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宫雪霓虚弱的转过头看着被宫女抱在怀中的小婴孩,绣花缎袍里头是一个不哭不闹的小娃儿,他胸前那七颗暗红色的胎记,排列的顺序就如同天上的北斗七星。
不过最令人惊奇的是小娃儿那安详的模样,他安安静静睁着眼睛打量四周,不哭不闹沉稳得不像个刚出生的婴孩。
她抬起手,忍不住轻抚上那小小的身躯。
“娘娘,你瞧瞧这胎记——真是吉兆啊!小皇子将来肯定不凡!”
宫雪霓听到一旁响起的慈祥声音,转头看向声音出处。
一直以来,这位和蔼老妪总是尽责的守护在她身旁,虽然出身不高贵,却是当今圣上敬重的嬷嬷。
她对嬷嬷露出一个疲累的浅笑,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之中,谁都能信任却也谁都不能信任,但她知道自己可以全心的相信她。
在她入宫为妃之后,皇上便将嬷嬷安排到她的身旁,万人之上的他对她的宠爱,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为她做了让步,她也为他放弃了自在的宫外生活来到这充满束缚的宫闱之中。
宫雪霓正要开口,却突然大大的喘了口气。奇怪,她明明才刚产下一子,为什么她的肚子突地剧痛难耐,而且比方才还来得难受?
“嬷嬷?!”她伸出手,申吟着。
嬷嬷的表情一变,紧握住她的手。
“为什么……”宫雪霓实在觉得受够了,她想咒骂,却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她感觉已经痛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怎么现在又来了,而且比之前的月复痛更急更剧烈——这疼痛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
嬷嬷苍白的脸色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娘娘,再撑会儿,看来——是双生子……”
“双生子?”迷糊之中,她问。
嬷嬷沉默了一会儿,“回娘娘,似乎是如此。”
双生子?!她痛得又申吟出声,不会的!老天爷不会这么残忍——三十年前,太史令观星象,直言天下将会被双生子所夺,当时帝王怕预言成真,于是朝中上下家中只要生了双生子的人都只有两条路选择,要不就是两个孩子的命都不留,要不就是只留其中之一。王公大臣都如此了,更何是生在皇家?
双生子代表着不祥,国将大难,所以孩子出生,注定一人得死。
“怎么会……”
“娘娘,别说话。”嬷嬷轻声安抚着,“保留点力气,再撑会儿。生下来就好了。”
“不!”宫雪霓摇着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将孩子生下来才是痛苦的开始。
皇上在风雨飘摇之中登基,她无怨无悔的一路陪他走来,看他为稳固皇权,亲弑手足,他痛苦,但为了国家社禝,他可以不顾一切。
他的坚决令她深深着迷,可也因为这份执着,使她明白,为了稳定民心,避免将来手足相残,他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会留情。
“若是儿子——谁也不准——伤害他!”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嘶吼,“不然——我要那人人头落地!就算他是皇帝我也要他的命﹗”
突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在黑暗之中一轮火日喷射而出,驱散那片罩在她眼前的黑。迷迷糊糊之中,她彷佛看见一条金龙在天空飞跃,一双炯炯双瞳冷不防转瞪着她,她惊慌的喘了口气,月复部一阵剧痛。
洪亮的哭声响彻屋内,但是宫殿内外没有方才的欢欣喜悦,这诡谲的气氛全因那残酷的传说——
“是位小皇子。”嬷嬷暗叹口气,在她身旁轻声说道。
宫雪霓不顾刚产子的虚弱,咬着牙撑起身子,坚持的对嬷嬷伸出手。
嬷嬷迟疑。
“给我!”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神情一般冷绝。
嬷嬷轻喟了声,将手中的婴孩交到她手中。
不同于哥哥的沉稳安静,这孩子则是哭声响亮,奋力舞动四肢,活泼好动,多么截然不同的两个个性……
她眼角余光似乎闪过什么东西,颤抖的手握住怀中孩子舞动不停的小脚,就见他脚底也有着跟哥哥相似的胎记,不多不少,正好七颗。
脚踩七星?!想到痛得迷迷糊糊之中见到的那只凶猛金龙,她的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想起三十年前太史令所留下的预言,难道这孩子真是不祥——她摇着头,甩开自己的想法,不愿相信。
“娘娘与皇上相知相惜多年,”嬷嬷婉劝道:“自然比任何人清楚,皇上登基不过短短几年,虽然现在皇权日益稳固,但是皇后母家依然手握重兵,皇上离高枕无忧还有一段好长的路得走,为免令皇上为难,娘娘,你就将小皇子交给奴婢吧!”
