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瑜婷于是没接话,静静地笑望妹妹。
“大姊姊不想知道什么事吗?”章美婷脸上有些犹豫、有点勉强,彷佛是一件很难启齿的事。
“反正早晚都要知道,你说不说都无妨。”
章美婷因她的反应不如预期,脸色微变,但很快地又做出一张可怜委屈的神情,“大姊姊,昨天我在祖母那里听到一个消息。”
她二度停下,等待章瑜婷的反应。
但还是一样,章瑜婷半句不说,端起杯子慢慢喝茶。
闻着空气中散发的淡淡甜香,章美婷误会了,以为那是嫡母单独留给大姊姊的好茶,旁人没分儿,却不知那味道是从章婷瑜脸上发出的。
想到所有好处自己都沾不上,她更加嫉妒,一口气道:“大夫诊出柳姨娘怀的是男胎,祖母决定等弟弟生下之后,就抬柳姨娘作平妻。”
从此,姊姊和妹妹都是嫡女,整个家里,只有她一个卑下的庶女。
章瑜婷脸色微变,她深吸气,却依旧不言语。
章美婷注意到她的变化,心底冷笑,这是硬憋着吧,行!尽管憋,待憋不住爆发出来……不知道这回会是怎么个闹法?
第二章 认清父亲的无情(1)
章瑜婷确实生气,但生气的原因并非章美婷想像那样。
她愤怒的是柳姨娘的心计!
她不信大夫会诊不出男女,非要等到九个月才诊出?她这是藏着底牌呢。
打从确定怀孕后,柳姨娘不时昏倒,老是吃不下、睡不香,在父亲跟前向来坚强不哭的柳姨娘,这回有孕时不时哭得不能自已。
她哭道:“妾身明白为老爷开枝散叶是本分,但妾身心疼孩子啊,心疼他们打出生起就低人一等,妾身可以不计较名分,可是每每想起欢儿被大姑娘欺侮得泪眼婆娑,妾身不忍心呐。”
她哭道:“妾身无意与夫人相争,妾身不求富贵名分,只求再生下个女儿,日后寻个小户,作为正室出嫁便罢。”
她哭道:“当初妾身进章家大门,求的从来不是子嗣丰富,只求与老爷琴瑟和鸣、一生相伴,哪知这一决定,竟会教孩子们委屈受苦。”
这么一份死心塌地的爱情,多么教人动容。
人家求的不是一生富贵,而是永世相随;人家没想过要子女孝顺,没想过与嫡妻相争,偏偏嫡女不大气、处处欺凌,她受委屈便罢,怎舍得子女跟着委屈?
章政华本就对柳姨娘充满愧疚,日日见心爱女子有孕在身,却如此哀伤委屈,心底愧意更甚,一个月、两个月……一路加油添醋下来,她终于熬到父亲、祖母松口,这不,一松口,立刻诊出来她要生儿子啦。
章美婷没想错,若是过去,她定要大闹一场,但如今认真想想,她能拿来当借口的不过是一句“宠妾灭妻、有碍父亲前程”罢了。
她再会闹,最好的结果顶多是把儿子记到母亲名下,但依父亲对柳氏的宠爱,岂真能夺她儿子,放到母亲膝下教养?
十年、二十年,被柳氏教养长大的孩子,对嫡母又能有几分尊重?不过又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替他人做嫁衣裳啊……缓缓地,章瑜婷吐气、皱起眉心。
章瑜婷带着白芍往母亲的绮君院走,未进屋就听见父亲冷酷的话语,她停下脚步,在门外默默听着。
“今日我并非与夫人讨论,而是告知,此事母亲已经点头,谁都不能反对。”章政华口气决绝。
“既然如此,告知与否重要吗?”方氏苦笑,还以为心死了便不会痛,没想到即便不痛,还是会受伤、会愤怒。
“平妻之礼,还望夫人尽心操持。”章政华语气冷冷。
听见此话,章瑜婷握紧拳头,眼底寒意更深。
方氏涩声道:“如果我不呢?”
“身为正室,为章家开枝散叶本就是你的责任,然嫁入章家十余年,夫人始终尽不了职责,今日柳氏为你代劳,难道不该心生感激。”
“心生感激?老爷这话说得可真……”方氏讲不下去,浓浓的失望浮上眼底。
当年若非敌手针对,她哪会竭尽心力为章家铺子挽回颓势,又怎会因为过度疲惫,以至于失去月复中孩儿?他全然忘记了吗?如今竟让她对一个妾室心生感激,多么讽刺!
