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个绿腰的姑婆来探视她,您打发琵琶去给她送一盒金华酥饼,恐怕是有说不完的话,在路上耽搁了。”
孙拂知道绿腰是由她姑婆养大的,从小父母就没了,和这姑婆感情极深,她还知道在绿腰死了之后,她姑婆也因为无人照料,凄凉的去了。
孙拂摆摆手,“你去把香包摘下来,香炉也倒了,往后没有必要,屋子里不要再摆这些香包,燃香也不必了。”
白麝香的气味太过甜腻,堵得她胸口发闷。其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侍候皇帝那些年,居然连一个孩子也没怀上,也许这些白麝香、藏红花都月兑不了关系。
妄茜手中一紧,她是贴身丫头,小姐居然派她做这些杂务,见小姐面色平静从容,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发怵,心中虽是气恼,口中仍称是,把紫金香炉和床头四个香包都拆下,掀开绸纱帘子出去了。
孙拂起身,抬手把那碗汤药倒到临窗大炕外的盆栽中,跌上缎子高脚鞋,坐到了玫瑰妆镜前面,镜中的少女有张美得浓烈灿烂的五官,一双大眼,巴掌脸,肤光如雪,眉毛秀雅,因为皮肤白,眼仁更显乌黑,宛如一幅帙丽的画卷,让人百看不厌。
太过明艳的气质,导致所有的人对她第一印象只有如珠光般的美貌,她聪不聪慧,内理有没有内涵,都不重要,就像一个可供赏玩的花瓶,加上她的行事作风,聪慧伶俐构不上边,倒是草包二字成了她的标志。
少女时对自己外表万般注重,但是后来她才知道皮囊再完美,成了一堆枯骨后,就什么都不是了,谁不会死?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回到了十五岁的年纪,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会不会下个瞬间她又变回那个没有人闻问的孤魂野鬼?
她先是把自己上上下下模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慌忙的回到千工床上到处模索,翻开瓷枕,终于看见一个香囊,打开看,三张符纸和那枝判官笔都在。
她捏着香囊,原来不是梦境,她真的回来了,回到她还有能力修正错误的时候。
她人生最糟糕的时光是得知因为自己累及家人,没能见到爹娘最后一面,甚至连双生子弟弟也英年早逝,如果身边所有人都在——光是用想的就教人眼眶发热、心跳加速。
感谢天地,感谢浮世众生,感谢所有的一切!
感谢……谢隐。
*
琵琶和绿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小姐扑在床上,手里不知道抓着什么,只见枕被、绸帐掀得一团乱。
绿腰过来扶她,孙拂看了她一眼,头发肩上都湿了大半,琵琶也一样,恐怕是在雨中站了好些时候,又冒着雨回来,湿了半身。
“你姑婆回去了?”孙拂把香囊不动声色的放进袖子里。
“姑婆让奴婢谢谢小姐的糕点。”
孙拂看向琵琶。“这雨也太大了,你赶紧去把衣服换了,瞧这裙祷鞋子都湿透了,一会儿多煮几碗姜汤,热热的喝着,省得染了风邪。”
琵琶知道这是小姐要留绿腰下来说话,但是这么客气的小姐……
她没敢继续乱想,顺从道:“奴婢很快就过来侍候小姐。”说完她便低眉顺目的退了出去。
“坐着说话。”看着绿腰低垂的头,她是四个丫头里年纪最小的,今年也十四了,眉清目秀,上挑的凤眼,眼尾有一颗小泪痣,增添了些许楚楚可人的味道。
“奴婢不敢。”绿腰有些忐忑,小姐脾气好的时候是天下最好的主子,可脾气一来,侍候的人小腿肚都会打颤,这回莫非是因为姑婆寻到西园来小姐不高兴,要找她说事了?
“我是真有事要跟你说。”孙拂很是和颜悦色,亲手替她倒了一杯热茶。
“小姐吩咐就是了。”绿腰只敢坐绣墩的三分之一,腰杆笔直,愣愣的接过孙拂递来的热茶暖手。
“我知道你从小是由姑婆带大的,她一个人在西城郊住得远,她要见你一面得跑个老远,要不这样吧,你到燕子胡同去买间二进的小院,把她接过来住,往后你要回去看她也方便。”
燕子胡同就在孙宅后面,绿腰以后想回家不用等旬假,只要开了后门,就能直奔家里。
绿腰惊着了,匆忙的把喝都还没喝上一口的茶盅放回桌面,她咚一声跪下来,叩头如捣蒜。“姑婆她老人家只是想奴婢,来看一眼奴婢过得好不好,奴婢往后让她不要再来就是了!”
