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席隽冷笑,来不及了,他已经伤透闺女的心。
席隽看见桌边摆了纸笔墨砚,上前一气呵成将婚书写下,直接送到柳知学跟前。他再穷都是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风骨,银子收下、婚书一签,他可以欺骗天下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无须狡辩,他这就是卖女儿。
见他犹豫,席隽眼底透出轻鄙,在与那点儿微末的父女之情做抗争?还是担心卖女儿会影响名誉?
“老爷子不肯签下婚书,莫非是认为将女儿嫁给将死的张轩,远比嫁给身子强健的在下更幸福?”
常氏怕有意外,忙劝道:“婧儿已经十五岁,婚事不能再耽误,有比张家更好的对象,相公应该高兴才是。”
柳知学双眉深锁。“公子高姓贵名?”
“席隽。”
“以何为生?”
“做买卖。”
“家居何处?”
“目前暂居恭王府。”
听到恭王府,常氏双眼瞬间发亮,婧舒与他结识才能进恭王府为小世子启蒙?他与恭王是什么关系?朋友、幕僚?倘若席隽成为柳家女婿,媛儿岂不是离恭王更近一步?念头起,她更加积极。“席公子一看就是个有本事、有见识的,婧儿能与席公子婚配是天大的福气,相公万万不能害婧儿错过一段好姻缘。”
柳知学本就是个耳根子软、没主见的,常氏几句话便劝动了他。
他才点头,又听得常氏道:“既然席公子是恭王府的人,那婚礼定然不能随便,能否请王爷出面,为公子主持婚事?婧儿终究是我柳家长女,婚事得盛大些,免得名不正言不顺,被人说嘴。”
婧舒一愣,常氏又想作妖?不就是要钱,钱已经到手干么再整这一出?她心急直想上前分说,席隽及时拉住她,朝她轻摇头。
盛大婚礼?王爷主持?面子?这是当娥子还要立牌坊?席隽笑道:“夫人说得有理,婚礼便等柳老爷病癒后再大办,其实柳姑娘与在下只见过两次面,彼此并不熟悉,恰恰她要进王府教导小世子,日后碰面的机会多,方能更了解对方些许,届时柳老爷子精神好了,在下再来商讨婚期。”
闻言,常氏笑出一脸灿烂,婧儿进王府,媛儿不就可以经常上门探望姊姊?
她猛对丈夫使眼色,柳知学方点头道:“就照席公子说的办。”
见两方无异议,常氏立刻伸手拿金锭,啪地,扇子一开,压在她的手背上。席隽笑道:“先把婚书签下、庚帖交换吧,否则若是又有人出得起更多的银两,到时在下有冤都无处哭。”
这话刺得常氏和柳知学脸色微变,席隽却是自在自得,想要面子?也得他乐意给。
柳知学签下婚书,一式两份、男女方各收一份,两人的婚事有了定论。
薛晏、席隽和婧舒从正屋走出。
她望向师兄,丢脸极了,想起常氏对薛家的评语,她不自在又尴尬,都说家丑不外扬,今儿个家丑全晾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送薛晏到大门前,婧舒满脸抱歉。“师兄对不住,今儿个晚饭请不成了。”
“没事,我原就没打算来蹭饭,这才提前过来与先生说说话。不过看这状况,先生大概没心情同我闲聊,我先回去了。”
“找个时间,我再为师兄中举庆贺。”
婧舒的话惹得席隽皱眉,两人交情这么好?他笑,但冷意在眼底扩散。
“行,再过几天就要进京赴考,考完后我到恭王府找你?”
眼看两人就要约定下,席隽连忙打岔道:“薛公子请稍等片刻。”
话落,他身形奇快,两人还没搞懂他要做什么,席隽已经从后院拎来一只兔子、三只竹鸡、一条鱼和半扇猪肉过来,他把东西往薛晏身前一递,以柳家女婿身分说话,“事出突然,今儿个对薛公子太失礼,他日进京,薛公子一定要到王府来,由在下作东。”
他把那顿饭记在自己名下。
面对席隽迫人的气势,薛晏直觉想退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微微一笑,同时朝婧舒使个眼色。
婧舒会意,道:“我先帮师兄把东西拎回去,就在隔壁,很快就回来。”
席隽温和点头,却在门关上同时脸子拉下。
师兄?哼!
“先告诉我,那纸婚书只是缓兵之计对吧?”薛晏凝声问。
“对,席公子是个好人。”
他买下她、买下秧秧,一天之内改变两个人的命运,虽然“买下”这个词颇伤人自尊,但面对无良家人,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法子。
婧舒的回答让他放下心。“你怎会认得席公子?你确定他是恭王府的人?”
“前几日我在『夕霞居』偶遇小世子,当时席公子与恭王在一起,两人看起来相当熟悉。”她几句话将那日的情景交代过。
“席隽的气度不一般,我不认为他会屈居人下。”席隽比起他见过的几个王爷更有架势。幕僚?污辱他了。
这倒是,样貌普通却能引人注目的男子,气度岂能一般?“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他值得信任。”
“你怎么确定的?”
