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这样很好,当然很感谢家里的宽容,一般来说,和离要两家相谈,订亲要媒婆,和离也要见证,但她是突然带着和离文书就拉着嫁妆回家的,家人知道她和离后都说不出话,意外,错愕,等知道是无子的关系后,又混合了生气与羞辱。
有的家庭能接受女儿回家,有的家庭不能,这时候回家的女儿会被送去乡下,假装没这回事,即便袁朝阳自幼受宠,但也有点忐忑,而且袁家的庄子不在城郊,在江南。
当时已经致仕的袁老太爷开口了,“李管家,让人把大小姐的房间打扫一下,晚上多放一双碗筷,告诉其他人,大小姐回家住。”
一锤定音。
一家之主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不会有意见,袁太太当时就冲上来抱着女儿,袁大丰也说“姊姊不要紧,我在”。
从此袁朝阳就舒舒服服的当回袁大小姐。
当然,刚刚和离回家,她也是很萎靡的,是袁太太看着不行,求袁老爷分间铺子给她管,好歹有点寄托,不然整天在家吃饱睡,睡饱吃,都快养成小猪了。
袁朝阳是袁老爷第一个孩子,从小就会跟大人甜言蜜语,袁老爷很疼这女儿,都没考虑就准了,又怕她奔波劳累,挑了最近的九号铺子。
袁朝阳把一身力气用在生意上,九号铺子果然蒸蒸日上,然后袁老爷又把十四号铺子给了她。
已经出嫁的袁朝婉那个羡慕啊,也撺掇着自己的亲生姨娘跟袁老爷要铺子,说一样是无子的女儿,给了袁朝阳布庄也该给袁朝婉,结果被袁老爷一阵臭骂,袁朝婉虽然一样无子,她却是别人家的媳妇,膝下也有抱养过来的儿子,祠堂上可是有孩子的人,铺子给了袁朝婉,将来就是外姓人的,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袁朝阳是和离后才发现自己是做生意的天才,她给的花红多,工人跟卖布娘子那是拼了命的在工作,九号铺子跟十四号铺子,一个月的净利可以超过一百两,都进入她的小库房了。嘻,爹疼娘爱,就算和离妇,那也是很逍遥,她要把这逍遥进行到底,不让任何人,哪怕是萧图南都不能阻止她继续逍遥。
*
内务府。
袁朝阳自然没那样傻的准时到,她可是提早就到了,对于萧图南,宁可我等人,不可人等我。
一个姓柯的文吏把她引进侧堂后,便开始问起一些袁家布庄的问题——那轻纱的丝产于何处,染于何处?
袁朝阳恭恭敬敬回答,柯文吏很满意。
虽然是个年纪轻的官吏,但袁朝阳知道,这个就是内务府负责布料的人之一。
问完例行公事,柯文吏便说起今上励精图治,缩减了不少用度,官吏其实没以前那样好过了云云。
袁朝阳毕竟有十六年的官家小姐经验,早有准备,伸手跟随同的郝嬷嬷拿了信封,这就双手递了上去,“民女第一次进内务府,什么也不懂,还请柯大人多多指导,才不会出错,天气热,柯大人喝点凉茶。”
柯文吏笑了,“袁大小姐果然是明白人。”
“不明白,不明白,民女就是运气好,凡事还请柯大人多多照顾。”
柯文吏毫不客气看了一下信封里面,满意了,这袁大小姐的祖父曾经是太常少卿,官家出身果然不同,就是大方。
不一会,内廊传来声音,“羽丰郡王这边请。”
袁朝阳内心一突,萧图南来了。
虽然是一起长大,但这都好几年不见了,如果监督是永乐公主或者常富郡主就好了,她跟她们一直维持着好交情,不然青和郡王也行啊,他现在写信还喊她朝阳姊姊呢,当时十几个伴读,她最不想见的就是萧图南了。
袁朝阳站了起来,打起精神,就见另一个小吏引着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进来。
眉清目秀,面目俊朗,不是记忆中的萧图南又是谁?
只不过他的神色没以前那样清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看不透的神色,看起来很深沉,很不好接近,袁朝阳并不意外,自己肯定也不像十五岁时那样娇憨可爱,他们今年都二十五了,六岁认识,这都快二十年的时光。
袁朝阳原本还幻想能有一个平和的过程,但在看到萧图南那脸色后,她就知道不可能了。
他一看到她,俊俏的脸露出看到苍蝇的模样,明明白白写着很不想看到她。
袁朝阳识趣,也懂得商人地位低,行了礼,“民女见过羽丰郡王。”
“岑贵妃看中的轻纱就是袁家出产的?”
