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娘,对不住……”他倏然闪电出手劈晕了李十二娘,打横一把抱起,身形疾射而出,冷声吩咐道:“——不留活口!”
可万万没想到他抱着李十二娘方跃出了香房之外,却始终没有听到黑衣人的应喏,他心下一凛,方觉有异猛地回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重重包围了起来。
黑衣人为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抬手摘下了蒙面布巾,赫然是裴偃大将军!
魏驸马瞳孔缩了一缩,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就勘破了其中玄机。“——你们早有准备?!”
裴偃怒极而笑,粗声粗气道:“若非李寺卿,老子今日真的就栽在你手中了,魏!长!风。”
另一名黑衣人慢慢摘下布巾,果不其然是俊眉修眼神情冷肃的李衡。
“魏驸马,你输了。”他平静地道:“束手就擒吧!”
“为什么……”魏驸马通身再无一丝惊心动魄的俊美优雅,早在裴偃和李衡露面的刹那,他心中了然,一切大势已去……忽然轻轻地、苍凉至极地笑了起来,低声道:“李寺卿果然不负盛名,倘若你早生二十载……便好了……”
李衡黑如鸦羽的睫毛微微一颤,清眸微眯。
下一瞬,魏驸马倏然闷哼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
众人眼前一花,这才看清楚了他胸口不知何时被深深插入了一柄匕首,鲜血迅速蔓延濡湿了白色锦袍,更显怵目惊心。
而那匕首正握在李十二娘手上。
原来李十二娘并没有真的被打晕,她咬牙切齿地将匕首狠狠一转,魏驸马嘶哑地逸出痛苦喘息,可他却始终牢牢环抱着李十二娘,小心翼翼的……唯恐她跌落受伤。
魏驸马勉强支撑着半跪了下来,这才松开了手,让李十二娘安然挣月兑逃离他的怀抱。
他呛咳呕血连连,手捂着胸膛……竟笑了。
李十二娘瞪着他,原本坚定的手却没来由地颤抖了起来。“你……笑什么?”
“十二娘……最后还能……让你亲手送我一程……真好。”
魏驸马目光缠绵而悲伤地望着她,彷佛怎么看也看不够,最后在她震惊茫然又仇恨的眼神中,他低低地细碎唱起了——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
魏驸马歌声消失,头一垂,气息俱断……
李十二娘呆呆地看着乌发鬓微霜俊美苍白的魏长风,动也不动……他方才唱的,是两人在夫妻恩爱最重时,畅想期盼着将来抚育孩儿,要哄给孩儿听的儿歌……
“……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李十二娘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何时返?”
众人静静伫立,不发一言,而藏在李衡高大身躯后的曹照照眼眶发热,鼻头酸酸的,她不忍心地别开了头,心下怆然。
第6章(1)
被大批兵将杀气腾腾迅速团团包围住的长公主府,彷佛连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也黯淡跌入尘埃底……
曹照照站在负手凝视着这一切的李衡身旁,轻轻开口——
“我好像曾听过……那首歌叫什么?”
“月光光。”李衡目光落在她面上,温和地道:“是常衮公被贬至福州任观察使时,为教育民间百姓所做的小儿歌。”
曹照照心一怦,抬起眼来,有一刹的惘然。
月光光啊……
小时候,她也曾听阿祖唱过哄她睡觉的,那首儿歌也叫“月光光”——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庵堂。
庵堂隘,马相夹,夹过山,夹过岸。
爱吃好茶你来煎,爱娶好某上干山。
干山姿娘会打扮,打扮儿夫去做官。
去时草鞋共雨伞,来时白马挂金鞍……
儿时只觉着好听,可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方才的种种,此时此刻再想起时,她竟莫名有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惆怅苍凉感。
——李十二娘,你,是这样的心情吗?
“魏驸马……魏长风是真的要造反吗?为什么?”她仰望着他,有一丝脆弱和迷惑的眼神。“您是不是早就知——”
李衡眼神微闪,沉默不语。
她脑中灵光乍闪,思绪渐渐清明冷静起来,心口一凉。“——寺卿大人,这是你们早就设下的一个局吗?”
昨日到今天,一幕一幕宛如快节奏的动作悬疑片,在曹照照的脑中、眼前,从黑白逐渐变成了清晰的彩色……
有许多的疑团,漏失的拼图碎片,一一浮现。
如果,这本就是针对魏长风而展开的一张天罗地网,那么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她越想心底越是发冷,有些艰难地道:“难怪前天晚上你突然交给我一大堆卷宗加班……你知道我但凡熬夜,隔日就喜欢去崔大娘家吃胡饼,是吗?”