挥眉,半晌后她迟疑道:“不知,但我就是觉得他可以。”
“你见过的人太少,这世间有许多人表里不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婧舒皱眉,突然觉得不舒服,她不喜欢师兄批评席隽,虽然清楚师兄所言不无道理。“我知道,但如果没有他出手襄助,张家的婚事我绝对逃不掉。”
一句再真实不过的话,阻却他的评断,薛晏不甘却也必须承认,今日没有席隽在场,婧舒被牺牲定了。“怪师兄没本事。”
“与师兄何干,我只是弄明白了,常氏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懦弱,她主意大得很,她不是小白花而是食人花。”
薛晏轻叹,天底下有几个继母能真心为继女打算?“你进王府之后别掉以轻心,要处处谨慎,保护好自己。”
“师兄别担心,人家能图我什么呢,二两金子呢,都可以买三十个我了。”
“别妄自菲薄,你很好、值得人疼,殿试后我会在京里多待几天,到时我去王府找你,你也趁机好好观察,如果席公子真如你所想的那样,是个不求回报的好人,我便同他谈谈解除婚约一事。”
师兄冲着她笑,眼底浓厚的情意,便是再迟钝的女人都知晓,只是……他说得誓旦旦,婧舒唯能苦笑。
女人家的心思男人永远看不懂,过去柳家尚富,师兄在家里读书时,薛婶婶确实有结亲的想法,如今柳家越混越回去,而师兄只差一步就要迈入仕途,在这种情况之下,什么青梅竹马、恩情道义通通得往后靠。
常氏看不起师兄,薛婶婶又哪里看得上自己?
“再说吧,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不能想得太多太远,会头痛的。”
“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我懂我懂,但是先让我喘口气吧,眼下我什么都不要想,只想让脑袋空白一片,把所有的不愉快通通清理掉。”
她不久前才被父亲抛弃了,心那么冷,亲人的对待让她觉得人间不值得,对亲情失望透顶的她需要时间沉淀,好让伤透的心恢复平静。
“知道了,我不说你,总之……有师兄在,你别委屈自己。”
双手横胸、身子歪贴在墙边,耳聪目明的席隽把邻墙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叫白眼狼,这就是!难怪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那么多肉到手,不懂感激谢恩已是负心,竟还一转身就敲他墙角?那些肉全给喂进白眼狼肚里了。
想要寻他谈解除婚约,行啊,五成利起跳,他倒要看看七品官那点微薄俸禄能够怎么还?
柳家大门打开,买酒的柳宇舒终于回来,看着站在墙边的席隽,冲着他就是一顿笑。
挑挑眉,这个弟弟看起来颇顺眼,他朝柳宇舒勾勾手。“喊一声姊夫来听听。”
蛤,才出门一趟,他就多出一个姊夫?不过比起张家那个病秧子,这个扛着大把肉进门的姊夫更讨人喜欢。于是他笑弯两只眼,甜甜地喊,“姊夫。”
“乖。”多好的孩子啊,看着顺眼、听得也顺眼,他模模柳宇舒头顶,从荷包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锭子给他。
柳宇舒接过银子,惊得双眼放光,这……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姊夫姓财名神爷吗?糟糕,银子沉甸甸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收起来,买糖去。”
用力吸几口气,他回过神,笑嘻嘻道:“谢谢姊夫,姊夫最好了,我最喜欢姊夫……”
姊夫姊夫姊夫……接连几声姊夫喊得席隽心开肺张、脾润肝清,整个人舒畅得不得了。
门里姊夫、小舅子相见欢。
门外婧舒和柳媛舒对上眼,两人表情都无比奇怪。
柳媛舒偷钱自然心虚万分,而被这对母女连坑的婧舒脾气会好才怪。但发火又怎样?反正明天就要离开,说任何话都只会引爆争执点,于事无益。
柳媛舒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姊,等待她发难,没想在长长的一声叹息之后,婧舒竟然……转身推门?
柳媛舒吓得眼睛大瞠,不会吧,这么简单就过关?她都做好被潇头发的准备了。
“大姊?”柳媛舒不确定低喊。
“有事?”婧舒冷漠以对。
这态度……还没发现银子丢掉?那太好了。松了口气,柳媛舒道:“那个、那个大姊什么时候要进王府给小世子上课?”
“关你何事?”
“娘说你马上要出嫁,这差事由我替你顶上。”她硬气了。
“你娘说什么,我就要照做?”嘲弄一笑,眼底满是讥讽。
“什么『你娘』,那是咱们娘,娘把屎把尿把你养大,你讲这种话太不孝顺。”
“把屎把尿养大我的是祖母,与你母亲没有半文钱关系。”
“你想把我们撇开?别以为嫁进张家就有靠山,娘说女人最重要的靠山是娘家,娘家好了你才能好。”
原来张家这事儿是全家人的共识,亏她还以为爹爹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有本事扳回一城,真是傻了。
婧舒大翻白眼。“不管到哪里,我都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不再理会柳媛舒,她直接推门进屋。
柳媛舒气鼓了脸颊,不敢置信地望着婧舒,她哪来的底气,凭什么这样说话?