宫雪霓冷着脸,她不动不语,只是抱着哭闹的孩子,直到耳里听到门外杂遝的声响,才倏地全身一震。
她知道,他来了,每回他到来,总是众人簇拥,一呼百诺。
想到他登基为帝那日,册立皇后后,开始册立嫔妃——她被封为贵妃,位阶仅在皇后之后。她不过一介民女,获此殊荣该感到满足,但是她怀念他还只是个皇子之时,他们自在快乐的日子。
她与他一起期盼他登上朝思暮想的皇位,但为什么在他登上了皇帝宝座后,看着他坐在殿上受百官磕头朝拜,她却变得越来越不快乐?
这冷酷拘束的后宫和多如繁星的规矩,磨去她心中太多、太多的热情。
尤其是在一年多前,她爹为了这个皇帝女婿带兵出征,最后却被毒死在营帐之内,同一年她不过两岁的稚子意外坠湖淹死,一时间她遭逢巨变,那压在胸中难以忍受的苦闷一直无处可诉。
在宫中多年,她早就清楚其中的尔虞我诈,得势与不得势皆是喜忧参半。
想起她爹和早夭的孩子,她的眼眶红了。外人看来不过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意外,然而她心知肚明内情并不单纯,她的皇帝夫君也清楚,只是他们找不到证据揪出幕后主使,只能忍着怀疑将痛苦吞下肚。
直到她再受孕,她以为老天爷公平的将她的孩子还给她,但谁知她竟生下一对双生子,她又要再受一次骨肉分离之苦吗?
她转过头,看到走进来的男人一身明黄锦缎的朝袍,那身前绣着的九条金龙耀眼夺目,他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她的夫君——
她没有费力的起身行礼,双瞳幽幽。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以刚柔并济的手段对付政敌,整饬纲纪,只是危险依然存在四周。
看着他,她的思绪飘远——
从大街上初识他那日起,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无时不在的网,圈住了她的思绪、她的自由,令她一刻也无法遗忘放松,可突然之间,她觉得他们之间疏远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爱妃,辛苦了。”于皜目光不闪不避的看着她,对她稳稳的伸出手,轻声说道:“孩子交给朕吧!”
宫雪霓望着他,他的语气平稳,看似沉静的神情底下,只有眼里的阴郁泄露了他的莫可奈何。
这宫廷内外满是对他的监视,在他未从皇后母家拿回兵权前,他除了妥协之外别无他法,这点他们都明白,只是……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这对双生子?”她强迫自己开口问。
“爱妃刚临盆,好好休息,这事儿就别烦了。”他对她温柔一笑,“孩子给我!”
于皜静静的等着她将孩子交给他,他明白自己得要杀了她怀中的孩子,这无疑是人世间最残酷的事,他将手刃亲生骨肉,纵使心中再不舍,还是得做,他相信,她会明白他的无奈。
宫雪霓心一阵紧缩,脸色更加惨白。
她知道为了他的江山大业,她得舍弃这个甫出世的小生命,只是她如何舍得?
一年多前失去一个孩子已经使她身心蒙受巨大的创伤,若再来一回,这个痛苦将终生无法痊癒,以后她一定会恨他,绝对恨他﹗
“我不会把孩子给你,”她哑着声音开了口,“要我的孩子可以,你先踩过我的屍首再说!”
于皜身躯明显一僵,没有料到她会口出此言,他心头没来由的冒出许多说不出口的恐惧和不安,他知道她的刚强性子,一旦作出决定,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霓儿,”他轻唤着她的闺名,“别逼我。”
“现下是你逼我!”没有君臣、夫妻之分,她坚决的看着他,泪水刺痛她的眼睛,“你我相识至今我从未求你,但现在——我求你,求你放了我们的孩子!你不是皇帝吗?为什么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她悲哀的声音令他的心直落谷底,他想将她拉进怀里,告诉她一切都将雨过天青,但最后他却只能踏步向前,直接伸出手抢她怀里的孩子。若他不狠下心,到时连她的命都保不住。
她立刻翻过身,躲过他的手。
他的手只抓到一绺飞散的黑发,怕拉痛了她,他立刻松开。
“霓儿!”
宫雪霓一脸苍白,抽出放在一旁他赐给她的长剑,不留情的抵在他的颈上。
这一幕使宫殿内外陷入一片混乱,这是大逆不道,要掉脑袋的——
门外的侍卫全都拿着兵器冲了进来。
“霓儿——”
“别逼我!”她白着一张脸,冷汗涔涔,刚产子的她元气大伤,撑不了多久,可要救她的孩子,她只能强自支持着。“叫他们都让开!”
“你为何……”于皜无奈的对她说:“你逃不掉的。”
面对种种挑战,他总能果断的定夺决断,但眼下霓儿一脸倔强,当众当对他不敬,论罪当诛,他却无法作出决定。
“有你这个护身符,我怎么会逃不掉?”看着于皜一副受到打击的模样,宫雪霓几乎想要心软的放开他,但一想到怀中孩子的命,她什么都豁出去了,没办法回头。“叫禁卫军全都让开!”
