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萸冷冷看着对方,一语不发。
“施主命门发青、驿马赤红,是否家中有亲人横死?”
她清浅一笑,自己穿着素服,不是亲人横死,难不成是要替渣帝奔丧吗?“师父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还有事。”
“姑娘额头低陷、鼻梁出现赤筋,最近行事要特别注意,戒冲动,稳定心绪,否则轻则有血光之灾,重则伤及性命,还望姑娘行事前三思。”
她的目光越发冷冽,谁家父亲枉死,子女还能够戒除冲动?她就是奔着血光之灾去的呀,就是打定主意冲动,不介意伤及性命,连命都不要了,还三思个屁!
这世道就是如此,身为社会底层,想拽下高层一张皮,便只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她不拼搏一回,难道要默默接受父亲枉死?
现在任何人想劝阻她,都会得到她的攻击,于是她等着,待对方多说上一句,立即以言语暴力还击。
和尚本想再多劝上两句,毕竟重活一世不容易,但看着她眼底的固执坚定,以及猎豹般的伺机攻击……算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他的善意,只是觉得可惜,分明有大好前途的。
轻喟,和尚了然,有人非要历劫他也没奈何,但愿老天再厚待她一回吧。
带着深意的淡然一笑,他转身离去,缓步慢行间,叹道:“命运始终掌握在人们手里……”
满腔恶意的向萸对着他的背影冷笑。这种废话别说了吧,她的厨艺不怎样,但煲心灵鸡汤却是一把好手,这种无济于事的费话她能说上一箩筐。
再次挺直背脊,向萸朝衙门走去,毫不犹豫地抡起鼓槌,咚咚咚!使尽全力敲击。
密室里,三个男人对坐。
一个五官秀丽,面如芙蓉柳如眉,漂亮到让女人自惭形秽的男子居中坐定,他依旧是一身黑衣,许是特殊喜好吧,可即使一身黑,也无损于他的美丽。
他旁边坐着长得像黑熊的杨磬,两个人的颜值天差地别。
但别小看杨磬,他可是杨丞相庶弟的外室子,太后的亲侄子。
杨家家风严谨,没想到不受待见的庶子竟收了妓女当外室,还育有一子,此等有辱门风的大事,把杨家面子给踩得稀巴烂。
太后看不下去下达了懿旨——去母留子。
庶子和外室生生被拆散,心碎难当,竟双双投缳自尽,留下无依无靠的儿子,最后杨磬便被送回了杨家。
令人厌恶的外室子,成长过程只有一个词形容,那就是悲惨!
另一边坐着的是瑾王周承,他是周国送来的质子。
质子就是身分相对高贵点的人质,谁让他的娘亲是巫族后代,身分低下却又美若天仙,迷得周帝神魂颠倒。
周承亲娘死后,他在后宫成了突兀的存在,别的皇子有娘亲,他啥都没有,因此当朝廷需要送质子出国门,周承就成了最简单的选择。
“晚了一步。”杨磬道。
“什么意思?”黑衣男口气寒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隔壁牢房关的女人告诉我,向萸一进监狱当晚就被人毒杀,屍体摆了一晚才被拖出去。”
黑衣男闻言大怒,很少激动的他握紧拳头,掌心里的杯子瞬间碎裂,划出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周承见状使劲儿扳开他的手,怒声说道:“松开,你是嫌自己的伤太少吗?我的药很贵的。”
“把她的屍体找出来,厚葬。”黑衣男咬牙切齿。
他恨自己晚了一步,明知她那么愤怒伤心,明知她很可能会失去理智做出傻事,他居然没有派人日夜探看,没有阻止她做傻事。
周承明白他的愤怒,但这实在怪不得人,这些天他清醒的时间不多,被自己圈着养伤拔毒,等到能够下床了,才晓得向萸做了傻事。
杨磬没有周承的同理心,只有分析利弊、纵观局势理智。
听见这话,他不依了,不过是一个小小丫头,为什么有人非要她的性命?
