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承远大步走来,恰恰听到最后一句,在心底轻哼:不是你慢一步、是朕早就预订,你再快、也快不过朕。
他脸色垮下,章瑜婷却在看见他时,瞬间露出一个灿烂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毫不掩饰。
这会儿,白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退开两步无声轻叹。
“怎么去那么久?我都快被看瘦了。”宁承远抱怨。章瑜婷轻笑,“被那么多小姑娘喜欢,得意吧?”
“不得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只想要你的喜欢。”
我、你?甫走过来的墨然也明白了,若不是喜欢到极点,皇帝和一个小嫔妃之间,怎么也用不上这两个字。
不过就算没有这样两个字,愿意纡尊降贵穿上平民服饰、乘坐寻常马车,不顾危险带她来参加这场婚礼,足以证明皇上对他们家小章鱼上心。
章瑜婷不回应他的话,只是脸颊红了、耳朵更红。
她别开脸,和师兄们打过招呼后道:“师兄对不起,这里有点闹腾,不太适合……我先和我家相公回去。”
相公?宫翌吓得后颈一阵发麻,好像有把刀悬在上头,小章鱼的胆子无比肥大啊。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她牵起宁承远的手,“走吧!”
“好。”他弯了眉,反握她的手。
两人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寻常夫妻,走出大宅院。
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宫翌喃喃道:“真爱,绝对是真爱。”
梅鑫得意地点点头,他早这么说过啦,可没人相信,现在……如何?眼见为凭了吧。
*
章瑜婷和宁承远并没有立刻回宫,而是任由侍卫在后头跟着,来到村子后山。
“还记得这里吗?”宁承远问。
“记得,是我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方。”
“你赔了什么,又折了什么?”
“不记哦,你喝掉我一整瓶神药,我又被追杀你的人盯上,一路摔到山崖底下,幸好我福泽深厚,没活活摔死,否则……你就算涌泉也找不到恩人回报。”
宁承远呵呵大笑,问:“还有没有神药,再来一瓶。”
“当是白开水呢,要多少有多少?”
“没了吗?”
“没了。”
“你不是医术高超,哄得后妃们对你心悦诚服,怎么,再做一瓶神药很困难吗?”
“不是困难,是办不到。”想起丢失的玉瓶,她心痛呐。
“是记不得药方还是寻不到药材?”
摇头,章瑜婷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
见她如此,宁承远不勉强,转换话题道:“那次不是我第一回在这里被追杀。”
“不然呢?”
“三岁时我被送出宫,我在这里遇到第一次袭击,幸好皇伯父派人接应,不然那时候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你伯父对你很好?”
“非常好,亦师亦父,他在我身上投注的心力不比族兄们少,他常说:『你爹没有不要你,就算他真不要了,本王要,记住,你就是我的小儿子。』”
“小时候我怨恨过父皇,认定自己被抛弃,直到父皇死后、我顺利登基,伯父告诉我许多事,我才明白父皇为我做过多少谋画。
“打一开始决定让伯父将我养在膝下,就是想让我在军中建立威信、拥有军权,那些进王府教导我和兄长们念书、学习兵法、政治、权术的师父们,都是父皇暗中下令而来。”
“换言之,先帝一开始就打算让你继位。”
“是,我本以为全是自己争来的,原来……”
虽然父皇打算传位给他,但皇伯父也曾道:“你别往死胡同钻,要是在一关关的考验中,你无法达到要求,为了大宁朝堂,便是皇上再喜欢你,也得将你舍弃。”
皇帝心里有国无家,父皇便是再喜欢母妃,也无法维护她的人生,朝廷才是父皇心中第一要务。
纵使知道这些道理,他心中仍难免有怨。
章瑜婷握住他的手,“都过去了,不管是你争来的,或先帝盘算的,如今你已经是皇帝,只要悉心尽力为百姓谋福就行。”
宁承远轻浅一笑,不知她看事情是太简单还是太透彻,轻飘飘一句话便道尽道理。
可不是吗,身为帝王只要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天地……足矣。
这天他们没有急着回宫,手牵手在山林里散步,他们聊着小时候的故事,那些事宁承远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全对她说了。
说着说着,他发现自己不但喜欢和她睡觉,也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同她有商有量,也喜欢讲一些言不及义的无聊废话。
总之,有她在身旁,连周遭风光都会变得明媚。
她细细倾听,他心里积了太多思虑,得吐尽倒光才会舒畅。
他不停说着,说得身后侍卫、暗卫不敢置信,还以为自家皇上生性沉默,没想到只是没有找到适当的人诉说。
“你说,我是不是该还白景一个媳妇?”
“还?把我还回去吗?我和四师兄没什么?只是兄妹之情……”她紧握他的手指头,连忙解释。
一笑,他戳上她额头,“在想什么啊,我是指要不要给白景找个媳妇。”
她恍然大悟,“你赐婚赐上瘾啦?”