于皜使了个眼色,原本一拥而上的士兵全都退到一边。
“叫他们不准跟过来!”宫雪霓硬声说道。
于皜立刻依言照做。
踏出宫门,一阵清风袭来,明月高挂,这原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但是此刻宫墙里却没有任何人声,只有无数的脚步声如潮水般涌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你真想杀我?”被推着走的于皜轻声的问。
宫雪霓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甫出世的孩子哭累了在她怀中睡着,原本她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但现在,她的梦醒了,从云端掉了下来。
她的脚步一个踉跄,他眼明手快的扶住她,微风吹动了她的黑发,月色映得她的容颜更加苍白,他低声的说:“你该知道,你将我们俩都逼上了绝路。”
“我知道。”她失落的看着他,知道他现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她拿下,她太虚弱,无法跟他抗衡。
他向来能文善武,有着健壮的体格,在他面前,她总觉得自己脆弱、娇小,他的眼神与微笑总有令她怦然心动的力量,就因为如此,她为他让了一步又一步……
“那为什么——你该是世上最懂我的人。”
他的声音轻柔却狠狠的打在她的心上,令她痛不欲生,“我懂你,正因为懂你,所以眼睁睁看着你将自己逼上这个得拼得你死我活的血腥战场,我也无怨无悔跟着你,只是现在,你要我跟着你踩着自己孩子的血向上爬,稳固地位,我不要﹗我一辈子不会心安!”
于皜的眼睛一黯,眼光与她紧紧缠绕,这些年的事一幕幕的在他脑海之中飞转,这是身为君主不得不为之事,就算再难过、再失落,有些事终归要狠下心去做。
要不了多久,他那个巴不得找机会除掉宫雪霓母子的皇后一家子都会进宫来,到时他不单保不住她怀中的孩子,就连她都只有死路一条。
朝廷内外都明白,当今圣上是个多情种,宠爱温柔大度的霓贵妃,若此生真有事可以伤他,就只有与霓贵妃相关之事——
她美的不只是桃花般的容频,还有那秋水双瞳,晶莹明静,她有着开朗洒月兑的性子,自然而不造作的真挚,对他一往情深,不论喜怒,他能与她天南地北的谈,她对他的重要让他将她放在心头最重要的位置。眼前,她眼里盈满泪水的模样,和侍卫们急速向他们移来的脚步声,化成一串令他心碎的声音。
他将她的手抬起,冰冷的剑锋压进他的颈子,留下一道血痕。
宫雪霓惊得双眼大睁。
他想的与她一样,他想保有自己的孩子和帝位,但眼下的情况却难以两全,事情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他跟她一样无法回头。
“走吧!”最终,他的痛苦与不得已都只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于皜……”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听到她叫了他的名字,他忍不住微扬起嘴角,“出宫之后,好好照顾咱们的孩子。”
宫雪霓的眼眶红了,没有料到情况会如此转变,不舍的目光流转在他的脸上,然后看向自己居住的宫殿——她还有一个孩子……
“你与我都作了选择,我会以我的命保住另一个孩子。”他紧握着她的手腕,半拖着她移动,“我们已无退路!”
他会助她离开,纵使此生会失去她,但至少他知道她会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好好的活着。放开她并非易事,却只能这么做。
根基未稳的帝国大业弄得他心力交瘁,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保护,坐拥江山想来实在无趣,然而这却是他一辈子无法逃离的责任。
宫雪霓的泪水一滴滴的落下,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不停的流着泪。
他满怀爱怜的望着她,心里有着说不完的悬念,可最终只能松开手,看着她走……
第1章(1)
“爹,咱们不回家吗?”宫雪霓跟着爹坐在一间破屋的台阶上,分食着一颗讨来的馒头,小小年纪的她没有抱怨,只是柔声的问。
宫斯云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很难开口向幼小的女儿解释他们已经没有家,原本幸福平静的日子,在转眼之间全都毁了。
他一脸阴郁,想起他死去的老父生前千叮万嘱要他好好守住宫家镖局,但最后他不但没将镖局守住,还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爹,娘呢?”宫雪霓又开口,想要找娘。
“霓儿的娘去了很远的地方。”宫斯云轻声的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宫斯云微扬了下嘴角,“霓儿乖的话,娘很快就回来了。”
宫雪霓欣喜的点着头,“霓儿会很乖!”
看着她的笑容,宫斯云的眼神微黯,他终究无法对女儿说出娘子的死讯。
“虎哥哥和嬷嬷他们呢?”吃了口馒头,宫雪霓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开了口。“他们也会很快回来吗?”
“爹不知道。”宫斯云的眼底闪过一抹怨恨,“或许他们现下已经回到他们的家了。”
“回家?”宫雪霓不解的摇着头,“可是虎哥哥说,他没有家,咱们的镖局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