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是?”罗翦声音里有一丝不自觉的疑问。对他来说,女人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人生必经路上为了实现娶妻生子的需要品,就是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但是罗翦觉得这位姑娘,他没看懂。
孙拂收回目光,弯了下嘴角。“回吧,我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觉,让眼睛和身体都得到适当的休息,明日才好动刀。”
罗翦见她肩颈舒展、眉目清朗,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只令人没有恶感,甚至他还觉得她有意思极了。
他看向朱骏,眼神交会的瞬间各种情绪闪过,他又移动目光,只可惜孙拂并未看他,还有几分嫌弃。
“别跟来,姑娘家的住处男人止步。”说完迳自回客房去了。
当夜,罗翦和朱骏默默蹲在客房外的墙角,不是他们不相信孙拂,而是根本不敢相信,有人真的见了师父一面后就改变主意,心甘情愿的把眼珠子献出来,这么当机立断、二话不说,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到现在都搁在心底,挥之不去。
客房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可见那位小姑娘如她所说的歇下了,朱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擦擦眼角浸出来的泪花,捅了捅罗翦,“咱们真要在这里蹲一宿?”
罗翦专心在想心事,被他戳得一个踉跄,没好气的翻着白眼。“可让侍卫把整个客院都围实了?”
“你还不信我?今儿个夜里就算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我的手掌心,更别提那位了。”他把嘴往客房那边一努。
“孙家那边可安排好了?”既然已经承诺那位姑娘不教她爹娘担心,他自然得设法把事情圆过去,这事也不难,一出偷天换日就能把事情搞定。
朱骏咬起一根拔起来的草。“这么临时,还要身材、高矮、嗓音都得一致,难度有点大,不过总算让本大爷挑出合意的人来,已经照你的意思送过去了,包准她爹娘也认不出来女儿被调包。”
他手下都是一干臭汉子,女娇娥还必须手脚俐落,精于易容,只能借助暗卫,但终究还是让他挑出一个相似度高的,人皮面具戴上去,也让她熟读了孙家的家谱、人情往来,短时间只要不出纰漏,谁敢说她不是孙家大房的闺女。
“接下来就看金太医的了。”罗翦看着朱骏气鼓鼓的样子,没心思应付,眼神飘忽复杂。师父要是知道他做了这事,应该不会原谅他吧……
*
孙拂的梦又多又沉,熊熊的烈焰,不只吞噬了她触目所及的一切,火舌舌忝上她身子,水泡越来越多,烫伤教人痛苦不堪……场景一换,她被天雷追着打,逃窜无门……
这样的恶梦重复又重复,没有尽头似的,不知日夜,不明晨昏,偶而清明一丝意志后,又是一宿一宿的没有睡好。
她醒不来,眼皮子压着重重的东西,飘忽又沉重,载浮载沉,茫然又疲累,唯有口中细细的申吟声彻夜不断。
等她能清楚听见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时,卧床的日子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
“姑娘,您可醒了。”那声音很轻,带着两分欣喜,却不是孙拂熟悉的语调,不是她几个丫鬟中的任何一个。
她想睁眼,却蓦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便往自己的眼睛模去。
“姑娘,太医吩咐,这伤口还不能动,得好好的养些时日。”那声音带着些急,又不敢动手去拦,似乎很怕孙拂有个好歹,又怕自己照顾不周惹恼了她。
府里在前院侍候的都是小厮,当她被大爷点名过来侍候这位姑娘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能到前院来,她可是府里第一人,而能住到前院来的姑娘,也是第一名。
神智清明了,双眼的痛感也随之清晰起来,手指的触感告诉孙拂,她的眼蒙着厚厚的白纱。
那种痛她不会说,就像本来身上的所有物突然消失了的空洞和茫然,除了身体上的不适,整个人还处在浑浑噩噩中,也无力计较屋里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小丫头,只凭着本能微张了干涩的嘴唇,“水……”
丫鬟稍稍垫高孙拂的后脑杓,省得一会儿呛着了,很快半碗温水端到她跟前,又取来瓷勺,一口一口的舀了水喂给她喝。
喝了大半碗温水,丫鬟张嘴想问孙拂有没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喊太医过来瞧,孙拂却似力竭,一歪头又晕了过去,脸上的潮红依旧不退。
丫鬟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微弱却绵长,只是看那脸色也不知是不是发了热。放不下心,她直接去了外间让小厮把金太医请了过来。
“这位姑娘如何了,醒来没有?”
丫鬟如实相告,“方才醒来一回,奴婢给她喂了水,现下人又昏睡过去,看脸色潮红,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有反覆,还请您仔细瞧瞧。”
金鸣嗯了声表示知道了,跨步进了屋里,重新替孙拂拆开眼睛上的白纱,洒上止血生肌药粉,调整了药方子,追加了几味药,让丫鬟下去煎药。
第七章 为故人献眼(2)
丫鬟喂完药后就守着孙拂,夜里便睡在脚踏上,时不时替她擦汗,或是喂药、喂水,隔日她准备给孙拂擦身喂食送水时,孙拂终于醒了过来。
孙拂撑着棉软无力的身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带动眼上的伤口,嘶了声又倒了回去。
“姑娘,您快好好躺着,太医说了,您这伤起码得养一个月。”
“我平日身子骨好,用不着那么久吧?”
