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会笑了,无喜也无悲,照着大人的安排长大,考试第一名,进了手术室是天才医生,月兑下医生袍是人人羡慕的名媛,脚踏镶钻的高跟鞋手拎名牌包出席各大宴会——因为她不笑,对人疏离,因此得了“冰雪女王”的封号。
最终,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也厌倦医院因为病患的贫富差距有差别对待,抛开名医的光环,做出了唯一的反抗,投入了法医界。
“给你。”
突然,一个哭脸面具正对她的脸,季亚襄瞪大眼一瞬,表情又恢复了寻常,直勾勾地看了面具好一会儿,面具的眼泪让她胸口一滞。
“给我?”
“戴上。”
她抗拒地退了一步,“我不是孩子。”
“谁说小娃儿才戴面具,你看满街上的人都手拿面具,有的戴在脸上,有的拿在手上玩,这是应景的,不分男女老幼。”瞧她一脸戒备,寻常面具会咬人不成?觉得有趣的君无瑕低声笑出声,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让她面对着面具,哭脸面具的水似要往下流。
看了看四周逐渐多起来的人潮,秀眉一辈的季亚襄双唇抿得更紧,“我不戴面具,太丑了。”兔子面具、狐狸面具、狗脸面具、蝴蝶、小鸟的都有,摊子上挂着各样面具,偏他挑了最丑的。
“不丑,它正好代替哭不出来的你哭。”不许她拒绝的君无瑕亲手为她系上带子,遮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她突然有些慌乱,被人看穿隐藏多年的真实心情,任谁也会不安,她不希望被人看透,想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你看,我也有面具,笑脸的面具,把它往脸上一戴就笑呵呵了。”君无瑕也将面具戴上,一哭一笑形成有趣的对比。
“你的面具比我好看。”她气闷地要取下面具。
一只手按住她取面具的手,笑脸对哭脸笑哈哈,“同一张脸,一对的。”
“我跟你换。”她才不要哭脸,感觉可怜兮兮,受了很多委屈似的。
哭脸面具是张着眼、抿唇,画上两滴豆大的泪珠,而笑脸面具眯着眼,嘴角往上拉的大嘴巴占了面具一半,但无论哪张面具,一戴在人的脸上都只觉得逗趣,喜感十足。
“不换。”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被拉着走的季亚襄踉跄着跟上他的脚步,面具下的那张脸皱着眉,“你不能只图自己的痛快,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刚说完,她诧异的发现迎面走来的一双男女脸上戴着鲤鱼面具,且有一就有二,陆陆续续又出现几对戴面具同行的男女,高挂的灯笼照亮整条街,双双对对的人儿在灯光下成为一道风景。
君无瑕笑着回答,“自己都不痛快了,何必在乎别人在想什么?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好。”
对得起自己……季亚襄不想承认,可是他这句话竟然给了她解月兑感。
穿越前的她一直被父母的期望束缚着,久而久之,忽略了自己内心的声音;穿越之后,她也还是过度介意外人怎么看自己,当初在湖边才会因为顾寒衣的一句话而感到被羞辱。
但其实重要的是她自己追求什么,怎么看待自己。
不过,虽然她想通了,也不代表这家伙可以这样动手动脚……
“你不要一直拉着我,我自己会走,不会走丢。”觉得难为情的季亚襄想甩掉他的手,可是手指修长的大掌整个包覆住她的,让她抽都抽不动。
“我不认得路,你拉住我,免得我走失了。”他大言不惭,堂而皇之拉着手不放。
无耻、无耻、太无耻了,她甘拜下风,脸皮没人家厚。
看着交握的大手与小手,她眼神闪了闪。
长街上十分拥挤,两人只能随着人群缓缓移动,期间不时听见小孩子兴奋的欢声笑语,也能看见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拍手欢笑。
季亚襄不禁想,果然不管哪个时空,出门玩最开心的都是孩子。
“饿了吧,那边有卖馄饨的,去喝碗热汤。”看到冒着热烟的小摊子,从没在街边吃过小吃的君无瑕感到新鲜。
季亚襄还没说话,君无瑕就拉着她挤了过去。
“老板,来两碗馄饨,一碗汤多,多放点馄饨,一碗少一点。”见他坐下不动,一副大爷模样,季亚襄只好开口喊人。
“好咧!马上来。”
老板是三十出头的汉子,他应了一声便下馄饨,熟稔的用汤勺翻搅,有点胖的妇人一边收碗盘,一边包馄饨,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坐在小椅子洗碗,没人喊累。
很快的,馄饨送上来了,大碗的归君无瑕,小碗的是季亚襄的,馄饨皮薄馅多,看了就让人胃口大开。
“你吃这一点够吗?我分你两颗。”挺好吃的,但肉馅柴了些,若用珍珠猪大腿那块肉来拌馅就更好吃了,他嘴刁的拿大内御厨的手艺相比,嫌了一嘴还是吃下肚。
季亚襄将碗拿开,不让他筷子夹的馄饨落在碗里,“不用,我够了……”又不是养猪。
“真的够了吗?我听你咕咕哝哝的说着猪……”多吃两口哪会胖,她瘦了点,骨头架子都出来了。
“够。”她低喝,吃都堵不住他的嘴。
面具下方是开了口,不用取下也能进食,两人在一个话多、一个安静的奇怪气氛下吃完各自的馄饨,之后就难堪了——
“你没带银子?”
