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起贤瞠圆眼瞪着她,半晌才问:“你到底是谁?”
他对父亲允诺时,在场不超过五个人,除了他之外,其余的都死了!
而她,不就是一个副将之女,不可能听过这些话。
“你管我是谁!给我放下方语,放下!”她气喘吁吁,黑暗在她眼前一寸寸地吞噬着视线,她却强撑着不倒下。
虽然她痛恨四哥走偏了心思,可方语是无辜的,她是她的侄女,她不能眼睁睁看这个孩子死去。
康起贤抱紧怀里的方语,脑袋混乱极了。“我没有要她的命!反倒是夏家、卫家与应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方语的父亲更是卫崇尽所杀,我怎能将方语交给你们?”
“你没要她的命,你掳走她做什么!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大器也是你杀的,对吧!”说到最后,易珂必须靠在一旁的树上才站得稳。
阳光明明很亮,她却觉得眼前很暗,她明明就很冷,汗水却不断滑落……她不敢闭上眼,就怕一旦闭上了就再也张不开。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就连大器你都识得?”
“闭嘴,把方语放下。”
齐墨幽察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想把她撑起,却发现她通身冰凉,衣衫几乎湿透了。
“别说话,这事交给我处理。”齐墨幽扶着她坐下,回头搭箭,毫不客气地拉饱弓,冷声道:“放下方语,快!”
康起贤犹豫看着有异的燕翎,弓箭已经毫不客气射向他,他狼狈地拖着脚要闪,却被射中了另一只脚,当场跪在地上,怀里的方语被这一颠簸,疑惑地张眼,看了看康起贤再看向另一头。
“姊姊……”
“方语。”易珂虚软喊道。
方语本想要从康起贤怀里挣出,却瞧见了手持弓箭的齐墨幽,她的弓箭正对准了康起贤,她想也没想地回头抱住康起贤。
“不要伤害舅公……爹爹已经死了,不要连舅公也没了……”
“嗄?”
齐墨幽疑惑地皱起眉,看向易珂,就见她也同样一脸懵。
“这些年,我都会去探视方语,大器将她视如己出,可她的生母……”一提起谭青青,康起贤就怒红了眼。“少帝登基后,应家人找到她,她被说动了,然而方语是女儿身,无法继承皇位,于是他们找了个年岁相当的孩子当棋子,将方语……”
“所以……大器不是你杀的?”
“我晚了一步,只瞧见你带走方语。”
易珂疲惫地低垂着眼,没能想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强撑的力气瞬间被抽走似的,她无力地往地上一倒……
“阿驹!”
就算闭上眼,她还是能感觉阳光好刺眼,可是她张不开眼了,哪怕听见他唤她,还是张不开。
但,不打紧,这些年来,她总是如此,只是依旧适应不了罢了。
休息一会,她会醒来的,她还舍不得离开他,她害怕离开后,他又会变回五年前的样子,喝着酒,流着泪,只能在梦里呼唤她……
从小,易珂就很懂得在父皇面前撒娇卖乖,做任何讨父皇欢心的事,所以父皇特别疼她。
“公主何必做着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刚以一幅出水芙蓉在御花园得到父皇的褒奖,走回席间时,突地听闻这把细软的声响,她不由眯眼望去。
“你是谁?”
“在下是夏太傅的次子夏炽。”夏炽恭敬地朝她作揖。
“喔,夏太傅的儿子,进宫侍读的嘛。”易珂打量他小小身形,异常俊美的脸蛋,只能说夏家人都长得很好看。“你刚才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公主喜爱的并不是芙蓉吧。”
“你又怎么知道?”
“我曾有幸看过公主画月季,神韵气质掌握得无法挑剔,然而方才的出水芙蓉只有形似,气韵不显,充其量不过是讳众取宠之作。”
听着他一针见血的评论,易珂不怒,反倒对他有几分兴趣。
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像太傅那种老学究,真是太有趣了。“那你说,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用我说,公主心底明白。”
她咂着嘴,故意俯近他,恶意道:“你信不信我能够给你爹罗织几个下狱的罪名,让你再也见不到你爹?”
夏炽抬眼瞅着她半晌。“公主不会这么做。”
“你又知道?我就偏要这么做!”她是公主,虽然不掌权势,却能掌握握有权势的人,宫里的人,哪个不是看她脸色行事?
“皇上正倚重我爹,公主不会自讨没趣,徒增皇上不喜。”
面对他的一针见血,易珂眯眼注视他良久,突道:“决定了,你就当我的侍读吧。”
夏炽微愕瞅着她。“公主,我是男子,不能当公主的侍读。”
“我要你就是要你,才不管那么多。”话落,她拉着他的手往湖畔另一头走。“你说对了,我偏爱月季更胜芙蓉,可父皇喜欢芙蓉,我自然要投其所好。”
“为何面对自己的父亲也要这般迂回?”