“姑娘,身子是自己的,您别这般逞强,看您才说几句话就满头大汗了。”丫鬟用备好的棉巾替她拭汗。
“罗翦呢,我要见他。”眼睛挖也挖了,她能回家了吧?罗翦答应她的事情到底办了没有?万一没有,这么些天她都不在,爹娘不急疯了才怪。
她一焦急,眼眶顿时一阵剧痛,涌出了什么东西。
丫鬟吓坏了,“罗大人和金太医这些天没少过来,罗大人吩咐过……姑、姑娘要是醒了,让奴婢告诉您,他答应姑娘的事让、让您尽管放宽心,已、已经办妥,不如姑娘先把汤药喝了,奴婢再……再去请罗大人过来?”
孙拂见她吞吞吐吐,疑心顿起,“你不说清楚,我哪安得下心?”
丫鬟知道瞒不住,只得咬牙道:“罗大人已教大爷逐出师门,他临走时吩咐奴婢,让奴婢告诉姑娘,孙府里他已经安排信得过的人住进去,易容后的模样和姑娘没什么分别,让您安心在府里养伤。”
孙拂把细节问了个遍,可惜丫鬟再也说不出更多有用的讯息,就算放不下心,现在的她鞭长莫及,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有预期中的大哭大闹,丫鬟松了一口气之外还有些担心,这位姑娘除了人还未苏醒时会在昏迷中梦呓,人醒了,却连那点声音也没了,这到底正不正常啊?
眼睛没了,家人不知道她的生死,换成她,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这么坚强的姑娘,她第一次见。
丫鬟把熬好的汤药拿来搁在案几上,又拿了个软枕替孙拂把脑袋垫高了些,“奴婢熬了药,这药里太医说有止痛的成分,姑娘忍着些喝了,好歹能舒服些。”
孙拂闻到浓浓的中药味道,这种味道实在教人喜欢不起来。“我来吧。”
丫鬟把微温的药碗放到孙拂的手里后还不敢放手,两手虚虚的托着孙拂的手,心想要是药碗不小心掉下来,她还能接住。
孙拂稳稳地捧着碗,面不改色,小口小口把汤药给喝光。
丫鬟很有眼色的送上糖渍蜜饯,孙拂没拒绝,也含着了。
那蜜饯慢慢淡去口腔里的苦涩,孙拂意识逐渐模糊,又睡去了。
接着她毫无怨言的过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起先,那叫小泉的丫鬟还想侍候她沐浴、出恭,却被孙拂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昏迷的时候让人侍候她没话说,现在还这么做,和废人没两样,往后她还活不活了?
她在这里养伤除了看不见,吃穿用度样样不缺、样样精细,甚至比她在家的时候更细致奢华上几分。
日子翻书般的过去,因为罗翦教谢隐逐出师门,看守客院门户的换成了朱骏。逐出师门,这么严重?孙拂没有去探究为什么,也不好奇,她不敢说熟悉谢隐的个性,但估模着这换眼的法子不会是他的主意,那么出这馊主意的人就是背着他行事,来个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很正常。
她能知道这么多,实在是因为有小泉这个话痨,一打开话匣子,想掩上耳朵都做不到。
她连秋氏一家子和谢隐同住一个屋檐下,如今压根是由谢隐奉养两老的事情都听了好几回,这时候的她特别想念三生的沉默寡言。
然而孙拂对前院的风声鹤唳一无所知,谢隐一怒,谢家地皮都抖了三抖。
罗翦不只一手策划整个事件,包括掳人、威胁、串通金鸣,连带谢隐身边的小厮也被拖下水,给谢隐下了迷药。
放倒谢隐的迷药是锦衣卫的独门秘药,不用费劲放入饮食里,对着人直接一把洒过来,谢隐就栽了。
洒迷药是一些鸡鸣狗盗之辈惯用的下三滥手法,而锦衣卫用的迷药,药力更加生猛,别说是人,就连牛都可以药倒三天不带睁眼的。
昏迷的谢隐随他们整治,可醒过来呢?别以为豹子闭目休息的时候温驯好拿捏,他亮出爪子来,不好意思,哀鸿遍野。
谢隐把罗翦逐出师门,朱骏开口求了情,直接送戒律院领了一顿罚,有那么几天简直就是绕着谢隐走,生怕一个不注意又得躺在床上好几天。
至于那些“助纣为虐”的,谢隐一律赶出谢府,连金鸣都没少吃他的排头,若非金鸣苦苦哀求,说是撞了他无法向陛下交代,他就死路一条了,也难逃被赶走的命运。
但信任已经没有了,谢隐与金鸣之间完全回不到最初的关系。
谢隐待人一向和气,别说发脾气,疾言厉色都少有,这回雷霆一怒,谢府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行事越发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这使得整个前院的下人就像一池被霜雪冻住了的鱼虾,难受得很。