他清俊冷肃的脸庞掠过一抹复杂之色。
“也许你们早就秘密监视魏驸马一举一动很久了,你们知道他跟二十年前沈阳王逆谋一事有关,你们查出了许多诡异之处,但偏偏缺少的就是一个突破点和契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李衡不发一言。
可认识他两年多来,曹照照早知如果他不愿透露,自己是根本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的。
但现在,他却不否认。
她眼眶没来由地一热,喉头莫名哽住了,酸涩得发苦的滋味直冲胸臆间。
“昨晚到现在,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怎么可能单凭清凉一个人就能找到那么多线索,还有刚刚在长公主府中突然出现围捕黑衣人的北衙飞骑……那不是圣人的人马吗?”她喃喃,下一瞬,眼神陡然透着令人无法逼视的锐利。“圣人,居然把他的亲兵都交给你了,还不惜剑指长公主府,那是他的亲妹妹……”
如果不是李十二娘突然杀出,是不是长公主府今日本也就难逃覆灭?
他修眉清眸微微一黯,低声道:“噤言。”
曹照照闭上了嘴,直直地盯着他,被欺瞒被利用的委屈和受伤褪去,继之而起的是一阵阵说不出的厌倦疲惫感。
原来,她居然还真的胡里胡涂一脚踩进了肮脏混浊诡秘的政治事件。
——自己是不是还要庆幸,没有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马上灭口?
二十年前的阴谋,三日后的生辰宴筹划,猎人是谁?猎物又是谁?
……林林总总,究竟由魏驸马主导,或者长公主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当中又牵涉到多少皇室宗亲和高官贵胄……圣人是否要借此一网打尽,她通通都不想弄懂了。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只是……突然觉得对他很失望。
名满天下公正无私的大理寺卿,终究不过是当权者手中的一把利刃。
曹照照眼底的心灰意冷令李衡陡然心惊胆战,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紧了一紧——
“你,冷静。”
她望着他,明明整个人又累又倦,可眼神却无比清冷镇定。“大人,我很冷静。”
李衡只觉胸口像是被擂中了一拳般,闷涩又隐隐痛楚,极力定了定神,嗓音低沉而清晰地道:“这当中太多……你不知晓为好。”
她看进他深邃幽远又恳切的眸光里,浓密的眼睫毛慢慢低垂遮掩住了所有的心思。“……小的明白。”
“可我没有利用你。”他大手攥握得更紧了。
她低着头,心头一片茫然。
方才李十二娘和魏驸马的惨烈情景犹在眼前,还有累积了两天一夜,对案件的绞尽脑汁,惶急焦虑和追查忐忑,经历的跌宕起伏,惊滔骇浪……可最终让她心里难受至极的是,他原来什么都知道,她的被蒙在鼓里——
是利用还是趁势而为,重要吗?
“大人是怕我演不好戏吗?”
李衡一怔。
她抬眸看着他。“那大人可否告诉我,魏驸马……是不是早就在‘你们’掌握中了?”
他顿住,一息后低不可闻地道:“是。”
“昨日的胡饼案,毒杀案,也不过是又增添了一个顺藤模瓜,让‘你们’有机会‘打草惊蛇’逼出魏驸马的意外之喜?”她摇头苦笑。“大人不用同小人解释了,其实……我本来也就没有资格知道。”
“不是这样的。”李衡生平首度觉得自己口拙,语声艰涩地道。
“大人,既然胡饼案和毒杀案已结案,小人也该回大理寺覆命了……”她说完,自己都笑了。“嗤!我在傻什么呀?寺卿大人人在此,我还有什么好覆不覆命的?”
“照照。”他嗓音有一丝喑哑。
“大人,您可以放开我了吗?”她很“冷静”地望着他。
李衡正要再说些什么,一个精悍大将已经前来对他执手行礼——
“大人……有所发现,请您移步。”
曹照照如何看不出那名精悍大将隐隐内敛的血气和杀性,还有对她的防备……机密嘛!当然不是她这种小螺丝钉能听的。
很稀罕吗?谁想听啊?
她吞下了一声“大逆不道”的冷笑,不断重复说服自己这里是唐朝、这里是唐朝……不是她能讽刺、耍嘴炮、当酸民的唐朝!
在这里,民主这件事,就是李世民做主对吧?
——等等,她傻了不成?
在君权神授的帝制时代,当然是帝王高于一切,孟子所提倡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看似被历代朝野奉为圭臬,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期许与盼望。
话说回来,身在现代都不一定绝对是“民为贵”了,何况她此刻所在的古代?
