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刚过不久,领完一回陈米,一班衙役在捕头的带领下从城里走出,随即数名杂役搬来桌椅,在桌上放好笔墨纸砚与一本小册子。
巳时二刻,主簿模样的男子才缓缓到来,不疾不徐的在椅子上坐下。
又等了一会,衙门师爷来了,装模作样的抚抚短须,左顾右盼的看了两眼城外的灾民,例行公事般咳了两声。
“各位乡亲,我是本县的师爷,姓何,你们喊我一声何师爷便成,我今儿个来到这里,相信你们也晓得为什么,想在本县入户的就来登记,有地有房绝不食言,来年都有饭吃……”
有地有房?
灾民们一听,眼睛全亮了,但是没人上前,犹豫的在那看着。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这几日又来了不少灾民,仔细一数有上千名,真要全部安置下来得有多少田地、多少屋子?
还有采买来春耕种的种子和农具,这笔银子谁要出?
因此看似天大的好事却令人却步,每个人心里都想着:会不会是骗人的,想让他们去挖矿或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仆?
看大家迟迟不作为,面有疑色,觉得自己被打脸的何师爷和主簿脸色都有点难看,要不是县太爷趁着灾情严峻想捞点好名声,借此升官,他俩也不想顶着大太阳出城,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这时,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站出来了——
“我想知道有房有地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们在陈阳县入户,成为本地百姓,衙门会给我们土地和屋子?”
这是他们迫切需要的,秋天一过就入冬了,没个居所真的会冻死人。
看着眼前骨瘦如柴却双眼清亮的小姑娘,何师爷难得和善的呵呵一笑。“本师爷所言无虚,只要你们肯留下,以户为基准,一户一亩宅基地,再以人头计数,一人一亩地供其耕种,一亩地的出产够一人吃一年了。”
他说的够吃一年,指的是缩衣节食、省吃省喝,真要吃饱饭还是有些困难,顶多饿不死,产出扣去粮税所剩无几。
县太爷的打算亦是这般,多收点税金缴交给朝廷才有好官声,升职有望。
陈阳县人少地多,空有土地却种不来,他年年发愁,有志难伸,做了一任县官又留任,何时才能调回京城任京官?恰好流民一拨拨,干脆打起他们的主意。
“不分年龄、大人小孩吗?”杜巧乔目光清正,想得个准话,她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引人赞赏。
“是的,只要你是个人就算数。”活人。
“我们有五……六个人,包含宅基地在内给七亩地?”她把莫云算在内,早把他当一家人看待。
“对。”抚着下颚,何师爷大手一挥。
“那我们愿意留下。”她心里暗吁了口气,终于有个去处可以安定下来了。
“好,去周主簿那边登记,因为你是第一个出头的,本师爷允许你在十三个村子里挑一个,你想去哪就去哪。”他放出好处,好让其他人有样学样,跟着登记以占便宜。
回头看了瘦不拉叽的弟妹,又对上莫云清冷的黑瞳,她做了个对大家都好的决定。“靠山的小村子吧!”
“靠山?”何师爷一怔,连正在磨墨的周主簿也停下手里的动作,讶异地瞅着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两人都不解,一般人都会挑靠近乡镇或县府的村落,至少富裕些,往来便利,想做些谋生的小生意也不愁无着落。
山里小村通常较为荒凉,除了山,什么也没有,连种地下田都十分困难,产量不丰,一遇到大雪封山就出不来,若无足够存粮,就算饿死了也无人知晓,日子苦不堪言。
“因为我们很穷,身无分文。”她说了原由。
“穷?”什么意思?
“这时候山上有野菜,勤快点还能多摘些野菜,蘑菇晒干留着冬天吃。若是运气不错设陷阱逮到兔子、山鸡也能卖钱,买几尺布做冬衣,山里的柴火拾不尽……”
她这么一说,何师爷、周主簿就听懂了,眼中流露出怜悯,同情小姑娘想得通透,对她也多了些宽容。
除了杜家姊弟,灾民中也有不少同他们一般处境的,想着她的话也有些意动,住哪不是住,只要肯干哪有活不下去的道理?
因此有十来户人家跟着做了选择,成了山户,不过这是后话。
“本师爷做主给你方便,让你爹娘拿户籍过来,优先登记。”小姑娘带头做了好榜样,他也不刁难。
“我们没有爹娘。”
“咦?”何师爷挑眉。
“不久前过世了。”父母双亡,挺凄苦的。
何师爷怔住,随即了然,“只剩下你们几个孩子?”
他很清楚连年天灾夺去多少人命,有不少人死在途中,埋尸荒野,永远也到不了地头。
“是的,五个孩子。”姊弟五人。
“你刚才说六个人?”多了一人。
杜巧乔不慌不忙的补充道:“另一个是我表哥,他原本是来投靠他表姨,也就是我娘,谁知道……”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故意不把话说完,留着下文任他人自行脑补,反正差不到哪去。
“好,我懂了,你们是并成一户还是各自立户?”这些娃儿也可怜,就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我……”她看向莫云,只见他伸出一根指头,两人眼神交会,她立即会意。“先并成一户吧,等日后我们有银子了再分户,这样可以吗?”
