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这几年的心确实被养大了,他心中不快,但众目睽睽之下并未发作。
程欣月冷冷一笑用力将木盒盖上,“怎么,在将军眼中,阿福就值这么丁点银子?”
李青复是狄中予的副官,也是贴身侍卫,对于谢礼的数额也清楚,察觉将军的神情有异,先行一步开口,“姑娘救了二少,天大恩情,自当无以为报,这一千两不过是将军府的前谢,至于后谢,日后奉上。”
“这倒不必,”程欣月不耐的挥了挥手,“不论前谢后谢,民女都可分毫不取,民女只想将军回答几句。将军远在京城,阿福为何会出现在边疆?又为何多年无人寻找?”
见程欣月紧咬着这个问题不放,狄中予心中翻腾不已,五年前他返京过年,在元宵前却接到沿海有寇来袭。他急返驻地,却不知他才离开,当晚元宵灯会,儿子就在京城出手打伤一班权贵子弟。
据下人描述,当时他儿子招招狠绝,要不是一旁有众家府第的护卫、家丁联手制止,肯定会闹出人命。
他气极返京,为平息众怒,将儿子压入京城近郊道观修身养性,扬言要他何时将道观内的藏书抄写完才能出道观。
儿子狄华天力大无穷,平时却不喜圣贤书,最厌恶习字,所以让他抄写经书如同要他的命。
狄中予派了几名武师照看,便匆匆离京南下。只是没料到他前脚刚走,后脚狄老夫人就上道观将人放了。
在外人看来,狄老夫人是心疼孙儿,实则是她深知狄华天脾性,闹了这一场,他不愿再留在京城。果然一得到自由,狄华天立刻离京,不过离去前,他恶毒的留下书信,表明要回边疆,并投身契丹军营,摆明与大宋、狄家对立。
狄家上下看到这封信时,全惊惧不已,深怕这封信流传出去,引祸上身,所以只能瞒着狄华天离京一事。
狄中允训练水师,久居海上,书信往来不易,一方面深知儿子的个性,知道他肯定愤懑,平时又最厌恶习字,也没指望收到其亲笔书信。而在狄老夫人的家书之中,偶尔听她提及狄华天,还以为儿子会乖乖待在道观中,谁知今年返京,才知道儿子已离京多年。
纵使狄家上下辩解这一切全是为狄家着想,但在他们歉疚的语气下,终究掩不去因为狄华天的外族血统不见容于世族大家这铁铮铮的事实。
狄中允虽气恼自己的娘亲、手足无情,但为了顾及将军府的颜面和儿子可能投身契丹军营的事实,他只能忍气吞声,立刻派人赴边疆寻子。
原以为得要花费一番功夫,却没料到找人过程十分顺利,只是得知儿子受伤失忆,被个姓程的村姑所救,两人情投意合,即将成亲的消息时,他立刻请旨赴边疆,亲自来接人。
这一路上,他已经将程欣月的来历给弄得一清二楚,他不是个不知感激之人,只因自己年少也曾为了情爱而一时昏头,最终现实狠狠地让他认清门当户对有其道理。
至少当年若是他听从家中安排,娶个世家之女,生下的子嗣不会像狄华天一般受人欺凌。所以,以程欣月的出身,绝不够资格入狄家门。
对他而言,他贵为将军,身居高位多年,不是直接接走狄华天,还未曾休憩的直接来见她,便是给程欣月一个体面,却不料她咄咄逼人,令人心生不快。
关于她的疑问,事关家丑,他自然不会透露分毫。
他露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神情,“狄家的事与姑娘无关。”
“与我无关?”程欣月声音更冷,“等见了阿福之后,将军就知道是否真的与民女无关。”
狄中予明白这些年是程欣月照顾失忆的儿子,如今两人还将要成亲,他能料想得到在儿子心中对程欣月的重视。
他的双眼危险一眯,“你这是拿我的儿子胁迫我?”
“是又如何?”程欣月不见一丝畏惧的反问,她相信狄中予真的关心他儿子,不然不会亲自赴边疆接人,但这也无法抹杀身为一个父亲却在事隔多年才得知自己儿子失踪的事。
单就这一点,狄中予绝不是一个令人信任的好父亲。
“我倒真是小瞧了你,”狄中予被她的无所畏惧气笑了,“本将看得出姑娘对我儿华天多有照顾,只是他是我与外族女子所出,自小受尽歧见,如今需要的是门当户对的妻子,让他立足京城。所以金银财宝、锦衣华服,狄府都能尽其所能的满足姑娘,至于其他,就不是姑娘能够贪图的。难道姑娘想要不管不顾将人留在身旁,担误华天的一生?”