没半点吃霸王餐心虚的君无瑕两手一摆,“那东西俗气,谁会带在身上,我带张脸就成了。”
他没说错,在京城有脸就够了,全京城老老少少谁不认识君三爷,他凭脸就能吃遍大街小巷,还有人直接送到面前请他笑纳,他不收人家还给他跪了,求他收下,谁谈到银子?
季亚襄听完他理直气壮的话,觉得要不是戴了张面具,旁人定会看见一张发绿的脸。
她咬牙小声问:“你面具哪来的?”
“顺手取的。”正好挂在手一抬高就拿得到的位置,他手一举便拿了。
“没给银子?”她问得很轻。
“为什么要给银子?”
都是别人给他送金送银,没人跟他要过银子。
刚出京时,路经几个县城,因为邻近京城,自是认识这位小祖宗,为求他高抬贵手少惹事,三千、五千两的银票往他身边的人手上塞,大多是给了宁煜和欧阳晋,所以一路上的开销由两位财主支付。
可此时他们都不在,自然没人付银子。
听他语气不像说笑,季亚襄头脑一阵晕眩,想到“何不食肉糜”的故事,一股气打胸口往上翻。
她每个字都像带着火,“买卖、买卖,你身为父母官不知道买卖要用银子吗?你未问而取即为盗,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君无瑕喔了声,“你先借我,明儿个还你,一件小事而已,瞧你大惊小怪……”
季亚襄不只脸绿,还气得唇发颤,“我没带。”
“你没带?”君无瑕终于意识到问题了,他们成了吃白食的?
“谁料得到半夜要出门,还是被死皮赖脸的请出门,你也没说要去哪里,我带银子做什么。”她以为只是出去逛一圈,很快就回来了。
“喔,那也没关系,可以回县衙取。”
“谁去?”季亚襄口气不善,就两个人,不是他,就是她。
顿了顿,君无瑕仰头一喊,“那个谁呀!来点银子。”
刚喊完,天上掉银子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落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碗底剩余的馄饨汤微晃了一下。
很是讽刺,当主子的身无分文,还得要底下人救急。
“那个谁呀,五两银子找不开,来些铜钱。”季亚襄学某人喊话,八文钱一碗的馄饨,拿五两银结帐要人家怎么找零,一晚上卖下来说不定还赚不了二两银子。
可等了许久等不到铜钱,只有一道弱弱的气音——
“五两银子最小了,没有铜钱。”
季亚襄一听差点晕倒,这是谁家的土豪来着?
君无瑕才不在意这点事,“没事,当赏银,小钱而已。”他打赏下人不只这个数,少了还拿不出手,丢人。
“不行。”素手倏地将银子抢到手,守财奴似的握得死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换钱。”
说完,她走进摊子旁的吉祥布庄。
君无瑕兴致盯着她,看她似乎和东家很熟,说了几句话,随即把银子换开就走了回来。
一两银子四个,其余都是铜钱,她只留铜钱付帐,银子塞回给知县大人。
“我不用银子。”君无瑕又把银子放在她手心,小到猫嫌狗弃的碎银他真看不上眼。
“一会儿没花完的铜钱悉数归还。”她不是乞丐,有手有脚凭本事赚钱。
“我说襄儿呀!你看三爷我缺钱用吗?给你就拿着,别扫三爷的兴,过个节要开开心心的,看看我这张脸,笑得多和气。”他指着笑脸面具,呵呵地低笑。
“要不,还给那个谁。”那是人家的银子,物归原主。
君无瑕手一伸又握住了,拉着要还钱的季亚襄又往前走,“给什么给,他有的是银子,别用铜臭味羞辱他。”
那个谁欲哭无泪,在内心呐喊着:三爷,小的很穷,你施舍点吧!四两银子也是钱,够小的啃三个月馒头了,你尽管羞辱小的吧!我咬牙承受。
皇家暗卫离京办事是有差旅费的,他们保护的又是皇上看重的小舅,因此内监总管给了一人三百两银子——但这银子不是给他们的,而是君三爷有需要用到银子才能拿出来,君三爷用剩的才是他们的,所以他们真的缺钱。
而在暗卫可怜兮兮地暗中跟随着时,君无瑕两人已经到了镇上的一座酒楼前,酒楼外围了一圈圈的人,君无瑕带着季亚襄站在人群外张望。
“莲花灯,挺精致的,我赢给你。”
这座酒楼叫做如意酒楼,众人聚集在此,都是为了酒楼摆出的莲花灯,它不是单一盏莲花灯,而是将大大小小十八盏莲花形状的小灯层层叠起固定,叠出三尺宽的巨型莲花,十八盏花灯同时点燃,由下往上看真是美不胜收。
糊在花灯骨架上的纸张是特制的,因此整座莲花泛出银蓝色光华,如同圣洁的青莲一般引人入胜。
不少人聚集在灯下想把花灯拿走,可酒楼的规定是只送不卖,谁猜中灯谜谁就是莲花灯主人。
“我不要灯……”她疯了才做傻事,那盏莲花灯多大呀,肯定很重,她要扛还是背才能拖动它?再说了,穿越前,年年元宵节都有灯会,海内外的各种花灯,她看过的数不胜数,对这盏还真没什么兴趣。
