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榻上,翻阅着那本医圣孤本,字里行间细细琢磨,这听来惊悚的人体手术已经失传多年,养母偶得这本医书,视若珍宝,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无工具在手,两人想练手皆难。
养母看得开,没再纠结此事,但她却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阖上书本,唤了两个丫鬟就往外走。
没想到走到半路,几日未见的朱哲玄迎面过来,她朝他行礼,他略微侧身避过,表情似乎有些腼腆。
薛吟曦微微一愣,再瞧其气色仍有些苍白,叮嘱道:“表哥还是好好静养,身上那几处大伤时好时坏,不利长新肉,也难结疤。”
“我都知道,难道她们没跟表妹说,我这几日有多安分?算了算了,别说我,你要去哪里?”他有点想看看她出门都在忙什么。
“去义庄。”
他眉头一皱,“去研究尸体?”
“表哥有兴趣?”她反问。
朱哲玄摇头,那地方晦气又阴森,在京城胡闹时为了整人,他跟着朋友去过一次,差点没让自己及友人吓破胆。
薛吟曦便颔首往前走。
落后一步的半夏小小声的对他说:“我家小姐要为一名孕妇剖月复生子,说什么胎位不正,自然生产有很大的风险,必须拿桑皮线穿针练习缝合,其实啊就跟缝衣服一样,世子爷要不要开开眼界?”
朱哲玄皱起眉头,看着前方薛吟曦那娇小的身影,好好一个姑娘家居然去缝尸体,光想到那画面他就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半夏快步往前走,回头看他俊脸发白,憋着笑回头,哼,胆小如鼠,什么破世子。
茯苓伸手点她的额头,“你真是什么都敢说。”
此时,前方回廊迎面过来一名年轻捕快,他在薛吟曦前方站定,脸红红的道:“小姐,杜少爷又派叶总管过来,请您过府看病,刚好大人外出回来撞见了,推说小姐有事不在,让杜少爷去找其他大夫,大人要我来跟您说一声,别从正门出去。”
薛吟曦的脸色有些难看,跟年轻捕快道声谢,就带着两个丫鬟往另一侧的门而去。
朱哲玄抚着下颚,真是难得啊,他还以为薛吟曦只有一个表情……他撇过头,给丁佑一个眼神。
丁佑点头,转身出府,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便回到竹林轩,将他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原来半年前薛吟曦曾被迫替杜圣文医治断腿,这段时间一直没去济世堂看诊,也是要避开他。
杜圣文是知庾县首富的嫡长孙,杜家有亲族在京城当大官,杜圣文从小被娇宠着长大,养成个风流纨裤,而且在床事上有暴力倾向,男女荤素不忌。
他砸钱找妓女小倌,也从人牙子那边搜集美人男宠,收进府后大多死的死,残的残,但那些男女皆是贱籍,又属内院之事,加上杜家都用钱摆平,无人状告,薛弘典这个青天大老爷再不平也无力着手。
但夜路走多总会遇到鬼,一名妓女被虐杀后,杜家照旧派人丢到城外的乱葬岗,没想到该名妓女竟然有个亲弟弟,因家乡遇水患分离多年,如今找到亲人却成了一具残破尸骸,悲痛之情可想而知。
查到是杜圣文下的毒手后,那人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潜进杜府,但没杀死杜圣文,而是断了他的双腿,要他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当废人。
当杜家人发现时,杜圣文已经昏迷不醒,杜家急急找大夫诊治,自然求到了医术精湛的郭蓉那里。
但郭蓉早就看不惯人面兽心的杜圣文,直言道:“我宁愿救一只狗也不愿救一个祸害,早死早好,救了他只会祸害更多无辜生命。”
杜家人怒了,扬言郭蓉敬酒不吃吃罚酒,当晚她人就不见了。
薛弘典跟薛吟曦都很清楚是谁掳走她,但两人没凭没据,去杜家也要不到人。
父女俩深知郭蓉的个性,杜家再怎么逼迫她也不会屈服,最终是薛吟曦出面,表示自己愿意医治杜圣文,但要是敢动她养母一根汗毛,她也有能力让杜圣文一辈子站不起来。
听到这里,朱哲玄可不淡定了,黑眸瞬间渗入寒光,“她去了?”