程欣月是很想理直气壮的回嘴,但偏偏她不笨,听出狄中予的言下之意。
如今愿意与她相守白头的人是失忆的程福山,而不是出身将军府的狄华天。她大可不顾一切的与程福山成亲,只是一旦他恢复记忆……她的心往下一坠,直至今日,狄中予的出现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盲目,竟忽略了他失忆的事实。
看到她的脸色微变,狄中予便知道她心意动摇,他让王总管上前,“姑娘还是将前谢收下,后谢我会命人再补上。本将感念姑娘的相救之恩,毕竟若没遇上姑娘,纵使华天保住了命,也已经入了契丹国境,投身军旅,我们父子再见,兴许就是敌对状态。”
狄中予的话令程欣月彻底的沉默了。她万万没料到程福山竟然曾经起心动念想投身契丹军队,这是对狄家有多大的恨意,情愿与狄家站在对立面。
狄华天的生母至今是个谜,除了知道是个契丹女子之外,旁的一无所知。从狄中予的神情,曾有过一段深刻的情感。
就算程福山忘了过去,单就想像也能明白他自幼所成长的歧视偏见对他造成的伤害,所以狄中予所言不算没有道理。身为狄家之子,狄华天确实需要一个对他将来有所助益而且门当户对的妻子,看透这点,她无法大剌剌的大肆批评。
“阿福等会儿就会过来,”她微抬起下巴,神情略带冷漠,强迫自己忽略心头那丝不舍,“要走或留,将军亲口探问。”
“华天自幼失母,这些日子对你多有依赖,若没有姑娘开口,他未必会随本将返京。”
程欣月略微嘲讽的看着狄中予,这是硬要拿刀往她的心窝捅。“将军嫌弃民女出身,却又要民女替将军说服阿福返京,将军不觉得太过欺人?”
狄中予深深看着她好一会儿,“若是在别的情况下遇上,本将会欣赏你的直言不惧。”
程欣月冷哼,“民女也能告诉将军,不管是在什么情况遇上,民女都不需要将军的欣赏。”
“真是不知好歹。”王总管一时没忍住,在一旁啐了一声,果然出身边疆,没有半点的规矩。
狄中予冷冷的看了王总管一眼。王总管这才意会到自己逾矩,打了个激灵,连忙畏怯的低下头。
狄中予忍着气,让李青复将所有人都退到院外。
程欣月警戒的看着他。
“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只想顺利的带华天离开。”狄中予淡淡的开口,“你可知他的娘亲是契丹人?”
“原本不知,但今日……”想起他现在与契丹人做买卖,心中一叹,“知道了。”
看着她眼中并无排斥,狄中予勾了下嘴角,“你的想法看来确实不同于一般人,你并不在乎他的契丹血脉。”
她觉得可笑的看了他一眼,契丹人又如何?在她眼中并无任何不同。想到阿福从小到大因为有个契丹娘亲所受到的异样眼光,她反而认为唯我独尊的汉族思想才令人作呕。
“但你一定在乎,他的外祖父是被契丹认为能代天传达神旨的大巫,不单知蛇语,还握神权,他娘亲原本是天神所选的巫女,却因与我相恋而抛弃巫族,最终被捉回契丹,活活烧死。”
程欣月难掩震惊,寻常百姓通婚都会被鄙视了,更别提一个将军跟巫女。
“阿福知道他娘亲怎么死的吗?”
狄中予摇头,“当时两国交战,我军大胜,契丹求和,朝堂之上为主战、主和争论不休,最终圣上心向和谈,定下盟约,两国维持平和,纵使有再多的国仇家恨也只能放下。”
程欣月不以为然,但又不能指责。狄中予身为大将军,他确实无法为了报仇而置疆土百姓性命不顾,只是若是她,她会选择在战事平息后卸甲归田,已经对不起发妻,就不该再辜负稚子,将之交到旁人手上。
“关于华天身世,我不愿与旁人多提,只是如今情况,我只希望姑娘深明大义。华天身分特殊,留在大宋至少还能保有一命,若他回契丹,巫族不会放过他的。”
对巫族而言,狄华天的存在就是个耻辱。
程欣月眉头紧皱,对程福山莫名被牵连感到愤怒,忍不住月兑口而出,“将军长情,谁不好找,竟找个巫女。”
狄中予抿紧了唇,当年他并不知所救的是契丹将来要承袭大巫之位的巫女,还以为她不过就是在边疆生活的孤女,且她对于一出生便被安排的命运感到厌恶,刻意隐瞒身分。
他与她的相遇是美好的,唯一生过一丝后悔心思,是得知她被自己的亲爹送上祭台活活烧死。
看着狄中予若有所思的神情,程欣月满腔怒火却有口难言。
不对旁人言,却偏告知她,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逼得她让程福山离开边疆。
“你不是个好父亲。”终究没忍住,她出声斥道,“你未来到之前,阿福只是阿福,但你来了,阿福就是狄华天的事瞒不住,是你让他身陷危难之中。”
狄中予神情恢复淡然,“只要他返京就成了。”
“你真不配为人父。”她啐了一声,不再多言,冷着脸走开。
蒋芳兰见程欣月脸色有异的走出来,立刻向她靠近,“姑娘可还好?”