“夫人挑个时间去一趟寺院,让师父寻个好日子,把平妻礼给办了。”不等方氏点头,章政华袖子一甩,往外走去。
他敢这么理直气壮,是因为太清楚方氏脾气,她于经商上头虽能干精明、半分不让,但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在面对夫婿时,即便再委屈也会选择低头顺从。
何况无子本就是方氏最大的罩门,生为女人,无法为丈夫繁衍子嗣,便是再有理也是无理,再有本事也得低头。而且日后章瑜婷出嫁,能倚仗的就是柳氏月复中孩子,方氏宠爱章瑜婷,为日后着想,她必须低这个头。
因此明知自己言语恶劣,他依旧自信她会悉心尽力。
但章政华没想到会碰到章瑜婷,瞬间脸色微沉,她听见了?这下子她又要大闹一场吧……
瑜儿容貌肖极方氏,三个女儿当中,她长得最漂亮,出生那会儿瘦弱得像只猫咪,但越长越是可爱,让初为人父的他忍不住骄傲。
对于这孩子,他曾疼过宠过,也曾抱在膝上,教她一字一句背着三字经,若不是后来让方氏宠得无法无天、长歪了性子,他哪会不待见她?
章瑜婷静静望着父亲,清澈的目光里,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过去她总是为了争宠与庶妹闹起来,一只刺蝟和一朵小白花,在父亲眼里,战端未起,输赢已定。
是她傻,傻到以为让章欢婷不舒服,自己便舒服了,殊不知一次次下来,她没有舒服,却让骄纵任性的恶名四处传扬。
而今……是茅塞顿开,她终究是看分明了,她明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想尽办法争到手中,也不会长久。
不属于自己的父亲,就算了吧,争来做什么呢?
“向父亲请安。”瑜婷屈膝为礼,淡淡笑意挂在嘴角,眼底却疏离而冷淡。
见女儿不发作,章政华反倒难受了。
不是他犯贱,非要被女儿破口大骂,而是因为明白。
在官场上见识过的人多了,天天在阴谋诡计当中打滚,女儿那点儿小心思,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她闹,不过是想让身为父亲的自己多关爱几分,但现在……仔细回想,她似乎已经乖顺得太久,久到让他感觉若有所失,她不在乎他的关爱了吗?
在莫名的矛盾、莫名的堵心下,这让他失望,他有气需要发泄。
章政华厉声道:“谁允许你在这里偷听?”
偷听?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果真是个“好父亲”。
章瑜婷心中不屑这个敢说出无耻要求,却还反过来指责别人的男人,却只是轻声道:“女儿错了,只是父亲与母亲说话,女儿不好进屋,只能在此处候着。”
章政华当然知道是自己无理取闹,只是见女儿并未因此而愤怒,她仍然低眉顺眼,态度平和,令他心头更不是滋味。
“你年纪大了,有事没事别总来劳烦母亲,应与姊妹多相处。”
这训诫……是没话找话说吧?单纯想要指责,想彰显身为父亲的权威?
章瑜婷在微笑间不断告诉自己,只要不在乎,对方的喜怒哀乐便影响不了自己。
过去她为父亲的偏心愤怒,为父亲的责备躲在棉被里头痛哭,为了想得到父亲一个笑颜、一句夸奖,竭尽所能地讨好,可结果如何?她争到了、得到了?从来都没有。
她再也不要傻气,再也不要做无用功,只要学会不在乎,就什么事都没有。
“父亲说得是。”她又低头应和,乖巧得让人挑不出错。
对于女儿的听话,章政华应该高兴的,但那么明显的敷衍,他怎会感受不到?带着说不出口的狼狈,他挺直背脊,轻咳两声说:“好生与你母亲学学,身为女子就该遵守三从四德,否则日后出嫁,会丢尽娘家颜面。”
这种话任何女人都无法辩驳,彷佛女人打从出生那刻起,一辈子就是为了男人而活,用压抑自己、束缚自己、逼迫自己,来让男人过得惬意。
不过,很抱歉,她不同意。
章瑜婷脸上的笑意半分未减,“是的、父亲。”
她的婉顺,让章政华觉得像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心头憋得更厉害,只是这会儿再有多的训斥也说不出口,他最终只能甩袖离去。
目送父亲离开,她轻咬银牙,吞下不该存在的委屈,走进母亲屋里。
屋里没留人伺候,章瑜婷凝望着背对自己的母亲,见母亲不断深吸气、深吐气,极力压抑自己的哀伤与委屈……她心酸了。
母亲从不在人前表现愤怒不满,从不让人看见她对父亲的怨恨,可不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积郁成疾?她用自伤来圆满父亲的,凭什么呀!
“娘。”
听见女儿的声音,方氏转头之际,已经换上一张笑脸,她起身拉女儿,笑道:“娘给你留了四喜斋的点心,来尝尝。”
这么难受,还要假装无事吗?
心酸得更猛,伸手抱住母亲,把头埋进她怀里,章瑜婷轻声道:“没关系的,爹不疼您、瑜儿疼您。”
闻言、方氏一怔。
她不哭的,她精明能干坚强,她从不对人示弱,但女儿一句话,让她来不及收妥的酸涩化为盈眶泪水。
仰高下巴,方氏把眼泪逼回去,捧起女儿的脸,执意笑得灿烂,“傻瑜儿,谁说你爹不疼娘?你爹对娘可好了,你别胡思乱想……”
章瑜婷咬紧下唇,倔强地迎上母亲视线,“父亲的话,我全听见了,其实娘心里明白的,对不?”