婧舒进门,席隽立刻站直身子,冲着她轻笑。“我先回去,明天来接你。”
“好。”
“送我出去?”
“好。”
她送了,与柳媛舒擦肩而过。
柳媛舒飞快打量席隽数眼,在发现他腰间的琥珀腰带时,眼睛一亮,猛地对上席隽的眼。
这是哪家的贵公子,为啥出现在家里?她家才不会有这种客人,所以……眼看席隽就要离开,她连忙上前,甜美一笑,“问公子安,不知公子……”
话还没说完,席隽很不给面子地头一扭身子一转,直接将她无视。
柳媛舒傻眼,她长得貌美如花,只要她轻轻一笑,村里的小伙子哪个不会双眼发直?可是他对姊姊笑得满面温柔,却对她……连一眼都不肯施舍,他瞎了吗?
婧舒全都看见,心里想笑却又深感悲哀,这就是她的家人?这样的家人,多令人羞惭!
送他到阿白身边,席隽一笑,他的笑很有魅力,眉一弯、眼一勾,平淡无奇的脸瞬间绽放光芒。
对上他充满宠溺的笑脸,她再度发傻,他的五官平凡无奇,但是笑开那刻,她觉得……再多眼也看不够。
席隽翻身上马,笑道:“回去吧,明天一早见。”
“好。”看着马背上的人渐渐远,她笑了,无妨呀,家人不值得,那么她有朋友就够。
转身回屋,连一眼都不给柳媛舒,走向厨房用席隽带来的肉做了满桌子菜,在柳家的最后一顿了,就当……尽最后一份心。
柳媛舒被婧舒的态度给气炸了,一个两个都无视她?看清楚呐,她可是整个村里最美的女子。
一把抓住柳宇舒,柳媛舒问:“那个男人是谁?”
柳宇舒张嘴大喊,“是姊夫啊。”
响亮的回应、响亮的笑声,他爱死这个姊夫。
席隽非常忙,有太多事得做——在那天骤然决定留在京城之后。
从三户村回来,他先回家。
那是个小宅邸,只有十来间屋子,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身为平头百姓能够拥有这样一幢屋宅已是相当不简单了。
旁边隔着一道墙的宅院比这里大得多了,足足有三进,屋宅大,院子更大。
原本没打算让隔壁的三进宅子见于阳光,所以他买下小宅邸,用两个月时间挖通地道,然后……
门拍开,石铆上前牵起阿白,卸下木箱。“禀主子,秧秧已经送到恭王府安置,王爷让属下转告主子,如果主子有空就过去一趟,王爷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你带阿白下去。”
“爷用膳没?”
“不急,你把家里的衣服整一箱出来。”
“爷要?”
“搬家。”
搬家?石铆微讶,却没有多话。“是。”
席隽回房,从木箱中翻出一把钥匙、抓出两颗夜明珠,然后打开木箱把里面的东西全塞进一只布袋中,负在背上。
他顺着院前小路走到假山处,闪身进入山洞。
摊开掌心,让夜明珠的光芒照亮前方道路,一路走到底,按下上方铜钮,嘎地……铁门打开,他走进隔壁大宅院。
这处宅院看起来有些荒芜,事实上有几个房间整理得相当好。
外传这里曾是一名江南富商的宅子,他利用这里养外室,听说那外室长得沉鱼落雁、美貌无双,她情深义重,不计名分愿意一世跟着富商,但富商风流,新鲜感过去后便冷了下来,小妾心有不甘想尽办法闹进富商家里,富商一怒之下与她切断关系,外室心灰意冷,七尺白绫挂了脖子。
枉死的小妾不愿回归地府,宅子里闹鬼闹得很厉害,渐渐地,这宅院便了空下来。
当然,这并非事实,当年住进宅院的不是小妾而是隐卫,而“富商”恰恰就是刚从密道进来的席隽。
席隽吹出一声口哨,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上前,他走路无声无息,内力深厚。
“这宅院可以整理起来了。”
整理?
“是『江南富商』要入住,还是『江南富商』把宅子给卖掉?”
这话问的主题是这宅子主人要安上什么身分。
席隽点点头,是个好问题,既然决定留下,那么身分也该拿回来了。“对外说卖了,先把屋子里里外外修缮一遍,再买几房下人。”
“是,爷。”
席隽从袋子里掏出十来枚金锭递出去。男子道:“爷上次给的钱还没用完。”
“拿着,花钱别小气,该用的地方就要用。”
“是。”
“玄雾他们几个什么时候到?”
“十天之内。”
“让他们在这里住下吧。”
住下?意思是他们再不必四处飘泊?要安定下来了?玄雷扬眉笑应,“是。”
吩咐过后,他怎么出现就怎么消失,身形比猫还灵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