这么大一件事,自然也惊动了府里的老太太秋氏、谢隐的一儿一女。
儿子谢昭是知道这件事的,毕竟罗翦再胆大妄为、雷厉风行、霸道专断,没有谢昭点头,又怎么敢这般行事?加上他对谢隐这个师父的崇拜与爱戴,让他不惜一切都要治好他。谢昭的处罚便是罚面壁思过三个月,抄写道德经五百遍、礼记五百遍,默写谢氏家训直到倒背如流为止。
秋氏也不是傻子,晨昏定省的大儿子忽然不来了,一天两天还说得过去,连着数天不见人影,问起来一个个支支吾吾,她越想越不对劲,派了身边的大丫鬟去探听,那丫鬟也是机灵的,从侍卫的嘴里撬出了这么件惊天动地的事。
秋氏得到消息,和匆忙从汴州赶回娘家的孙女谢青鸾一并去了谢隐的鹿寻斋。
赶到鹿寻斋,谢隐两人都没见,只告诉秋氏自己已经无恙,只需静心休养便可无事,另外告诉谢青鸾,她已为人妻,别在娘家耽搁太久,尽早回去。
秋氏是个很明事理的老太太,知道儿子不愿见她一定有他的道理,这换眼可不是寻常的动刀子,自己说服不了他,只能让谢青鸾扶着她怏怏的回去了。
没见着父亲的面,谢青鸾转而去找自己的弟弟,姊弟俩没来得及寒暄就进入正题,一番深谈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动这么大的手术,又因为弟弟和罗翦沆滦一气,惹得父亲大动肝火。
她安慰了弟弟几句,随后去探视客房里的孙拂,她去的时候金鸣正在替孙拂针灸,孙拂的眼睛周围插满银针,却不见她吭一声。
虽然看不清孙拂长相的全貌,谢青鸾只在一旁稍站一会儿就离去,但是对孙拂处变不惊、沉着稳重的印象却是十分的深刻。
对于卧床的儿子,秋氏一颗慈母心怎么都放不下,请来京城最有名的大夫开了药膳方子,蔘汤、药膳、各种滋补药材,又泡了十全饮让谢隐当茶水喝,凡是只要对谢隐有好处的,就让人去蒐罗送来,就算谢隐只尝上一口她都能欣慰个半天。
秋氏便是谢隐的那位养母,谢隐初进京那些年,秋氏一家仍旧住在杭州临安城南守着几分地过日子,直到谢隐丧妻后,秋氏见他一个男人带着一儿一女,实在辛苦,这才决定举家上京来。
这些年秋氏一家就住在谢府的后院,养父谢壮不习惯繁华热闹的京城,谢隐便在京郊买了庄子,置了田地,让他自己去过习惯的田园生活,年节若是愿意就回来团聚一番,要是不愿意,秋氏便领着两个儿子过去。
秋氏在收养谢隐之后生了两个儿子,老二谢开一踏入京城就被京城的奢靡华丽迷得睁不开眼,也打开了胡作非为无上限的新视野,后来知道可以仗着谢隐的名头为所欲为,更是变本加厉,结果一回喝醉酒失手闹出人命,谢隐本想置之不理给谢开一点教训,但挨不住秋氏的苦苦哀求,只好出来收拾这烂摊子。
他给谢开两条路,一条去禁卫军营从最低等的兵丁做起,一条留在府里禁足三年,如果两者都不要也可以,刑部大牢的门开着。
谢开模着鼻子去了禁卫军营,把妻子和一双儿女留在了谢府,摆明就是要给谢隐养。
相较于谢开鲁莽冲动的性格,老大谢勇比弟弟多了几分心眼,谢隐是养子不是秘密,他打懂事起就知道谢隐和他不是同一个娘生的,言语上的挤对没少过,酸言酸语更是少不了,至于长兄什么的,他压根不承认。
而谢隐消失在他眼前那些年,不用被野种处处压制一头的日子实在太爽快了,而他没有再拿谢隐说事,只是因为少了谢隐不时的补贴,日子变得很是拮据。
本以为生活就这样过下去,毕竟他爹是个泥腿子,再能干也只能靠着几亩地换口粮吃,他以为自己的一辈子也就是个黄土刨食的命,哪里知道后来他娘决定要进京。
一来到京城他才恍然大悟,他和谢隐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谢隐住的是巍峨堂皇、精致优雅的宅子,出门有马车载送,在府里说话一言九鼎,拥有满屋子的下人,身上的穿戴更不用说了,这让谢勇忌妒得要疯了!
一个野种凭什么?要不是他娘,哪来今天的谢隐,谢家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谢隐几乎不管后院的事,这些年来后院就秋氏一个女主人,以至于谢勇这只占了雀巢的鸠已经将谢府当成自己的囊中物。
没有人知道一无所有的谢隐是怎么走过来、怎么会有今日的,其实很简单,是他的刻苦自学入了江老爷子,也就是他先夫人江氏父亲的青眼,江老爷子年少成名,当年也是朝堂响当当的人物,中枢秉政二十余载,要不是老妻猝逝,长子又出了事,也不会这么早辞官退隐,带着家中百余口人住到临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