易珂回头,笑着却像哭着。“因为天家就是如此。”
天家没有亲情,只有算计。
宫中每个人都在算计,争夺着,她在局内,不得不算计。
夏炽瞅着一身艳红的她,衬着背后大片的月季花丛,她犹如花精般绽放得那般恣狂又放肆。
“公主,我可以成为你的家人。”他月兑口道,说完便察觉自己太过逾矩。
“咱们又没血缘,如何成为家人?”
“谁说非要有血缘相承才是一家人?当你真心喜爱一个人时,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是你的家人。”
“可是会有人喜欢我吗?”不是因为她的头衔,纯粹因为她是她。
“会,我就喜欢公主。”
易珂一双绝艳美眸微颤了下,随即扬开令花儿都失色的笑。“机灵鬼,记住今天你说过的话,要是敢骗我,你就死定了。”
她突然想起,夏炽是第一个让她意识到喜欢的人,他让她开始主动去喜欢人,也期待她在意的人也能喜欢自己。
尽管,他不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但,肯定是最后一个。
等她醒来,她得让他明白,她早早就把卫崇尽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的她,心里满满的只有他。
她想他,总觉得分开太久,她想念他了。
“阿驹……”
嗯,他在找她了呢,她得赶紧醒来,不能让他等太久。
忖着,她用力张开眼,而他就近在眼前,只是……“怎么瘦了?”一开口,她的喉头干涩得发痛。
“先别说话。”夏炽起身倒了茶,拿了小匙沾了点水抹在她干裂的唇上。
易珂疑惑地看着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又或者该说,她根本使不上力,简直跟五年前一样。
唉,怎么了又来了?
“你呀,跟你说很多次了,别跑,为什么总是不听?”夏炽哑着声喃着。
易珂见他又气又难过,整个人更气虚,只能乖乖听训,不敢辩解。
“你老是走得那么快,如果再走丢了,这次我要去哪寻你?”
“我这不是醒了。”可能是睡得比较久,所以让他担心了。
“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
“三天?”跟上次一样罗。
“三十二天。”
易珂瞠目结舌,怀疑话中的可信度。怎么可能?三十二天,她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不就是作了一场梦而已,哪里需要费上三十二天?
可是他的神情严肃,话语认真,易珂立刻乖乖反省。“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如果不是大哥刚好带着御医回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答应你,往后绝对不会再跑,真的。”她费力抓住他搁在床畔的手,软声撒娇。
“真的,别气了,别气。”
“我不是气,我只是……”他抿紧了唇,道不出这三十二天,恐惧不安是如何日夜折磨他。
瞧见他眸底月华倾落,易珂更急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真的真的不会再犯。”
“……你不知道当我赶冋府,得知出事时有多不安,再见你倒在地上,浑身冰冷,我……”他搀着眉,痛得说不出话。
“阿炽,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不管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你不要难过了。”见他痛苦,彷佛加倍痛在她心底,她轻扯着他的手。“刚刚,我作了一个梦,梦到初遇你时,我才想起你是第一个对我说喜欢的人,你是第一个说要成为我家人的人,所以我想,也许你就是将我扣在人间的牵挂,我才能为你停留。”
否则,她明明都死透了,又怎会重生在燕翎的躯体上?
夏炽看向她,剔透的泪水缓缓滑过脸颊。
易珂直瞅着他,忍不住想,他当真担得起艳这个字,泪水在他眸底闪动着火光,闪烁如星曜,热烈如朝阳。
“阿炽,还喜欢我吗?”她笑问着。
他吸了口气,哑声道:“是,我喜欢你,即便只得你一个眼神,都能教我欢喜。”那年,他便已对她倾心,只是他许久之后才发觉。
她灿笑如花。“我的艳郎,咱们成亲吧。”
尾声 洞房花烛夜
在御医的细心医治下,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易珂总算能够下床走动,半年后才终于养好,御医说过,只要再花个半年,肯定能除去心疾。
这其间,她也从夏炽那儿得知,那些遗失的疏章是康起贤在凶手试图烧毁后,悄悄扑灭并丢在夏灿的办公房前的,而通州擅自移汛的卫所兵被挡在城外,遭五军营拿下,其指挥使也被拔官,将应家人除得一干二净,至于谭上瑜,没了卫所兵相助,美梦没能成真,当场就被斩了,九族都被流放边境。
至于那些造反的应家人,也即刻处斩,至此,留在京城的应家人只剩下康起贤和方语。
对于那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应家人,易珂心里没有太大的感伤,倒是因为康起贤要将方语带走而感到不舍。
教人欣慰的是,康起贤依旧如当年不变,他没有在应家人找上门时同流合污,也没有被权势迷昏头,只是拼命想保住方语。
他们之间却是一连串的误会,马市的暗杀并不是他唆使的,却让他意识到应家人发现方语在她那里,所以动了杀机要除去她们。
以致于他们回京时,对方的动作才会那么快,甚至假扮成小厮跟在陈老太太身边,潜入府里想除去方语,康起贤只是想抢先一步带她走。
唉,谁知道就是这么阴错阳差,才会累得她心疾发作。
至于陈家,燕翎的舅舅被罢黜,全家流放,不会再来骚扰她。
“如果早点弄清楚就好了。”她叹道。
“……姑娘,成亲之日怎能叹气?”紫鹃咂着嘴。
易珂瞪着她。“紫鹃,我发现你越来越主从不分了。”学她咂嘴,谁给她的胆?