要治腿就得月兑裤子找出断骨位置,还得模模如何正骨,他会知道这些,是他一个纨裤好友从马背上摔下来,太医医治时,他就看着一个大男人在好友那条白花花的大腿来回又模又捏。
想着那双大手变成薛吟曦的纤纤玉指,他突然就不高兴了,而且是很不高兴。
宋安没发觉主子的心理变化,继续说:“也不知表小姐是如何办到的,明明杜圣文的腿骨接好了,但就是站不起来,杜家找其他大夫来看也没用,这其中还有一个是京城请过来的太医呢。”
于是,杜家人不得不回头再请薛吟曦,她直言养母被杜家软禁,若是两日后再不让养母毫发无伤的回县衙,杜圣文的一双腿就永远废了。
所以说,得罪谁都可以,千万别得罪大夫,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朱哲玄心想。
“不过一天,薛夫人就安然无恙的回县衙了,表小姐言而有信,再次前去杜府,听说只动了几针,杜圣文的双腿就有感觉了。”
再后来,杜家按照薛吟曦的药方复健几个月,杜圣文慢慢可以起身走动,杜家上下如释重负。
哪里想到杜圣文好了伤疤忘了痛,色心再起,送来一堆珠宝首饰为谢礼,还送了郭蓉一堆名贵药材当赔罪,然后说薛吟曦因他破了男女大防,有了肌肤之亲,他决定负起责任,娶她为平妻。
“他想得美,死人渣!癞虾蟆。”朱哲玄额冒青筋。
“就是,舅老爷跟舅夫人斩钉截铁的拒绝了,没想到杜圣文就是个无赖,三不五时就『旧疾复发』,要表小姐过府看诊,表小姐不去,杜圣文就让人传话,说杜家能让舅夫人消失一次,就能消失第二次。”
“卑鄙!”朱哲玄用力一搥,桌上三件一套的青瓷茶碗也跳动一下。
“没错,但又能怎样?毕竟没人能证明舅夫人是被杜家带走的,只说请她过去当客人,舅老爷也没辙,不过听说舅夫人在被软禁期间可是将屋内的高价古董字画毁坏殆尽,说是宣泄怒气。”
干得好!朱哲玄愉快的喝了口茶,但眉头随即又拢紧,他可以猜想得到,即便薛吟曦再不乐意,为了舅母的安危也得时不时走几趟杜家。
“不过表小姐也不是吃素的,她也丢了句话给杜家,说她能医好杜圣文,就能让他再躺回床上。”丁佑说到这里笑得眼睛眯眯,还举起大拇指。
“好啊!”朱哲玄大声拍手赞好,如此一来杜家也不敢将她逼得太紧,“说来是她的一手好医术给了她底气。”
“是啊,世子爷别看表小姐人冷冷的,仰慕她的人可不少呢,尤其是她敢正面对上杜圣文,瞬间收获很多公子的心。”
闻言,朱哲玄笑意陡地一收,嗤之以鼻,“这些人眼瞎了,面无表情的薛吟曦一点都不可爱。”
他说的别扭,面对两个小厮不解看过来的目光,他先是心虚,最后是恼羞成怒,将他们赶出去。
初夏午后,吹拂来的风仍带着淡淡凉意,朱哲玄坐在案桌前已经超过两个时辰,表情严肃。
“世子爷没事吧?想什么呢?”
窗外,宋安跟丁佑对视,眼中都是忐忑。
朱哲玄在想什么?他回想这段时间对薛吟曦的过度关注,发觉自己上当了!
他气啊,恨啊,明知薛吟曦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引得他去征服她、爱上她,他居然忘了防备,差点把这颗没被任何女人染指过的心给丢了。
好在自己及时回防,他可不能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了,望着窗外夕阳一点一点的被夜幕抹去,他吐了口长气,提醒自己绝不能愈陷愈深。
次日,兰阳院里。
朱哲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薛吟曦,不爽的以食指敲敲桌面,“什么叫这个家不养闲人?我是来养伤的,而且表妹医治我两个月有余了吧,可我背后几个大伤口还没结疤,晚上睡觉不小心抓破了又流血,我都没有说你医术如何了,你叫丫鬟把我请过来,就为了告诉我不养闲人?”
士可杀不可辱,他愈说愈气,之前他根本是一时糊涂才以为自己对这个冰山美人动情,他根本是动怒!
半夏也是个小炮仗,当即气得出声,“世子爷伤口难好该怪谁?上蹿下跳不安分,吃喝嫖——”
“闭嘴!本世子话还没说完,我父亲就算再怎么讨厌我,也不可能把我送来这里白吃白喝,连医药费、生活费都没给舅舅。”他下巴一抬,但下一瞬想到父亲迟迟未到的金援,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表哥还真有自知之明。”薛吟曦嘴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道。
“什么意思?”他直觉那句不是好话。
“连至亲都讨厌表哥,会有人真心喜欢你吗?”