“是啊,接下来还得赐多门亲事,这人选……得好好挑一挑。”
二十来岁的女子,只能嫁给缭夫吗?还是有更好的选择?军中有些同袍好像至今尚未娶亲,应该能凑凑看吧。
多门亲事?是皇亲国戚吗?这个她管不着,她只在乎四师兄。
“你打算给四师兄找个什么样的媳妇?”章瑜婷问。
宁承远想起长公主求到自己跟前的事,试探问:“你觉得长公主家的宜和郡主如何?”
“宜和郡主?她很好呢,温柔善良、行事端庄,再适合白家不过了,若是能成,白伯父、白伯母肯定会更喜欢我啦。”
白家的家规既严谨又吓人,若非如此,白景也不会为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章鱼,想在成亲后搬出白府。
白景差事繁重,只能在休沐时到济生堂义诊,两个月前,宜和郡主的父亲生病,到济生堂求医,那日坐堂的恰好是白景。
一次看诊,她对白景心生好感,于是宠女儿的长公主便到处打听。知道他是白尚书的侄儿,也是当年名满京城的神童,便有意玉成好事。
“白家人不喜欢你吗?”
“之前四师兄有意求娶,我父亲官位不高,而我的名声更糟,我是小师妹时,白家伯父伯母喜欢我,但当媳妇就是另一回事了。”若非四师兄坚持到底,这事儿连谈都甭谈。
宁承远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别想了。”
章瑜婷抓住他的衣袖问:“什么别想了?”
“既然白家不喜欢你,我何必替他们着想,就让白景娶一个败家泼妇,把白家闹得阖府不宁。”
“我说错话了,白家伯父母很喜欢我……”她拉他的手猛晃猛撒娇。
“胡扯。”
“别这样嘛,四师兄很好、宜和郡主也很好,若是能促成一段好姻缘,比造七层浮屠更积德呢。”她抱住他的腰,赖进他怀里。
“乱讲。”
“拜托嘛,四师兄要是没得好姻缘,我会很愧疚,会觉得亏欠他……”她把头往他怀里拼命钻。
“关你啥事?”
“当然关我的事,要不是你非要我进宫,我现在就是白少夫人了,不管不管,你要赔四师兄一个好媳妇,特好特好、比我好几十倍的媳妇儿……”
她像个孩子般耍赖,钻得宁承远心痒,他笑拥她,笨章鱼,天底下哪还有比她更好的媳妇儿?
偏过头,章瑜婷从左边看到右边,把木匣子里的珍珠首饰再看一遍。
没丢,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有人动过了吗?
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的字画书册、她的床褥被枕……好像有人动过。
她没有洁癖、对精致生活也没太大的要求,即使如此,她还是有这种感觉,这让她……心生怀疑。
“主子!”星儿跑进来,一张脸被吓得惨白。
“怎么啦?”
“淑妃娘娘和贤妃娘娘过来了。”
啥?她们怎么会上她这里来,要见她,直接叫她过去就行啊!
迅速盖上木匣子,她问:“人呢?”
“在小厅里,月儿伺候着。”
章瑜婷飞快换上衣裳,有钱好办事,虽然未得内务府厚待,但现在她食衣住行样样不缺,至于育乐……小阳子、小辰子正变着花样,从外头捣鼓些有趣的东西送进来。
进厅里,贤妃正嫌弃地用帕子贴贴唇,把味道不像样的茶推开。
章瑜婷在心里道:莫怪她,她一幅画顶多能卖上几百两,喝五两一斤的茶已是极限,哪能像宫中供奉,随随便便就是一两百金的茶叶。
淑妃也喝不下这茶,但她觉得章瑜婷可怜,便入境随俗了。
“瑜嫔,你母亲另嫁他人了,对吧?”贤妃心直口快,直接说明来意。
“是啊。”章瑜婷不懂贤妃为什么问这个,她不是也给了添妆?
“嫁给人称神医的温大夫?”贤妃又道。
章瑜婷更不解,早知道的事情怎又挑出来说?
但谁教人家位分高,人家怎么说,她都得乖乖往下接,贤妃想装无知,行!她陪着演。
“是,温大夫是妾身的师父,自小便将妾身带在身边教养,家母生下妾身之后,身子亏得厉害,幸得师父悉心诊治,才能恢复。”
“他们之间早有情愫?”贤妃道。
“还请娘娘慎言,家母与师父以兄妹相称,发乎情、止于礼,从未做过逾越之事。”
“瑜嫔妹妹别急,姊姊并非责怪你母亲,只是想知道,你母亲琵琶别抱,会否受尽天下人非议?”
“首先,家母与师父是皇上赐婚,谁敢多加议论;再者,天下人并非全都眼瞎,明眼人自能看出真相,就妾身所知,如今议论父亲宠妾灭妻者更甚。最重要的是,即便没有皇上赐婚、即使受尽天下人议论,妾身认为,与其守着绝望过日子,女人更应该勇敢地为自己争取一份希望。”
章瑜婷斩钉截铁的话,让淑妃心头震荡。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听见瑜嫔说类似的话,只是不敢也不能勇敢,毕竟她们嫁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哪里有妃嫔好端端离开后宫的前例?