何师爷搓了搓下巴,眯眼思忖。“好吧!把他的户籍拿来,我让人给你写上。”
“表哥没有户籍。”
“没有?”他略微扬高声音,显得不快。
“一开始只是投靠,暂住一段时日而已,哪晓得会发生这种事,表哥他想回也回不去了,只好跟我们一起逃难……”
她说得合情合理,全无破绽,大多数的灾民都是几户亲戚一块走,彼此在路上有个照应。
“小姑娘呀!你这可难倒本师爷了,没有户籍挺麻烦的,不过……”他顿了顿,一脸无奈的摇头,“只剩你们一群孩子倒也可怜,本师爷特别通融让你表哥直接并入你家户籍,日后他想分户再来衙门办理。”
“谢谢师爷伯伯,您真是一个好人!”杜巧乔不忘说上两句讨好的话,是人都爱听好听话。
一句师爷伯伯把何师爷逗笑了,他二呙兴什么事都好办,没半分延误。
“周主簿,孩子没爹没娘的,你就直接给办了。”几个娃儿罢了,能出什么大事?救一个是一个。
“是的,师爷。”面相富态的周主簿也不多话,从善如流的做起分内之事。
杜巧乔的户籍一缴,办好登记,重新入户有了新户籍本,户籍本上少了两人的名字,多了一个莫云,真的成为一家人。
“师爷伯伯,我可不可以再麻烦您一件事?”杜巧乔笑着开口。
人可以不聪明,但不能太天真,凡事要留后手,防人之心不可无。
“什么事,你说。”招到人登记的何师爷心花怒放,能向县太爷交差了,所以特别好说话。
“能不能立个文书什么的,证明官府给了我们房子和地,您也晓得我们都是孩子,总会被人欺负……”她眼露凄楚,一副受了不少委屈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生不忍。
没大人在身边哪能不吃亏,何师爷看见小姑娘身后一排几个黑瘦的小萝卜头,当下一阵心酸。
如果他早几日过来就不会相信他们孤苦无依了,两个大的一个剽悍、一个凶狠,揍起人来是拳拳到肉,够疼上几天了。
可是杜家姊弟长得一脸“老实相”,他马上就信了杜巧乔的话,还特意让周主簿书写了一份证明文书。
仅此一份。
事后证实了这份文书确实派上用场,世上不是人人都心存善念,还是有想从中贪点小利的小人。
“谢了。”
等人来带他们前往山村的杜家一行人站在城门口,莫云忽地在杜巧乔身边低声了一句话。
她眼一抬睨了一眼。“谢什么,听不懂。”她装傻。
“谢谢你帮我遮掩。”他的身分不便透露,想杀他的人穷追不舍,唯有躲入人少的山间才不致被人发现行踪。
他懂她,她是为了他。
“你是我表哥,不是吗?”
这一路上要不是有他帮着照顾弟妹,她一个人会非常吃力,说不定会弄丢一两个。
毕竟她是个人,没有长着三头六臂,更只有一双眼睛,没法子无时无刻盯着四个孩子,只要一个错眼,很可能就被拍花子抱走了。
人心险恶,赔本的生意无人做,有银子赚的事就算杀头也肯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长久以来始终没笑过的莫云脸色一柔,嘴角轻扬,露出极淡极淡的笑容,“是呀,我是你表哥,你得多多听我的话。”
杜巧乔嫌弃的横了他一眼,“大白天作梦,想得美。”
“巧乔表妹,姑娘家要温柔些,你这一言不和就动手的个性叫表哥为你担忧。”她不跟人讲理,直接以暴制暴。
她冷哼一声,听出他话中的讽意。“不劳费心,你还是多担心自个儿,挖坑埋人也挺辛苦的。”
莫云眼中又多了笑意。“多谢表妹的关心,我会留心,不会拖累你们……”
第三章 反制坏心村长(1)
“你说这里是……哪里?”
山里村距离县城挺远的,是陈阳县底下清河镇的一个小村子,从县城用走的大概要一天。
山里村的村长让村里的人驾三辆牛车,分三批带走十几户约六十人的新住户,杜巧乔姊弟和一户姓林的人家是最后一批。
因为入村的时候已经晚了,早到的几户已经先择了空屋入住,晚到的他们和林家人便在村长家住了一晚,村长还特意让家里人弄了几样菜招呼,吃了顿饱饭好入眠。
但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到了隔日中午,林家人在村里安顿下来,他们得了三间泥砖屋带个灶间,屋后有个可以养猪的猪舍和菜园子,只是长了杂草,不过草一除,翻土便可下菜籽。
至于杜家姊弟们——
“这是你们的住处。”村长金来富脸不红气不喘的说着,还颇为得意为他们找了个好地方。
“我以为县府说的是一户一亩宅基地,你认为这里有一亩?”最多半亩地,草还长得比人高,杂草丛生。
脸皮比猪皮厚的金来富却哈哈笑道:“你们不过一群孩子,要住多大的屋子?半亩地足矣。”
反正这地没人要就给他们了,县府批下的一亩宅基地,正好给他的儿子娶媳妇盖新屋。
“那我们的田地呢?”