她语气里的质疑太明显,朱哲玄立刻拍着胸脯,“怎么没有?我朋友一大堆,男女都有。”
“男,狐朋狗友一堆,女,瓦舍妓院应不少。”她同意的说。
他再次一噎,瞪着她那双干净又略带嘲讽的瞳眸,这话太过一针见血,他完全无法驳斥,在京城的状况确是如此。
“表妹离题了,言归正传。”
见他哑口无言,薛吟曦也不罗唆,朝半夏看一眼,就见俏丫鬟笑眼眯眯的拿了本帐册放到桌上,示意朱哲玄一览。
他不明所以的拿起来翻看,倏地瞪大眼,难以置信的往后翻,一页一页愈翻愈快。
这帐本里详尽记录他到县衙后的日常花费,除了看诊免费外,药材费也记得一清二楚,连她改换免费药材的供应也有记录。
另外,举凡他们主仆的三餐,他向厨房要酒,甚至哪一日他找戏子、琴娘来府里,他要小厮多备的酒菜也有详记,洋洋洒洒写了大半本,最可恶的是,就连他向舅舅借的五两银也记录在内。
他也看到了,父亲总共给舅舅三千两的养伤费兼生活费,但因他花钱总是大手大脚,一次就向舅舅要走两千八百两,仅存的两百两扣掉这段日子的所有花费,帐上余额仅剩一两银。
“这……那时我跟舅舅拿钱,舅舅只说是我父亲给的,没跟我说我只剩两百两……”他说得艰涩,面露困窘。
“那是姑丈的意思,表哥花钱总是一掷千金,他要父亲别拘着你拿钱,一旦拿完就要自食其力,是父亲心善,当日你要三千两,他推说手头不方便,只有两千八百两,才让表哥多过一段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她执掌中馈,这些事自然清楚。
朱哲玄没想到父亲这次连钱都不给了,想到舅舅先前劝他银子省着点花,恍悟舅舅是在暗示自己,只是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
薛吟曦又说了,“这就是我让半夏请表哥过来商谈的事,一两银绝对撑不了多久,所以我已经安排丁佑跟宋安的工作,是力气活儿,至于表哥——”
朱哲玄拂袖而起,漂亮的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脸色铁青的道:“本世子不干活,我的小厮也不会做!这里是我舅舅的家,干你这捡来的养女什么事?”
薛吟曦抬眸看他,语气仍然冷冷的,“所以表哥不愿做事,要带着小厮继续在这里白吃白住就是了?”
“对,本世子就要当个富贵闲人,我就不信,那一两银没了我舅舅就不供餐,还把我们主仆三人赶出去露宿街头!”朱哲玄忍无可忍的瞪着她,声音也扬高。
“好,我明白了。”她也不废话,直接起身走人。
两名丫鬟偷偷的送了个眼神给朱哲玄,一道带着幸灾乐祸,一道倒是带了点同情。
第三章 想待下,先干活(1)
朱哲玄悲剧了,也终于明白那两丫鬟的眼神所为何来。
就在阳光灿烂,夏风徐徐,吹落几许花瓣的这一日上午,半夏笑眼眯眯的又来到竹林轩,双手奉上一张帐单。
前两天,朱哲玄刻意要吃一整桌的美酒佳肴,让宋安吩咐厨房张罗,而这张单子就是所用食材及酒品的一切明细,而扣掉仅有的一两银后,帐单最后一列书写上红字“参”,代表他欠了三两银。
而在收到单子的翌日,药没了不说,连饭也没有!
朱哲玄饿了两餐,遣了宋安、丁佑去大厨房拿膳食,厨房管事一脸为难,“小姐吩咐不必也不可以准备竹林轩的膳食。”
朱哲玄彻头彻尾的怒了,抱着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子,一路气冲冲的到兰阳院,进了屋“啪”的一声,拍桌大骂薛吟曦刻薄。
“对,我就是这么刻薄,表哥要吃饭喝药,就干活来抵饭钱药钱,当然,表哥也可以像个小孩去跟大人告状,哭闹的小孩总是有糖吃的。”
薛吟曦坐在罗汉床上,桌上还有很多待看待理的帐册,而朱哲玄的生活用帐还摊得开开的,那红色的“参”字特别显眼。
听她说这一席话,朱哲玄才知道没有最生气,只有更生气!
“本世子才不是小孩!”
“那很好,表哥就做事干活来抵药钱饭钱。”薛吟曦再次重申。
朱哲玄正要反驳,她挥挥手又开口,“算了,表哥是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干不了活,就当米虫好了。”
他没好气的瞪大眼,“你少不瞧起人,本世子什么都会做,也很能做。”
“证明?”她挑眉。
“证明就证明,谁怕谁,你排活儿给我啊。”他会证明他不是闲人,不是米虫废物,但他模模干扁的肚子,“总该先给点吃的。”
茯苓低头抿唇,怕自己笑出来,半夏也低头,但肩膀抖动得很厉害。
两个丫鬟憋笑的神态,两个小厮倒是看到了,觉得好丢脸,主子的志气呢?骨气呢?
但朱哲玄觉得自己的要求很合理,要马儿跑总得让马先吃草,而且要吃好吃满。
“可以,但我先说好,要表哥做的活儿若表哥不喜或拒做,那等于表哥欠的债又更多了。”薛吟曦丑话说在前。
宋安看着咬牙瞪着薛吟曦的主子,小声对丁佑道:“世子爷怎么被人使了激将法?”
他会这么问,是因为以前在京城时,主子常用这一招整人。
“这不是争馒头是争口气,主子这么争气,你扯什么后腿。”丁佑说。
蓦地,朱哲玄不满的叫嚣,“你要本世子上山采药?我还是病人呢!”
“表哥都能上街寻花问柳,上山采药不过是小菜一碟,还是表哥就想当米虫?”薛吟曦心平气和的说。
朱哲玄对上她那双清澈双眸里的疑问,真的是憋屈死了。
于是,在薛吟曦大发慈悲,让丫鬟们备膳给饿坏的主仆三人吃饱饱后,朱哲玄喝了汤药,背后上了药缠上纱布,一行六人各背一个竹萋、小链子及鎌刀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