但是,如果不离开……真要守着绝望走完漫漫数十年?
皇上身上的毒不解,她们终将在后宫里一世凄苦孤寂,大好年华就此埋葬,没有丈夫疼惜、没有儿女环膝,这样的人生……即便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又有什么滋味?
“倘若明知下场必定悲惨,也要争取?”贤妃问。
“世间事千变万化、岂有『必定』之理,尚未争取便认定失败,那不过是为自己胆小寻来的借口。”
“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你敢吗?”贤妃的表情带上挑衅。
“敢什么?”
“你不是不乐意进宫?不是不乐意成为皇上的女人,那你去啊,去向皇上争取离宫。”讲道理谁不会啊,嘴上说说又不伤己。
“回娘娘,妾身有过。虽然没成功,但至少争取过,并非不战而降。”
“你真的当面和皇上……”
“是的。”她斩钉截铁回答。
望着章瑜婷笃定的目光,淑妃和贤妃一时之间……被折服了!一个小小的嫔竟然敢当面向皇上争取?
可瑜嫔不就是这样有勇气的人吗?第一次见面,她便敢要求皇后娘娘帮忙呀……
从窗外走过的留公公,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后嘴角勾起,弓着背,双手拢在袖子里,悄悄走出长。
第十二章 她所不知道的真相(2)
皇太后的寿诞终于到来,这天皇上宴请百官,并且将往日军中同袍邀进宫里,宴席办得盛大热闹。
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满心想着这个儿子没白认,当初从众皇子当中挑选他过继为嫡子,这决定再正确不过,瞧,她虽没亲生儿子,但谁能有她的尊荣。
皇后等人盛装出席,章瑜婷乖乖地站在娘娘们身后,嘴角挂起淡淡笑意。
但命妇们乍然一看,吓大了……咱们皇后、贵妃们怎瘦这么多?那脸庞、那眉眼、那肌肤,甚至变美了。
不过更吸引众人目光的是瑜嫔,不是因为她美得教人别不开眼睛,不是她一颦一笑都深深吸引人心,而是……翻开尘封旧事,她在十岁时曾受到雷击,当时京城上下是怎么批评她的?只差没将她形容成恶鬼了,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美丽的恶鬼?
看来后来那个瑜嫔救了皇上的传闻才是真的吧?
皇上停下选秀,文武百官莫不失望,等得知皇上竟将恶名昭彰的章氏迎进宫门,许多官员议论纷纷,四下打听,却听说当年竟是章氏舍己身,救得皇上性命,才有这一段姻缘。
一个单薄女子能有勇气救人,已然不容易,更别说那时她坠落山谷,差点儿没命。
再说了,当年她并不晓得皇上的身分,就算知道,当时皇上也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这样救人的义举,完全是出自善意。
所以瑜嫔有今日造化,光靠运气不够,还要有足够的善良与勇敢呐。
当年的旧事转眼被推翻,在场的命妇们都在想,才十岁的小姑娘能恶毒到什么程度?何况要真是遭到雷击,不死也得半残,哪能长成这副模样?会不会……雷击是假的,有人刻意放出谣言才是真?
放出谣言的想来是由姨娘成为平妻的柳氏吧,她也有一个女儿,定是为了女儿,才恶意中伤嫡女。
当年章氏名声尽毁,与母亲被送到庄子上,身上连一两银子都没有,还得靠神医温大夫接济才能活下来,也是方氏本事高,几年下来重新经营出一番事业。
再回头看看章家,章政华从七品县官变成教书匠,章氏竟也没在皇上跟前说项,替自家亲爹争上一争,可见当年之事伤女儿多深。
命妇们有不少都想着回去教训丈夫,眼睛睁大看清楚,别贪恋妾室温柔小意,红袖添香,这种事正室嫡妻不是做不到,只是因为要忙着掌家,还要教养子女、张罗后院大小事,才没有精力做那些。
也只有狐媚子成天啥事不做,才能把心思全放在男人身上,要是男人看不清楚形势,搞得宠妾灭妻……章政华可引以为鉴。
过去的恶名被洗清,再加上今日亲眼见到美得宛如仙子般的本人,大家对于章瑜婷只有满口称赞。
不过章瑜婷没听到众人对她的评语,她忙着拉宜和郡主去见白景。
同一时间,淑妃在梅林里遇见久违的表哥。
陈训看着眼前的表妹,遥想过去,那个爱唱歌的女孩,那个永远弯着一双笑眼的女孩……
“表嫂可还好?”淑妃问。
“回娘娘,秦氏自小产后抑郁难安,前年一场风寒过世了。”
闻言,淑妃心疼,激动上前一步,“表哥……”
“没事,别为我操心。”
她轻摇头,眉心轻拢,“怎能不操心?”
“表妹……”
两人相对、欲言又止,风吹过树林,恍惚间,少年少女的银铃笑声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