可是不等她说出口,见什么都有趣的知县大人已拉着她往人群里头冲,彷佛没看到前面有人等着答题,迳自插队,让她脸都红了,不想陪他丢人现眼。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非常庆幸戴了哭脸面具,没人瞧见她的脸,否则她真的不用出门见人了,光臊就臊死人了。
只是她本以为君无瑕已经够嚣张跋扈,却不料一山还有一山高。
“等一下,那盏莲花灯我要了,谁都不能抢,退下。”
一道张狂的声音在吵杂声中骤地响起,抢答灯谜的众人全停了下来,看向在黑衣侍卫开路下走到人群前的年轻男子,在他身边跟着的是卑躬屈膝的单瑞麟,一脸谄媚的笑。
只是不等他走近,有人猜中灯谜了,硕大的莲花灯忽地往下掉落,在大家以为就要落地坠毁的惊呼中,一道白色身影翩若惊鸿腾起,单手托住了花灯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觉是话本里的情景成真。
年轻男子脸色一沉,开口威胁,“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把莲花灯给本郡……我放下,我可以饶你不死。”
君无瑕根本没理会对方,彷佛是听到狗在吠,牵着季亚襄的手往外走,单手托着灯,好似在炫耀他的才高八斗,顺利的赢走最大奖。
年轻男子感觉颜面尽失,面目狰狞地喊着,“站住、站住!胆敢无视我,虔侍卫,把他给我捉起来,我要亲自教训他。”居然对他视若无睹,谁给的胆子!
“是。”
一名虎背熊腰的带刀侍卫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青衣手下,三人立刻拦住了君无瑕两人的去路。
“三公子别动怒,小小贱民何必跟他生气,一只小蝼蚁还不值得脏了你的贵手,小的来处理。”一张笑得像菊花的单瑞麟一转身就变脸,走上前几步,口气不善地道:“快过来磕头认错,本主簿还能救你一命,否则就只能怪自己命薄了。”
君无瑕这才斜睨了单瑞麟一眼,语气调侃地道:“单老七呀!你这排牙长得真像狗牙,本官一向乐于助人,帮你把牙敲了重塑一口金口如何。”
接着他眼神落到年轻男子身上,面具底下的脸嘲讽一笑,原来是这厮呀!和他一样排行老三,却混得不怎么样,不过是个马前卒。
第五章 拉近距离(2)
本官?单瑞麟心一惊,“你是?”
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可一时想不起来,那张笑脸面具下的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有点不安……
“连本官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唉!真叫人伤心,难怪是个万年主簿老升不了官,在那长吁短叹别人截了你的胡,却不知是你自己把机伶用错地方了。”该讨好的人是他,抱错大腿是会万劫不复。
“你……你是……知县大人!”单瑞麟猛地打了个哆嗦,背弯了一半,但一看见不远处的赵琥,他腰杆又挺直了。
怕什么,他是有靠山的,小小七品官能耐他何,历任知县不都对他毕恭毕敬,看他眼色行事?他才不管对方什么背景来历,总之他知道自己靠山什么来历、底子够硬便可。
想到此,单瑞麟脸上的畏惧收起来,表面陪笑,语气却是得意地说:“咳咳!大人是你呀,小的见过大人了,只是你那盏莲花灯有贵人看上了,看在你是我上官的分上,我给你忠告,这位贵人你我都得罪不起,你要识时务。”
借三公子的手擂了新知县,他才有机会往上爬。
上任县令平调以后,把县丞、典史都带过去了,就留下一个他,他想自己在衙门经营十几年也该轮到他上位吧?他的靠山会帮忙的吧?
他乐呵呵的等着上任,谁知才作了几天美梦,朝廷来了公文,狠狠把他的梦打醒——知县的位置有人了,还自个儿带人来。
好事落空的单瑞麟便把新知县恨上了,故意不好好的交接县衙事务,拖延文书簿籍的上缴,还把印监藏起来,佯称不知上任知县收到哪去,让衙门事务无法正常运作。
“『跪』人呀!他跪过多少人,怎么得了这毛病,见人就跪,不跪难受?来来来,本官秉性善良,也不好阻拦,让他痛苦,多跪几回吧,本官不怕折寿。”笑脸面具后的君无瑕面冷如霜,眼瞳深暗寒冽。
赵琥气得喝道:“放肆,敢对本郡……我无礼,你活得不耐烦吗?就算是官我也能让你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