“是九号染坊的作品,用紫草跟赭石染色,九染九晒。”
萧图南皱眉,“本郡王可没问你这么多。”
“是。”
“记得了,本郡王不爱人多话,以后我问,你答,多余的东西不要讲,本郡王不感兴趣。”萧图南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袁朝阳还是觉得,唉,有准备跟真实体验到,还是完全不一样啊。他明明白白的嫌恶,真让她有点伤心了。
可是退后一步想,也不怪他,当然,更不能怪她了,她袁朝阳可是无辜的小白花,当然没有错。
只能说他们的缘分就是不能延续吧,伴读的男孩小伙伴中,除了青和郡王,她上个月还去参加泯东县子儿子的洗三呢,泯东县子都八个女儿了,终于来个儿子,他就跟小时候一样,一高兴眼睛就瞪得老大,然后会从单眼皮变成双眼皮,当时泯东县子夫人还不知道她跟永乐公主在笑什么。
如果她跟萧图南也一直维持着好交情就好了,不过想想不可能,有聚有散才是人生常态,虽然她不太能接受萧图南对她的态度这么差,但不会怪他,说来,是时光对他们不温柔,他们各自都经历太多。
她不是当年那个在东宫天真烂漫的袁朝阳,他也不是当年那个在东宫包容温和的萧图南。
其实能这样活着面对面已经不错了,当时一起读书的尚书令嫡孙朱有成,三族内都被偷贩私盐的伯父朱通连累,举家出京,三代不得回。
那一年,袁朝阳才十二岁。
昨天还跟朱有成一起上打猎课程,过去几年天天都在一起的人,突然间被遣出京,从官户成了罪户。
十几个孩子不懂得面对离别,贵子贵女一路行来,繁花盛开,没见识过不好的事物,这第一堂人生课程,众人哭哭啼啼。
那天出了宫门,上了袁家马车准备回家时,袁朝阳都是蔫蔫的,在大伙面前忍着的眼泪终于忍耐不住落下来。
当时锦帐一下掀开,萧图南窜了上来,“袁朝阳,你别难过。”
“我就是想朱有成……”袁朝阳有句话没说,她还知道赵司徒的孙女赵熙喜欢朱有成,朱有成也很喜欢赵熙,昨天还门当户对,今天已经永远不可能,就算赵熙愿意远嫁,赵司徒也不会允许孙女嫁给罪户。
“袁朝阳,你要明白一件事情,我们在京城,那就什么都会发生。”萧图南语气虽然严厉,但神色却是温和的。
相处多年,袁朝阳也不怕他,因此不管身分差异,直接别过头,“我偏不明白。”
“所以我才说,你得明白,朱有成只是开端,以后你的人生还会遇到很多别离,事事难过,你要难过到什么时候?”
“我就是不想跟任何人分开。”
萧图南年少的脸上露出无奈又包容的样子,“皇伯父只处死了朱通一户,没株连三族,已经是看在尚书令多年忠心的分上,况且三代后就能返京,等我们老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收到朱有成的信,请我们照顾朱家刚刚返京的年轻孩子,他那么外向的人,肯定能调适得很好,别难过了。”
“我偏要难过……青和县子说,朱家财产都被充公了,这样日子是要怎么过?”
“朱家财产是充公了,朱老夫人跟朱夫人的嫁妆还在,至于日子怎么过,你放心,我有办法。”
袁朝阳原本以为萧图南只是哄哄她,两人身分有别,她也不敢多追问,过了半个多月,她才从永乐公主那边听说,萧图南特意写信去敲打朱家落脚处的地方官,用的是秦王府的纸卷,盖的是羽丰县子的印章。
尚书令是被拔官了,财产是被充公了,一家是落魄了,但是嫡长孙朱有成在京城还有朋友,他们是县子县主,是公主郡主,是皇孙皇孙女,皇族贵人要搞死地方官是很容易的事情。
袁朝阳总算觉得好过一点,只要地方官不去挑事,相信朱家也不会自找麻烦。
之后永乐公主笑着跟袁朝阳说:“吾听宫女说,那日你在马车上哭了许久,羽丰哥哥回秦王府就马上写信去了。”
“公主别听小宫女胡说,民女才没有哭许久。”
“那就是哭了。”永乐公主捏着她的下巴,“袁夫人把你养得真好,这么多年娇憨不减,吾可太懂羽丰哥哥了。”
袁朝阳一下红了脸,十二岁已经懂得很多事情,当然也知道永乐公主在说什么,“公主别胡说。”
“吾哪是胡说呢,每年打猎,羽丰哥哥都只顾着你的安全,从来不管吾,吾可是他的族妹啊。”永乐公主打趣,“以前不懂,这几年可是越看越明白了。”
袁朝阳少女心被说得心思动摇。
只是秦王府,世袭罔替的一品门第,萧图南又是嫡长子,她不过是四品太常少卿的孙女,她不敢想。
第三章 故地重游(1)
受宠的岑贵妃看中袁家的轻纱,那袁朝阳的得力助手李修当然不去北夷了,去北夷不过多谈一点钱,岑贵妃的路子要是稳了,袁家二十几间铺子就等着日进斗金。
京城人最爱跟风——什么?岑贵妃用袁家布庄的东西?好,我也要!
