雪恨,纵使不愿,仍是得忍!于皜敛下眼睫,叫下人再奉上新茶。
那等在厅里的佳人有着美得叫人目不转睛的五官,妖娆窈窕的身段令缩在一旁偷看的宫雪霓怔忡了下,不过那泼辣的模样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可惜了嬷嬷泡的那杯好茶啊!她的眼珠子转了转,感到气愤。
她看了看窗外,外头开始下起雪来了,再不走,天黑了路就更不好走了,于皜叫她等他,可也不知道这费家小姐打算待多久……不想再留在这里惹得自己心烦,她吸了口气,决定先回去,不过她才移动,就听到费家小姐的声音清楚传来,令她硬生生的停下了脚步——
“王爷,听说你要带兵出征啊?”费竹青的语气冷冷的,没有太多的温度。
于皜神色淡然的点头。北方战事起,情势瞬息万变,因为三皇弟这派的众臣力荐,所以他得带兵出征,此事若成,他回宫之日便不远,但若不成,轻则问罪,重则战死沙场。
费竹青一哼,“王爷以为带兵打仗是小孩子在办家家酒吗?”
“父皇已经下令了,三皇弟也极力主张本王出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费竹青用力的一拍桌面,站起身,“你带兵出征,是把我置于何地?”
于皜故作不解,“本王不懂小姐的意思。”
“我们大婚后你就带兵出征,以你的能耐,我看你此去是凶多吉少,本小姐可没兴趣当寡妇,所以你还是听我爹的话,打消出征的念头吧!”她语气充满不屑。
众人都认为于皜是个庸才,三皇子力荐让他带兵只是为了顺势除掉他,这一点朝廷内外都看得明白,费态文曾经试图扭转情势,希望皇上改派他人,但是于皜却自己同意的接下兵符,费竹青对此可是气愤难当,一个连陷阱摆在眼前都不知道要躲的蠢人,竟然要成为他的夫君?!
“父皇已经下令,若你担心,咱们就先别成亲。”于皜表情无辜的道,内心深处,希望这个刁蛮千金因此毁婚是最好,他也没兴趣跟她有所牵扯,不过费家一门都是聪明人,若会这么简单放过他,他真得谢过满天神佛。
费竹青挥舞着手中的马鞭,难掩激动的气愤道:“就算天塌了,我也会跟你成亲,但在你凯旋归来前,别想靠近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