“还不是姑娘教坏我的。”紫鹃不禁叹口气,又赶忙连呸了几声去晦气。“成亲之日不能叹气。”
“我不就是感叹?方语那孩子这就被带走……”方语在时,她嫌吵,不在时,她又觉得太静,她也挺难伺候的。
“姑娘赶紧和二爷生一个不就好了?”
易珂倒抽口气。“你这个还没出阁的姑娘,怎么会说出这么没羞没臊的话?”什么时候学坏了这丫头。
她的身子是调养好了,可是生孩子这档事……应该成吧?御医虽然没说,但阿炽都决意要成亲了,那肯定是成的。
“这……成亲不就是这样?成亲,生子啊。”紫鹃羞红脸道。
昨日常嬷嬷教了姑娘一些事,她在旁看了一眼,羞得夺门而出。
“嗯,看中谁了没?主子我帮你掌掌眼。”
“才没有呢。”
“别害羞,我会帮你备嫁妆,风风光光地将你嫁出门。”
“姑娘,我没要嫁。”
“话别说死,省得日后你想嫁人时,我就不让你嫁了。”易珂笑得很坏,瞧紫鹃满脸通红,心里就觉得痛快。
学她?再修练个几百年吧。
“二爷进房了!”常嬷嬷在外头喊着,紫鹃松了口气,在夏炽进房后,赶紧退出房门外。
易珂的凤冠早就取下,也已经沐浴好,规矩地坐在床畔,余光瞥见乌头靴走近才莫名感到紧张。她垂敛长睫,等了好一会,他也没吭声,也没再走近,她抬眼一瞧,就见他一直瞅着她,笑得眉眼柔情似水,教她羞怯地别开眼。
“赶紧去沐浴,你身上酒味很重。”她害羞地催促着。
“嗯,他们都灌我酒。”
“谁?”谁敢灌她的男人酒?
“大哥、阿灿、卫大哥、尚大哥、肃王……”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沐浴。”除了夏灿以外,她没一个得罪得起。瞧他乖乖去沐浴,可是脚步却很歪斜,她赶忙扶着他。“你行不行啊?别在浴桶里睡着了。”
“要不你帮我?”
“嗄?”什么?他说什么?竟敢对她提出这么大胆的提议?
“没事。”他歪歪斜斜地走进更衣房里。
易珂搓着下巴,在更衣房外来回走,心想要是里头出了什么状况,她才能赶紧唤人帮忙。
然而才刚想着,就见他浑身湿淋淋地走出来,敞开的中衣几乎贴在肌肤上,勾勒出极致完美的体魄,教她一时不知道要把眼搁到哪。
“走。”他拉着她往床上一坐。
两人并肩而坐,易珂垂着眼,觉得心跳有点过快,不禁想是不是御医开的药没效,要不今儿个的心跳似乎又急了点。
她用余光偷觑他,却见他也垂着眼,她横眼望去,担心他是睡着了,岂料他也刚好望了过来,两人视线一交会,随即又羞得别开。
原来洞房花烛夜是教人这么紧张又害羞的事……可是,两人也不能这样呆坐着虚度。
“你……”
正当她欲询问之际,听到外头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到底会不会?你这个当大哥的,长兄如父,有没有好好教他?”
“这种事还要人教?”那嗓音,惊诧得很虚伪。
“阿炽这么单纯,说不准什么都不会,你好歹也教一点。”
“要不你教。”
“我……”
哐的一声,窗户被推开,易珂杏眼挟霜带雪,声薄如刃地道:“不需要人教,都给我滚……滚!”
“……夏烨,你这个弟媳挺泼辣的。”
“阿炽嗜辣。”
“还不滚?”易珂拿出马鞭,一回头,窗前的人早就跑到连影子都看不见。
“混帐东西!”关上窗时,她还忍不住骂了声。
洞房花烛夜是可以这样闹的吗?有人这样闹的吗?居然窝在窗下听壁脚,简直让人不可忍!
“你也真是的,人家这样说你,都不吭声的?”易珂没好气地将马鞭丢到他旁边,瞧夏炽一副小媳妇样,真不知道今晚的洞房花烛夜要怎么过。
“……确实是不会。”
“嗄?”
夏炽扬起仍带酒气的俊脸,笑得万分魔魅。“从没做过,所以不会。”
易珂难以置信地在他身边坐下,她一直以为在边境的将士们多少会寻花问柳……对了,夏炀还怂恿过他,只是他没去。
所以,她的艳郎是如此纯情?
“那……今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