他手一指,“喏,那儿,三亩上等田呢!可没半点亏待你们,做人要知足,可别贪得无厌。”
他话里暗示村里他最大,他说了算。
“那叫上等田?你糊弄我们没种过地吗,最下等的下等田也比它好上十倍!”
看到满是石砾的山坡地,满脸怒气的杜南勤瞬间气红了眼,怒视睁眼说瞎话的村长。
他竟给了他们一间屋顶破了个大洞的烂屋子,少了窗户没有门,抹泥的墙上坑坑疤疤,还有老鼠打的洞和鸟雀粪便,从外面看根本分不清进去的路,更别提屋内的状况肯定更糟糕。
屋子能不能住人是一回事,最主要是村长太欺负人,明明给其他人的屋子都是好的,没有多大问题,唯独给他们的是无法住人的破屋。
“哎呀!村里的地本来就不多,咱们就是个豆腐大的小村子,能给你们一块地就不错了,再挑剔连三亩地也没有!”
呵呵,果然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他这个当村长的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他们计较。
“你……”
杜巧乔拉住冲动的弟弟,面色平和,看不出一丝怒气,但是……
“县衙允诺过一人一亩地,不分大人小孩,我可以接受下等田,不过你要给足我们应得的亩数,否则……”
“否则怎样?几个毛孩子也敢在我面前拿翘?”金来富高昂着下巴,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欺软怕硬的金来富有个小嗜好,那就是人如其名,爱财成性,特别的贪,有好处的事绝对不放过,看到这群没大人照顾的孩子就想踩上一脚,日后还准备从他们身上多占点便宜捞好处。
“表哥。”她头也不回的喊着。
莫云没回话,只是手一抬,横劈,门口一棵树木断成两截,倒下的树干落在金来富脚下,把他吓得不轻。
“你、你们……”天啊!这哪是孩子,是土匪窝出来的刺头吧?小腿粗的树干竟能一掌劈断!
目瞪口呆的金来富心口发颤,额头直冒冷汗。
“村长听过一句话没有?莫欺少年穷,你让我们好好的过日子,也给自己省点事儿,不是软柿子都能任由人拿捏,小心捏出一手泥。”杜巧乔阴恻恻的说着。
真当孩子好欺负吗?竟如此有恃无恐。
金来富莫名心惊得连退三步,感觉一股凌厉煞气迎面而来,他吞咽着唾液,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想怎么样?”
“村长心地好,怜幼惜弱,照顾乡里,这儿风水不错,风光明媚,我们就住下了。”杜巧乔换上一张笑脸。
“大姊……”
杜南勤等几个小的连忙开口,满脸惊恐的看着住不了人的破屋和丛生的杂草,害怕这地方真成了日后的家。
看到弟妹们眼中的惊惶,杜巧乔好笑的一一拍过他们的头,她这人什么都能吃,唯独不吃亏。
“所以呢,这树丛野草就劳烦村长请人来清一清,务必清出前庭后院,像个家的样子。”她的要求不难。
“什么?”叫他找人清理?
“还有这屋子老旧不堪,顺便换几根梁柱;屋顶上的茅草全拆了,铺上新草;四面墙加泥巩固,再多盖间灶房和杂物间,村长的大恩大德我等铭感五内。”
她说得不快,却句句往人心窝里插刀。
只见金来富脸都白了,一副快昏过去的模样。
“等……等等,我哪来的木头换柱子,还要换屋顶、盖灶间,这是要花……花银子的,我、我没有!”
他捂紧钱袋子,死也不掏一文钱,对他而言银子入了口袋就是他的,有进无出。
在安置灾民上头,衙门一户补贴一两银子,先买个米粮、日常用品什么的,把前头的难处给过了,后面自然迎刃而解,找到出路,人一安定了,还怕没生路吗?
可是金来富却私自各扣了每户半两银子,说是安家费,村里出地让他们安居,收点费用亦是情理之中。
至于杜家,他则是一文未给,全让他自己吞了,金来富绝口不提有银两贴补,其他人家只以为杜家姊弟已经拿了,也未在他们面前提起。
“先把草和树给除了再说,木头的事我们自己想办法,还有从这里到那边全是我杜家的地,别忘了记下。”
想坑她?看谁大出血。
看她手比的方位,金来富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你……你别太过分了,得、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