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要见人,死……”他几乎是咬着牙从月复腔里挤出声音来的,“……要见屍。”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血喷在胸口。
“王爷!”有谋、有胆惊慌大叫。
晁寂不让他们靠近,用手抹掉嘴角的血渍,“挖地三尺,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人找回来!”
遗憾的是,无论他发动多少人在悬崖峭壁、峡谷深沟或湍流寻找,整整找了一个月,蕴月光却彷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徐凌云的大宅被卓问带人浩浩荡荡的给抄了,大宅里的女眷鬼哭神号、指天咒地,骂晁寂不得好死,另外最令人咋舌的是,卓问从宅子里起出大量的财物,纱缎绸匹、金银玉器、名家字画等等,又在地窖搜出埋藏的银两百余万,夹墙里也找到藏金二万六千余两,甚至还有锁子甲、涂上毒药的箭银数千枝……坐实了他意图造反的罪名。
徐凌云被上了脚缭手鋳关进了县衙地牢,待晁寂上摺子给皇上,咸京便会派钦差大臣到雍州,押解他回京受审。
晁寂没日没夜的在崇真寺崖底寻找妻子的踪迹,王府的事务交给了司徒烽,司徒烽兢兢业业,倒也不曾出错。
一个月过去,蕴月光的行踪始终成谜,晁寂再不情愿也只能把人手往回撤,可他一人又在悬崖上守了三天三夜,才在亲卫的苦劝哀求和逼迫下回府,可回府后他立刻大病了一场,待人痊癒后也瘦了一大圈。
整座王府的人都发现他们的王爷变了,他的脸上覆着冰霜,行事作风更为狠戾,以前那个看似严肃,但偶尔还肯施舍一点笑脸给人的玢王爷彻底变了个样。
他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除了人还活着,好像什么都不是了。
当一个人在失去某一个人后,才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真心,那真是绝无仅有的打击,也够他一辈子后悔的了。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年过一年,人间眨眼四季更迭。
一湾黑河水的支流从山间蜿蜒而来,穿过县城,再哗啦啦的流过小镇、供镇上的人淘米洗衣煮饭灌溉稻田。
据说那条桀惊不驯的黑水河经过玢王爷一力整治,疏濬渠道,清淤已经初见功效,不只雍州、微州,就连霸州的居民也明显感受到河水清澈,用水无虞匮乏的好处。
在霸州香河县古桥镇,傍着古桥,有户人家。
小小的四合院,前面是个稻埋,农忙时期不用去和其他镇民共用公共的稻坦,自家院子腾出来就能把农事忙完。
东边的厢房种了一棵莲雾树和龙眼树,衣架上晾晒着大大小小不一的衣裤,两大块的菜地,几垄高高豆角正是盛产期,产量多的时候能互送邻里,也能拿到镇上去卖点小钱回来,至于青葱、茄子、大白菜就更不用说了,春分种下的大萝卜也到了可以采收的季节。
此刻,一个少妇带着两个萝卜丁大的小童正在拔萝卜,素衣少妇负责把地里的白胖萝卜连根拔起,放在地上,她做事干脆俐落,只是多拔上几颗便要歇上一会儿,两个小童束着总角,穿着洗得发白的半臂小衫和背带裤,一个负责把他娘放在地上的萝卜往竹窭里丢,一个把半满的竹窭往屋檐下拖,两个孩子年纪都很小,力气也没多少,单就这两样活已经叫他们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身大汗了。
他们歪歪斜斜,却不见停下来喝口水还是喊累什么的,倒是其中一个看见他娘歪在小凳上歇了手,赶紧抛下抱在怀里的大萝卜,先进屋去倒了杯水,碰见水壶的同时发现自己的手脏,又噎噎噎跑到后头站上小凳,舀水洗了手,随意往裤兜一擦,也不管干了没便把水杯小心翼翼端到少妇跟前,“娘,喝水。”
抬起脸的少妇赫然是在雍州失踪了三年多的蕴月光,可她失去了蕴月光的那段记忆,只记得自己叫虞夏书。
她瘦了许多,脸色微微的蜡黄和苍白,可她一见主动给她倒水的儿子,清丽的脸漾起真心的笑容,伸手把杯子接了过去,“谢谢宇哥儿啊。”
小名叫大王,大名叫虞宇的宇哥儿很心疼地看着他娘始终没好过的气色,小手模上她只有骨头的胳臂,心里有些恐惧,“娘,把水喝了再说话。”
虚岁还不到三岁的孩子用软糯的小女乃音说话,可他口齿伶俐清晰,没半点学龄前儿童的词不达意,很体贴也很自然地照看着娘亲,显然这样的活儿没少做过。
身为弟弟的虞宙,小名乐乐,一看哥哥靠到娘身上去了,他也如法泡制,抱着个头不大的萝卜就咚咚咚地跑到蕴月光左边,昂着小脸看了他娘一会儿,“娘,秀秀。”再来就干脆把小脸埋进蕴月光的裙兜里。
两兄弟的出生前后顺序相差片刻,可大王的个头明显就比乐乐壮实了那么一些,不过经过这些年蕴月光无差别的照顾和饮食调养,现在除了当娘的,已经没有人能从身高认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了。
乐乐学话也比大王慢,本来蕴月光还担心他是迟缓儿,后来穆婶告诉她一句大器晚成,又发现乐乐只是不爱说话,在学习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当娘的被两个儿子的体贴软了心,她把水杯放下,一手抱一个,“娘没事,只有些喘不上气,歇歇就好。”
这些年,她的身子一直没能好全,根据穆叔替她还原的“真相”是这样的,不知她是从哪里摔下山谷的,被溪流冲进了黑水河,就这样昏迷不醒的一路漂流,后来搁浅在岸边,要不是他去石滩网鱼发现她,一条小命就交代在这个穿越的时代了。
穆叔、穆婶替她延医调治,这才发现她肚子里怀了孩子,大夫直摇头说人就剩一口气,可能还一屍两命,还是准备后事比较快。
穆婶苦苦哀求大夫开药方,为了她,把家里本来就不多的银子给花了见底,到了怀孕五个月的时候,穆婶看她肚子大得不像话,又把大夫请来。
大夫一看也吓了一大跳,这一模脉象才知道母体里有两个小生命。
穆婶听了又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他们家即将会有两个稚女敕的新生命到来,心酸的是,蕴月光这样的身子怎么生孩子?