那是因为她搞出来的动静太大,大到影响某人的利益吧,而那些个“某人”势力肯定不小,没有必要就别冒险掺和,重点是人死如灯灭,就算厚葬对向萸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你别发疯,这些年我们心思用尽,好不容易才让局势发展到如今,你知不知道我们身边有多只眼睛牢牢盯着?一言一行都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一步错步步错,你别为一个死人惹出是非。”
“她只是死人吗?不,她也是我的恩人,没有她我早就死了,更别谈什么布局。”黑衣男寒下声嗓,冷眼看着杨磬。
几句话堵了杨磬,两人眼对眼,用目光逼迫对方就范,谁也不肯退让,在几回合的深吸深吐之后,最终杨磬败下阵,闷声回答,“知道了,我会去找,你尽快回去吧。”
每回对峙,杨磬总是妥协的那个,但即使他已经低头,黑衣男眼底的怒火依旧未消。
那女孩灵动的目光在脑海中闪过,她是个让人记忆深刻的女子,而自己终究是负欠了……
第二章 和想的不一样(1)
新进宫女排成行,跟着管事姑姑走往每处宫殿。
进宫后受训三个多月,每天起早贪晚,除受训之外还得做事,她扫过地、进过厨房、洗过衣服、做过女红,很像医学院的学生,在实习期间必须在每一科都轮过一遍,最后才决定从事哪个专科。
她不打算留在厨房、浣衣局,她要走到能够接近“主子”的地方。
因此她比谁都吃苦勤奋、努力上进,处处展现自己与众不同的智慧,并且把谄媚巴结讨好那一套全数做尽,她做了过去的自己最轻蔑痛恨的事情。
被讨厌针对?那是理所应当的,但她不在乎,也不怨恨排挤自己的小宫女,她全心全意盯着目标前进。
在汲汲营营之下,她成功了,成功被挑选进入“甲组”。
那是类似于资优班的概念,她在组中竭尽全力表现,最终换到今天的机会,她不求高位,只求能够留在“贵人”身边。
因为,她想要离渣帝近一点,再更进一点。没错,她就是向萸,已经在地牢里死去的女人。
那天她没有吃饭,只喝下一杯水,没想到竟会出现剧烈的月复痛,她觉得五腑六脏全都绞在一块,在地上不断申吟打滚,使尽力气把狱门拍得砰砰响,却始终没有人进来看一眼,那时候她明白了,自己的冤被官府给吃了。
什么小虾米对抗大鲸鱼啊,她连大鲸鱼的脸都无缘见到,就被旁边的小鱼小蟹给啃了,最后她吐血而亡。
死前,她满脑子想的全是……她的死亡能够引起百姓的讨论吗?她的书能够败坏皇帝的名声吗?有没有人在明里暗地议论皇帝有多糟?那股力量有没有大到足以撼动朝堂?先帝的儿子在驾崩之前死得乾乾净净,当今皇上是先帝亲弟福王的儿子。
换句话说,现在的皇帝死掉,还有一堆从兄弟可以继位。
那么这些兄弟当中有没有人对龙椅产生想法?有没有人期待有机会能够继位?现任皇帝暴虐无道、庸碌变态,在百姓的骂声中,多少人盼望着他早点驾崩,而自己提供的机会,有没有办法让这些兄弟们揭竿起义呢?
她希望自己的死亡,能够促成帝权更替,但是——她居然没死?
醒来时,床边一个女人冷眼看她,像在观察濒临绝种的动物似的。
她的脸很长,额头颇宽,身材微胖,锐利的眼神相当不讨喜。她看了向萸很久都没说话,向萸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对峙着。
后来的后来,不知道哪个机关被按开,她问:“你真心想为父亲报仇?”
“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你觉得呢?”向萸毫不掩饰眼底恨意。
然后又是一阵长久的对视,向萸怀疑女人企图从目光中读出她的心思,总之最后对方露出满意神色。
然后她进了宫,通过层层筛选,穿上正式的宫女服装。
而天,她将决定被留在哪个宫殿伺候。
向萸与一群宫女跟着林姑姑身后,从皇后、贵妃、庆嫔、瑜妃……一路走到太后的永福宫,每到一处宫殿,都会有几个小宫女被留下来。
皇帝的女人们长得……怎么形容呢——美人回眸如碧池激滥流波,美人莞尔若娇花百媚丛生,美人蹙眉似清风百转千回,风情百种、芳姿万千,让她有强烈想立即提笔,将众美的容貌记录下来。
好,问题来了,众多美女环绕,为什么小小宫女之死会让皇帝大费周章?
这是向萸进宫后,一心想要知道的答案。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她想方设法、多方打探之下,终于探听出消息。
传闻皇帝喜男不喜女,后宫妃嫔再美丽也入不了皇帝的眼,这时宫女薛紫嫣华丽登场,皇帝竟对她产生一咪咪兴趣,那是何等殊荣。
果然有福气的女人做啥都顺利,伺候不到半年,肚子里就伺候出一个小小主子,皇帝有后,举国同庆!
喜庆呐、欢腾呐,齐国晦暗的天空终于出现一丝光亮,只要小皇子教养得当,再过几年,把渣帝给生生熬死后,大齐百姓就能月兑离朝政证乱、贪官污吏的荼毒。
可惜这不是喜剧版本,好消息刚传出不久,薛紫嫣就死了,死得乱七八糟、死得莫名其妙,死得连渣子都不剩。
皇帝震怒,哭到太后跟前,太后命大理寺在一个月内找到凶手。但大理寺査不出个所以然,这时颇具名声的向文聪被推出来了。
然而向文聪空有名声,本人却是个扶不上台面的草包,査来査去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引得皇帝大发雷霆,最后赐死!