程欣月忍着愤怒,扯了下嘴角,“无事,只是感到惊讶。”
蒋芳兰心中一叹,讶异的何止程欣月,她同样难以置信程福山就是狄华天。
狄华天这个名字在华圣堂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两国交战不休的年代,纵使他有个威震边疆的将军爹,狄华天还是个不见容两国的“贱种”。就连狄家一手所创的华圣堂里的孩子,说起狄华天也是一口一声嘲讽。
细细一想,这样的嘲讽背后除了他的娘亲是契丹人外,其实更多的是出于对狄华天的妒忌,妒忌狄华天出身富贵,不愁吃穿,还受将军的疼爱。
蒋芳兰微敛下眼,直至今日,两国和平,但是两族通婚还是少有耳闻。纵使多年过去,一般人对通婚或是通婚所产下的后代依然存在着异样目光。
如今她和郑遇兄弟都受到程欣月和程福山的大恩,所以不论程福山是不是狄华天,身上是否有外族的血脉,他们的忠心永远不变。
第十七章 劝君先回京(1)
程福山远远便见到铺子前有不少马匹,他也没有多想,只当今日的来客较多。
不过当马车停下,看着其中一辆没有任何华丽装饰,但却有着一只飞鹰图腾的马车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即隐去。
盘旋在天空中的天下认出图腾,长啸一声,落在那辆马车上。
听到鹰啸,狄中予立刻看向大门。
程福山俐落的翻身跃下马车,几个大步走上前。守在门口的护卫见了,长矛一伸,挡住他前进,他神情一冷,大手一挥,直接将两个人扫到一旁。
狄中予立刻站起身大喝,“住手!”
程福山没理他,将挡路的两人一脚踢开,疾行到程欣月面前。
狄中予看到他,眼底闪着激动神情,上次分离时还是个略微单薄的孩子,如今健壮不少,不过发现他对自己视而不见,那股激动莫名淡去不少。“华天,过来。”
听到这个名字,程福山的身子僵硬了下。
“怎么?真的不认得爹了?”
从他出生,他就受尽异样的眼光,只有他爹始终对他多有疼爱。可惜,他爹纵使再疼爱他,却先是朝廷的大将军,狄府的大爷,最后才是他爹,所以始终没法陪着他,护着他。
程欣月敏感的察觉到程福的神情转变,心中诧异,“阿福,难道……你认得将军?”
程福山—— 狄华天的回应是拉起她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周遭的护卫立刻上前要拦。
他微眯了下眼,“叫你的人让开,别逼我动手。”
狄中予冷哼,咬牙切齿的盯着他,“看来你早就想起过去,我千里迢迢来接你返家,你一声爹都不叫,你是存心气我不成?”
“是又如何?又不是我叫你来的。”狄华天气死人不偿命的回嘴,“叫你的人别拦我,不然我对他们不客气。”
他不耐烦的将挡路的护卫挥开。护卫虽然想拦人,又怕伤到人,将军怪罪,最后只能在狄中予的沉默之中,任由狄华天拉着程欣月走远。
程欣月踉跄的被拉着往外走,回头匆匆看向狄中予,突然觉得此人可悲又可笑。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论在外如何威风八面,面对自己疼爱又愧疚的孩子,终究是英雄气短。
狄华天将程欣月抱上马车,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忐忑不安。他不在乎他爹找上门,心中却万分在意程欣月知道自己真实身分后的想法。
他的娘亲是契丹人,从懂事起,他便知道自己身分的特殊。
明明有个威震天下的将军爹,但娘亲是个外族人,就算他对娘亲并无大多印象,爹也甚少提及,但当时两国争战不休,他幼时在边疆的记忆,满满都是旁人的暗讽和鄙夷。
不到三岁娘亲便已过世,之后盟约签订,两国维持和平,他爹带着他离开边疆返京。在京城的生活,仍是遭受众权贵子弟明晃晃的嘲弄和欺凌。
他的血统并不见容于世家大族,说是少爷,府里的奴才没几个打从心里尊重他。
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使他更为倔强、不服输,一身大力气被视为怪物,除了他爹和教他功夫的师父外,没人真心喜欢他。
程欣月与他朝夕相处,如今一个眼神,她便发觉他眼底未说出口的不安,不禁心软。
“我跟你一起驾车。”她拍了拍狄华天的手,让他把自己放在车座上。
车座的空间不大,两人紧靠着倒还坐得下。
若是以往,狄华天能黏着程欣月,心里早就乐开花,但如今,他看出程欣月是有话跟他说,连回家再说的时间都不想等了。
他抿着嘴,动手将她放在车座,自己跟着坐上去,在站在铺子前的狄中予的目光下驾车离去。
直到马车走了一段路后,程欣月才开口,“你恢复记忆了。”
狄华天飞快的扫她一眼,只能点头承认。
她呼出长长一口气,“什么时候?”
狄华天迟疑了一会儿,老实回答,“在我把匕首给你时,就慢慢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