到时候就算再不想赚银子,也是免不了要发财的。
袁朝阳命李修住在染庄,挑最好的染布工人出来,一染一晒都要亲自盯着,她则是在九号铺子的后头帐房,照样主持大局。她有两间商铺,十四间租铺,忙得很,李修是李大总管的儿子,全家都在袁家做事,最忠心不过,交给李修盯场,她很放心。
夏日太阳大,晒布最好了,一天就可以做到一染一晒,只要老天不下雨,九天就能完成内务府的要求。
一日,袁朝阳正在铺子后头跟袁大丰谈事情。
东瑞皇帝励精图治,国泰民安,百姓日子越来越好过,袁大丰想着多买一座南方桑田来出产丝绸,姊弟俩正看着介绍。
袁大丰心细,“我看梅花府外的这座还行,产量高,当地民风纯朴,工人也勤劳,又在河道附近,到时候运送也方便。”
袁朝阳提醒,“最好找五十年内没有旱灾涝灾的地方。”
“我看看。”袁大丰翻着办事先生送来的卷宗,“梅花府五十年内是没有,上回大涝是八十八年前,卖家姓颜,家里撑不下去了,颜老太太卖嫁妆,应该可以。”
袁朝阳点头,“不是官户就好。”
跟官户买东西麻烦,城北金家老爷就跟国舅买了铺子,结果后来那国舅钱都花完了,又打官司说那铺子没要卖,是租,就算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国舅还是各种耍赖,官府不想惹来皇后关切,各种维护,金家怕惹麻烦,只好认了,把铺子还回去,白白损失两千两,谁让人家是皇后的长兄。
落魄家族卖嫁妆那是最好的,都沦落到要卖嫁妆了,肯定都好商量。袁大丰把梅花府的卷子一抽,“那我过几日下江南看看。”
“可记得算好回来的时间,不要错过弟妹生日。”
听到姊姊关心自己的媳妇,袁大丰黝黑的方脸露出大大的笑容,都说大姑回家似鬼,他姊姊却对弟妹好得很,他们袁家一家和乐。
姊弟俩正说着话,外头传来敲格扇的声音,大丫头美景道:“大小姐,有贵客上门。”
袁朝阳对袁大丰露出“你懂的”的无奈笑容,不知道是哪个八九品门户的夫人少夫人来了,不是普通人,于是不要普通卖布娘子接待,都是她亲自介绍。
袁大丰也起身,“我下午还要去商会,走了。”
“天气热,注意打伞,你都要黑成炭了。”
袁大丰咧嘴一笑,先走出帐房,直接朝后门去了。做生意是这样的,不管掌柜还是卖布娘子,都是后门进出,前门是给客人进出的地方。
袁朝阳拍拍裙子,理理衣服,这就跨出帐房,一边问美景,“是哪门户的贵女贵妇?”
美景一脸尴尬。
袁朝阳就奇了,她跟良辰与美景这对姊妹主仆多年,两人都是跟着她长大,跟着她出嫁,又跟着她和离,然后现在跟着她一起到布庄做生意,她在袁家不过一个房间,一个耳房,不用人留在家给她掌院子,良辰美景都是天天跟着她出门的,现在却这反应。
袁朝阳觉得好笑,“你家小姐和离后百毒不侵,说吧。”
美景陪着小心,“是安平郡王。”
安平郡王没有皇家血脉,他的祖父是武将,当年西征立下很大的汗马功劳,因此被封为异姓王爷,袭爵三代,是她一起长大的伴读伙伴之一,跟萧图南同年,两人最是要好,萧图南有几个庶弟,但他不怎么跟庶弟来往,反而常常出入安平王府。
不同于萧图南二十岁才被立为世子,安平郡王的母亲是个孺人,十分受宠,他三岁就被立为世子,六岁入宫时已经是郡王身分。
他跟袁朝阳也是十几年的旧识了,不过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没再联络。
袁朝阳马上懂了,这的确是尴尬,安平郡王绝对不是不小心到这里的,大大的“袁家九号布庄”,他会不知道这是她的地方?知道了还来,那就是故意的,毕竟她袁朝阳从一品门户和离,当初在城中也引起不小的骚动。
虽是几年不见,安平郡王八卦的性子倒是没变。
袁朝阳出得大堂,就见四五个卖布娘子都在跟客人推销,其中一人带着几个随从,背着手,看起来就是没有要买的样子。
“民女见过安平郡王。”
安平郡王转身,手上折扇一抬,“免礼。”
“不知道郡王今日想买哪些布,我们九号布庄虽然不大,但东西都是上品,拿来送人最恰当不过。”
安平郡工虽然是武将之后,却随了他的孺人母亲,长得十分矮小,还不到袁朝阳的额头高,就见他一笑,“朝阳跟我见外了。”
“官民有别,民女不敢造次。”
“也没什么,经过城南,想到你搬到这里,来看看你。”
“多谢郡王有心,不过男女有别,就不请郡王到后面喝茶。”
“不妨不妨。”安平郡王心情挺好的样子,“我记得你还有几个弟弟,怎么铺子是你在管?”
“这铺子是民女的爹给的,是爹对女儿的疼爱,可不是弟弟没用,弟弟有肩膀,有担当,已经能扛起一家重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