整个剧情烂到爆,烂到让她既难过又伤心,她必须用尽全力控制,才不会动手打爆说故事的小宫女。
那个晚上,她捂着棉被在里头痛哭流涕,不过很快就重新振作起精神,向萸告诉自己,终有一天父亲的故事将会由她来改写,到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道终究要轮回。
话题拉回,截至目前为止,她没有被皇后、贵妃、各嫔妃挑中,眼看永福宫已经是最后一站,倘若没被选上,她的报仇将遥遥无期。
照理说依照位分尊卑,首先挑选的应该是太后,但太后正在接待贵人,因此姑姑带着她们先往别处去,到达永福宫时贵人尚未离开,她们只能站在烈日底下曝嘱,一动也不动。
拉长颈子、双腿并拢,下巴微收、挺直背脊,阳光晒得她头昏脑胀,有中热衰竭之虞,但不管是她或其他人都咬紧牙关硬撑下去,终于等到了天音降临。
“林姑姑,太后娘娘让你领宫女入殿。”
这话让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向萸抬眉,细数队伍剩余的人数——十二个,运气好的话是十二分之三,运气不好就是十二分之一或之零,她暗自忖度,在机会稀少的情况下,该如何让自己月兑颖而出?跟随队伍进入永福宫,她用眼角余光审视四周。
“把头抬起来。”太后的声音温润慈蔼,令人颇有好感。
向萸依言抬头,却意外地对上太后的目光,她急忙垂下眼睑,太后对她的无理没有生气,反而浅浅笑开,长甲在椅背上轻轻一刮。
太后身边站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浓眉大眼、目光温润,左颊处有个很深的窝窝,他有双爱笑的大眼睛,说一笑倾城、二笑倾国太夸张,但如果有必要的话,美人计可以用上一用。
他身穿白色长衫,腰间扣着琥珀玉带,足下一双青缎黑皮靴,服饰虽然贵重,却不甚张扬,身材丰伟,气度翩翩,是那种但凡女人从身边经过,都会在心底烙下痕迹的男人。
他是敬王世子,人称玉面将军的齐沐瑱,前几年他挂帅到边关驻守,打了几场胜仗、立下功名,让他有了名声,不过从称号中可知,比起战功他更广为人知的是“玉面”二字。
他的父亲敬王是先帝兄长,之所以与皇位失之交臂,是因为童年时期受伤导至左腿腐了。他脾气温和,待人亲切,与皇兄皇弟、百官权贵都保持良好关系,当然他也很受文人推崇,因为他有一手好丹青。
大概是受父亲薰陶,齐沐瑱对于画画也颇有些涉猎,当年打完仗回京,不恋栈权力的他立刻上交虎符,只在兵部挂了个闲差,从此当起富贵闲人,成日画画弹琴,闲来无事就到后宫转悠,陪陪皇帝下棋,和太后娘娘说说话,日子过得快乐逍遥。
打向萸进入殿中,齐沐瑱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倒不是因为她漂亮或特殊,而是因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好像他们本来就是朋友,这种感觉太奇怪,他确定自己不曾见过这个小宫女,所以哪里来的熟悉?
同样的问号,也出现在向萸心底。
当你始终被人牢牢紧盯是会有感觉的,因而向萸微微抬头向齐沐瑱瞥去一眼,没想到说不清的熟悉感竟然迅速涌上,这让她无比疑惑。
两人视线对上,齐沐瑱微微笑开,看着那双黑白分明、透着慧黠的眼睛,瞧她因为紧张不自觉轻舌忝嘴唇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心喜?
怪,明明长得不美丽,顶多那双眼睛还可以,顶多那头黑发还行,顶多五官称得上清妍,和他见过的女子根本没法比,但她灵动的表情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引得他想一看再看。
太怪异、太诡谲,太莫名的感觉勾出他的纯粹笑意。
太后没注意到他们的眉眼官司,从头开始一个个问:“你擅长什么?”
多数的人回答女红厨艺,也有人说琴棋书画。
直到太后灼灼的目光对上向萸,她连忙撇开疑惑,想起这次要极力争取表现,无论如何都要被太后留下来,于是高调回答。“回娘娘,奴婢擅长在墙上作画。”
画画?齐沐瑱对她的兴趣又提高一层。“娘娘,要不让她作幅画看看?”
太后掩嘴轻笑。“人人都说敬王是画痴,依本宫来看,你也不遑多让。”
齐沐瑱大笑,笑出满脸灿烂阳光。“有其父必有其子嘛,娘娘就让她试试?”
“行,本宫也想看看,谁那么大胆子,竟敢在敬王世子面前自称擅画。”太后觑了向萸一眼,眼神温柔慈蔼,没有身处高位的精明高傲。
因此报过姓名之后,宫婢上前,领着向萸到邻屋作画。
这一画,她就没有停下来过,不吃不喝、竭尽全力把图画好,她认定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期间太后数度派人过来查看,发现她没有停止的意思,便也没有打扰。
就这样、整整十二个时辰,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图画。
这是她第一次画人像,在这之前她为了赚钱,在各豪门里作画,画的几乎都是风景,高山、大川、亭台楼阁……一幅画公定价五十两,如果觉得她画得不错,赏赐不拘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