蕴月光身上带伤,又在冷水里浸泡过久,伤了根本,女子生娃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她肚子里还揣了两个,想起来都让人害怕!
穆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简直把蕴月光当亲生闺女,她整整昏迷了半个月,穆婶就在床边照顾直到她醒来,醒来后的吃喝拉撒穆婶也不假他人的手,让蕴月光对这对夫妻生出孺慕之情与感激。
她是一本书,无父无母,更没有兄弟姊妹,从来不曾体会过母女亲情、家庭温暖,却在穆婶身上深刻地感受到了。
日子一久,蕴月光才知道穆婶曾有过一段婚姻,因为生不出孩子,被夫家以七出的无子休弃,本来她都抱着要孤独终老的念头了,却遇上穆叔,他也不介意她成过亲,两人简单的行过婚礼便搬到古桥镇来,也算远离穆婶夫家的人,躲了个清静。
蕴月光无以为报,便认穆叔和穆婶当做义父义母。
第十一章 大咸第一块翻糖(2)
穆家家境很一般,穆叔是个捏面匠人,平日挑担提盒,走街串巷,到了年节寿宴、婚嫁诞生就做些面塑礼馔赚点外快,但尽管他风雨无阻走遍大街小巷,赚的钱却没法养活全家,幸好穆家还有五亩薄田,由穆婶照看着,农闲时接点零工,勉强能维持两口子的用度。
蕴月光本来就伤了根本的身子需要长期调养,中间又历经了生产这关卡,生的还是双胞胎,简直就是险恶异常,她费了两天拼死把孩子生下来,最后落了个气血两亏的身子,如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能过度操劳。
家里一下多了那么多口人要吃饭,哪能让她整天整日的卧床休息?
她把身上仅存的一条金脚链拿去换钱,谁叫她身上就只剩下这一样值钱的东西,银楼却只肯用十两银子买断。
蕴月光不气馁,彻夜画了两张头饰和簪钗的图样委托穆叔拿去换钱,她慎重叮嘱不能对外泄漏图样是出自她的手。
穆叔以为她害羞,并没有多问,只道:“行,我就说自家闺女画的图样,其实都怪我,我一个大男人却连养家活口也做不到,让你一个姑娘家沦落到典卖饰品的地步。”
蕴月光发现他忠厚老实,是那种挣一两恨不得给家里二两的男人,在现代,这样有责任心又肯负责的男人可谓比熊猫还要少,只是她对这样的论调并不是很同意。
她那双眼乌黑又沉静,盯着他道:“爹,养家不是您一个人的责任,您把书儿当家人,书儿也不能只等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净让爹娘照拂我和两个孩子。”穆叔搔了搔头,“你这样说也没错,只你这身子……”
“我会量力而为的。”
“你这孩子,和爹客气些什么?”
“我发现爹的面塑做得很好,颜色丰富,造型优美,为了便于携带,体积较小,要是可以把它做大,再加以改良,想必会有不一样的新气象。”
穆叔搓了搓手,“只是小玩意,不能登大雅之堂的。”
“不如这样吧,书儿知道一种软糖糖衣,可以做出翻糖人偶,要是爹您觉得好,等您从镇上回来,书儿示范给您看,或许能换钱也说不定呢。”
另外,她还交代穆叔回家时,顺便买个五十斤的白糖回来,既然是翻糖,没有大量的糖可做不成。
但这个时代没有吉利丁,明胶的话需要用动物脂肪制成,她如今没那个体力,只能寻求最简便的方式。
穆叔听了有些吃惊,这么多的糖!糖可是矜贵物,还一买就五十斤,这叫软糖糖衣的玩意到底能不能成?