她讲求民主,才是最荒谬的异类。
所以不是他们不对,只是她跟所有人格格不入……
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啊。
“小人告退。”她吸吸鼻子,低声道。
他眼神微黯,只能慢慢松开了手,低沉嗓音温和如故。“你也累了,我让清凉先送你回府。”
“小人还有卷宗尚未处理完,现在也还不是大理寺下衙的时候。”曹照照朝他做执手礼,目光坚定而淡淡疏离。“大人,请容小的先回大理寺。”
李衡心头一紧,可碍于一旁的精悍大将,不便多说……终究只能微微颔首,却是看了一眼护随在身后的青衣少年。
清凉立时不着痕迹地行礼,悄然地来到了曹照照身后。
曹照照自然察觉到他们有点想瞪清凉,但又觉得迁怒是种很没品的事……她挺起的背脊有些颓唐地往下塌了塌,低着头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走了。
不知不觉,长安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她抬头望着被晚霞染遍了的整片苍穹,长安城连绵不绝、严整开朗又气派宏伟的古典建筑,彷佛是一出IMAX的实境古代电影,而她是个置身其中的观众。
无论经历再多的震撼、惊艳和感触,等电影放映完了,她只要起身就能离开戏院回到真实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家。
可偏偏不是。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
“曹司直,你要上马吗?”
她回头看了亦步亦趋的青衣少年,他不知何时手上牵了匹神骏非常的高头大马,而且异常眼熟。
这不是李衡的马吗?
“清凉,你们老是这么神出鬼没的,不累吗?”
清凉一时被问懵了。
“别理我,”曹照照摆摆手,努力压抑下内心的烦躁,“我就随便说说。”
再怎么说,清凉纵然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可是看他那张稚女敕俊秀的脸,摆在现代社会也不过是个刚刚上高中的清纯少年,而且还是那种乖乖牌学霸型的。
只是谁想得到,这位高中生杀伤力那么强呢?
清凉默默牵着马跟在她后头又走了一小段路,见她怏怏不乐,犹豫着开口——
“曹司直,你误会主子了。”
她脚步一顿。
“主子没有利用你,你昨日……只是恰恰好撞见了。”清凉绞尽脑汁想解释,可又不知道如何在未征得主人同意前透露太多。
曹照照一点都不想再谈这个,因为就算她不爽,那又怎样呢?
而且老板们想干嘛,本来也就没有必要让她这个小咖知道,她还得感谢自己没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不是吗?
身为社畜,她理智上非常清楚个人的情绪不算什么,而是要顾全大局,共体时艰,吃苦当吃补。
她只是……傻得以为他们不只是上司下属的关系,以为他们至少是朋友。
曹照照苦笑。
不是没有因为他对自己隐密而幽微的照顾,暗自怦然心动揣测过他是不是对她有意?也不是不会因为他对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特别,就开始浮想联翩,脑中蠢蠢欲动想编写出“霸道总裁爱上我.唐朝版”上中下集……
可一次次的现实总在她春心荡漾的刹那,又狠狠往她头上浇了盆冰水,让脑门发热的她再度看清楚自己是谁?
她,曹照照,一个挣扎在长安城勉强存活的小蝼蚁,连安身之处都是寄居的,能在大理寺有小小一席之地,还是李衡给她的。
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贪图其他?
曹照照抬起头,仰望着只剩下一线夕阳的天边,夜禁的击鼓声也差不多要敲响了……
“快走吧。”她回头对清凉道:“大理寺还有成堆卷宗等着我呢!”
“曹司直……”清凉迟疑的唤道。
“我一日是司直,就会把司直该做的活儿做好。”她正色地看着他,“放心,我没有那种消极怠工的狗胆,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误了大人的事。”
清凉一怔。
曹照照没等他反应,率先加快了脚步。
行僵案
大理寺里外燃起了亮晃晃的灯笼,却依旧掩不住威武肃穆、令人凛然的气势。
曹照照胡坐在案牍前,埋头理着近日来呈报到大理寺的诸多地方悬案。
现代女性习惯了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职场生涯,无论是生病、受伤、失恋、离婚……只要人还没挂点,就得继续工作。
她曾经有个邻居姊姊,惨遭相恋十年的男朋友出轨,心碎痛哭了一整夜,隔天还是得洗把脸上个妆赶公车挤捷运若无其事去上班。
——感情和尊严受创这种事,只能下了班回到家关上门崩溃给自己看,在忙碌奔波的工商社会,没人会喜欢你因为自己个人的情绪而损及了公司的业务和利益,还因此造成他人的困扰。
很现实,很冰冷,不是吗?
但快节奏的时代巨轮轰隆隆骨碌碌滚来,不想被无情辗压而过的,就得学会迅速爬起来拍拍腿脚,继续拼命向前。
久了,皮也练厚了,心也练硬了,胆也养肥了,也就不容易再轻易受伤害了。
况且,她这还不是失恋呢,只不过是自尊心受伤……就更没有伤春悲秋迎风落泪对月叹息的必要。
曹照照不愧是现代社会培养出来的小强,失落惆怅伤怀了十五分钟后,又是活跳跳的一只社畜曹照照了。
她为了提神,帮自己煮了一壶不加盐巴的热茶,就放在小泥炉上头热着,想到就斟出来喝两口。
这个时候分外想念咖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