“你在说什么?娘又明白什么?”言语间,方氏透出几分慌乱。
“明白柳姨娘才是父亲心尖上的人,明白比起正妻元配,父亲更看重青梅竹马,更想把自己的心、感情、财富,一切一切全数给柳氏。”
说好不被影响的,实际上她还是被影响、被伤害了,那个还会在乎父爱的小女孩,依旧存在。
“哪有这回事,柳姨娘不过是以色事人,你爹心里清楚的很,要不他怎会把章家的中馈和营生全交给娘,而不是柳姨娘?这恰恰证明你爹心里有分寸,明白妻妾不同,明白更该看重谁。”方氏说着她从小到大被教育的道理,也是她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
“娘当真认为这叫看重?而不是利用、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她忿忿不平。
方氏震惊,其实这样的念头……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她很快地、很用力地死死将念头按捺下去。
“不是的——”她试着反驳。
章瑜婷截住话,“瑜儿不懂,娘这样有本事,即便离开章家,必也能过得畅快恣意,何必为别人赚钱、为别人持家,让别人三妻四妾过得顺心遂意,却令自己如此委屈?”
“那不是别人,是你爹啊,是娘要依靠一辈子的男人。”不管失望与否,从大红花轿扛进章家大门那刻,她再没有回头路。
傻!分明是爹在依靠娘,方能养尊处优,怎是娘在依靠爹?
试问一个七品小县官能有多少俸禄?能穿得起一两一尺的云锦?能在上品楼用一桌动辄几十两的席面,与同僚打交道?
章瑜婷直接抓住她的语病,“所以娘也承认自己委屈了?”
“不承认!娘的相公是个官,娘主持中馈、掌理家计,京中多少妇人羡慕娘能够掌权,她们在丈夫婆婆的欺压下,只能忍气吞声。”她坚持自己的信念。
拜托,她们忍气吞声是因为需要依附丈夫才能生存,娘和她们是一样的吗?何况……
“娘没有忍气吞声?祖母以无子为由,对您酸言酸语、予取予求,而父亲的话句句戳人心窝,难道娘过耳便忘?昔日娘为章家失去嫡亲长子,今日父亲却要您为柳氏月复中胎儿心生感激?”
复述着父亲的话,章瑜婷为母亲心痛得很,曾经她有多爱父亲,现在就有多怨恨。
“终归是我的错,是我不能为章家开枝散叶。”倘若她的儿子还在,她就有底气高傲,就敢反抗丈夫的自以为是,可是她的儿子……
“不是您的错,是章家对不起您,您为章家劳心劳力,父亲非但不体恤反而——”
方氏摇头打断她,“够了,娘能忍。”
“凭什么要忍?为什么要忍?娘,我问您,您辛苦勤勉为章家操持得到什么?祖母的疼惜?并没有;父亲的爱重?也没有。娘,您认真想想,我终究要出嫁,倘若我运气不好、嫁差了,无法成为母亲的依仗。请问年老的您,会被怎生对待?难道您真相信,柳姨娘的儿子会孝顺您,还是相信他会成为我的助力?”
方氏怔住,是啊,她相信,相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信……
她紧握母亲双手,“娘,您不屑与柳姨娘为敌,可柳姨娘若不是视您为敌,为什么父亲在您屋里时,总能寻事把父亲唤走?为什么她总在父亲耳边挑拨,让父亲对您发难?一个拿您当敌人的女子,她的儿子又怎会成为您女儿的娘家助力?”
方氏挣月兑女儿的手,试着理智、试着不被情感影响。
“柳氏不喜我,是因为我握住的东西太多,所以忌惮、嫉妒,待瑜儿出嫁,娘便让出一切,从此青灯古佛。当娘再不是威胁,她自然不会视我为敌,自然要善待出嫁的姑女乃女乃,终究你父亲还是重视名声的。”
“公平吗?您辛苦一辈子,只求换得一处安身佛堂?我真的不懂啊,为什么母亲要拖着病体,竭尽心力让这个家顺利运转,让所有人吃香喝辣,而您却只能吞下委屈,还要假装自己不委屈?”
这不是替他人作嫁,什么叫做替他人作嫁?章瑜婷真的很想摔东西,只是……她明白,发脾气于事无益,只会让状况越糟。
方氏无法回应女儿的质问,只能凝肃面容,握住女儿肩膀,认真道:“瑜儿,你听娘说——不管娘再有本事,都无法改变事实,事实是,娘膝下无子;事实是,章家需要传宗接代;事实是,柳氏若能产下儿子,确是章家功臣。你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有再多的不好,你身上都流着他的血,你姓章,必须站在章家的立场考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爹有他的难处。”
“父亲有他的难处,您没有?凭什么他有权拿他的难处来压迫您,您却只能吞下自己的难过?”章瑜婷忍不住拉高了声音。
“够了,这种不孝的话,一句都别说。”
“不够。”她激动地紧握母亲的手,“娘,和离吧,是章家亏待您,您不需要厚待章家,外面的世界更好更美,您不是一般女子,您绝对可以走出去。”
和离……吗?她不认为自己能顶得住那些风言风语,何况和离了,她的瑜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