穆叔走后,蕴月光又拜托穆婶到镇子后面的小山坡摘药蜀葵,届时,糖浆、水、酥油加上药蜀葵的黏液,就能做成现代大多数糖衣的质感,可以吃、可以放,要是能把面塑的技术融入到翻糖里,或许能替穆叔的捏面人生意吸引更多来客,卖相和口感也会变好,这条路若能行得通,到时再来考虑翻糖蛋糕。
蕴月光用仅有的一条脚链换来十两银子,要她说那个银楼的掌柜太狡猾,纯金的脚链就不说了,两件图纸他还打算以低价买进,若不是见穆叔转头就走,掌柜的才把价钱抬到一张一百两,还腆着脸说往后再有图样,他们愿意以更高的价钱收购。
二百两,比她预计的少了很多,虽不情愿,但也够他们这一家子好一阵子的开销了。
没错,她没想过把那二百两银子放进自己荷包里,他们母子性这些年都是倚靠着穆家生活,她身子差,又带着两个娃,一心只想把孩子拉拔大,根本没有旁的心思,就连画手饰图样这样能挣钱的活都没从她的脑子里过过。
但这家银楼显然不是个好的合作对象,还有没有往后的合作空间,或者先找下家,真的要再说了。
依照目前的体力,她也不敢大揽大包,到时候再看,走一步算一步吧!
之后,蕴月光花了三天,只动口不动手的情况下,指点着穆叔照着她的指示做出了大咸朝第一块翻糖。
一开始穆叔没办法把糖坯擀得像纱一样薄,总是薄厚不均,蕴月光亲手教他怎么拿捏厚度,他也虚心向她讨教,但因为他拥有面塑的功夫底子,所以他学得非常快,不久后就有了出色的作品,桃园三结义的关公、刘备、张飞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终于得到了蕴月光的赞赏。
“这么漂亮的东西,谁舍得放进嘴里?”穆婶心疼了。
穆叔笑得腼腆,“你想吃尽管吃,我再做就是了。”
他不眠不休的努力,十天后又做了敦煌飞天仙女、西游记的唐三藏师徒、八仙过海……这让他等不及要上街去看看顾客的反应。
蕴月光又给他出主意,让他别再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而是花点小钱在古桥镇的中央大街支个小摊子。
对此,穆婶有些不放心地跟了去,夫妻俩夙夜匪懈,大半年下来,除去成本,还能有小余,一向捉襟见肘的穆家,也算能松一口气了。
穆叔夫妻俩上街摆摊,家里的事便由蕴月光一肩承担。
经过三年的休养,轻省的活儿对她来说不成问题,一些粗活就得等穆婶回来后再做。
穆婶的本意是不让她做这些的,但蕴月光实在不是那种人家叫她别做就什么都不做的人,每日在家里躺着觉得实在无聊,又听穆婶说地里的萝卜该收了,自己就换了衣服出来晒太阳,顺便把拔萝卜当运动。
大王和乐乐一见经年几乎不出房门的娘亲说要去晒太阳、拔萝卜,简直就是乐坏了,大王还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见她点头,这才有母子性在菜地里的事。
庭前花开花落,头顶上蓝天一片,手里环抱着两个心肝宝贝,蕴月光的眼前一片明朗,岁月静好,还能不看开吗?
关于过去,她记得的很有限,但九星连珠这件大事却深深烙在她的脑子里,只是她一直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穿越到这“失足”落水的妇人身上,还是在有孕之前就穿越,如果是之前,那么她会落水是人为还是自己不慎?孩子的爹又是谁?
可恨的是,关于这一段她全无记忆,就好像硬生生从一个人的生活轨迹里拿走很重要的一段经历,她想来想去也没能弄明白自己的出身,既然想不通,自寻烦恼也没有用,老天拿走她这一段记忆必然有祂的含意,她不如安心地待在这里,也许能像许多话本那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又知道自己是谁了。
“唉哟,我的老天,你们这两个皮猴子怎么爬到你娘身上去了,快些下来,女乃女乃抱!”
因为生意红火,穆婶长年都愁眉不展的脸最近开始带笑,都说人呐,心情愉快能治百病,她脸上的愁苦都消失了,模样也跟着年轻了许多。
穆婶推开院门,本来张嘴要喊人,却看见蕴月光娘伎就坐在菜地上,一地的大白萝卜,两个小孙儿就赖在他娘身上磨蹭个没完。
随后进来的穆叔把自己的吃饭家当拿进屋里的角落放好,从中掏了个油纸包出来,这时蕴月光、穆婶连同抱着她大腿不撒手的大王和乐乐都进屋了。
蕴月光刚生完孩子那会子,两个娃几乎是穆嫡带着的,有时身后用背巾绑着一个,胸前抱着一个,喂饱了胸前这个,哄睡着了,再把身后的放下来,喂饱、顺便模看看尿布湿没湿,可以说大王、乐乐是她女乃大的。
“爹今儿个这么早就回来了。”蕴月光给两个长辈都倒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