那下跪的声音又大又响,孙拂都替绿腰觉得痛。“绿腰,来,用你的眼睛看着我,我刚刚说了什么?”
她的表达能力有那么差吗?这小丫头的脑子里都装了什么?
绿腰颤颤的抬头,两手放在裙兜里,缓缓想了下,眼珠子能动了,可她还是不理解,面带局促。“奴婢的确是很想把姑婆接来侍奉,可银子还没存够。”
“既然是我让你把人接过来,买小院的钱自然由我出。”
“为什么?”小姐难道因为绝食过了头,人还没清醒过来吗?她从来不敢想的事,小姐却替她圆满周全了。
“因为你是好丫头。”孙拂这句话一点停顿也没有,令绿腰舌头打结得更加厉害,心中却难掩澎湃。
孙拂道:“去吧,去我的私库支一百两银子,买了宅子,让姑婆安顿下来,要是钱不够再跟我说,还有你也赶紧下去把一身衣服换了,我要去给夫人请安。”
一百两银子按照京城的物价要买大宅子没有,但一间妥贴的、适合姑侄俩住的小院应该可以打平。
“是先去老夫人那边?”一直以来小姐都是以东园为重的。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用不着去东园,咱们去我娘那儿。”
那在外头说一不二,为了顾全这个小家却只能忍气吞声、倍受婆母搓磨的孙家长房媳妇儿。她有多久没见过母亲了,她绝食了好些日子,丫头们说阿娘来过无数遍,通通被她拒于门外,据说阿娘失望极了。
咦,初一十五不是才去夫人那?怎么如今倒反过来了?
孙拂知道绿腰心里在嘀咕,她也不解释。
孙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孙邈,也就是孙拂的父亲,他是元配的儿子,元配病逝后,身为顺天府府尹的孙老太爷又娶了继室,生了二儿子孙璟和三儿子孙信。
孙老太爷死后,孙邈虽是两榜进士,却在继室孙老夫人的逼迫下放弃做官,跟着商团跑商学习经商,当时姚氏的家人看不过去,便让孙邈跟着自家商队历练,也方便照看,等到他能独当一面,孙老夫人便将他叫回来经营孙家的产业,赚钱供应一家子以及弟弟们应酬花销。
孙邈成了地道的商贾,倒是二房一个是通政使,三房是翰林院的学士,走的都是文官的路子。可见孙老夫人有多不待见大房,整个心都是歪的,不管大房的人做得再好,她都看不见。
原来孙家是没有分家的,可长景二十九年,才情绝伦,德艺双馨,温柔敦厚的二房嫡女孙窈娘,经过层层复杂的逐级筛选后,被长景帝亲自定为皇后,隔年生下嫡皇子,二房跃进龙门,三房与有荣焉没少沾光,态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都说树大好遮荫,二房因为女儿飞上枝头做凤凰,孙璟也水涨船高,从三品的通政使成为二品大员,还是国丈,孙老夫人成了一品诰命妇,贵不可言,唯独大房还是大房,并没有因为改换门庭有任何变化。
真要说孙府这样的门第,并非扎根深厚、盘根错结的世家大族,也不是权臣有值得人倚仗的地方,区区一个世家嫡女哪来的资格成为继后?
然而前朝有外戚之祸,影响巨大,历代鉴之,景辰朝皇室祖制,为了预防外戚专权坐大,威胁皇权,凭借裙带关系轻易获得政治或经济上的特权,进而把心养大,韵観不该韵觎的东西,皇帝或皇子立后纳妃,只许甄选二品以下官员家中的女子,更为了防范他们参与朝政,只予虚衔厚禄,不给事权。
孙窈娘能上位,还真要感谢自家门第不显,加上各方角力争斗下的渔翁得利,不然这掌中宫的皇后凤位真没她什么事。
鸡犬升天,踌躇满志的孙老夫人下令分家,大房没有异议,就算有意见也被无视的分了家,如今孙府最有出息的人可不是长子。
偌大的宅子分成了东西二园,二、三房人多地位超然,自然占了大半个宅院,大房人少,还是士农工商里最不受待见的那个铜臭商贾,分到的都是位置偏僻房舍老旧的宅子。
相对的,这房的孙女也入不了眼睛已经看不见别人的孙老夫人眼里,只让孙拂和庶妹初一十五去应个卯。
孰不知孙拂那个傻子,却日日从自家正门绕上一大圈到东园正门,即便通过门房禀报才能见到孙老夫人的面,向她请安也被草草打发,仍像黏皮糖一样乐此不疲,到后来,东园的仆役对她别说尊重,连好脸色也没了。
以至于绿腰听说她不去东园,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太久没挖,听错了呢。
砸在绿腰头上的喜悦太过虚幻,又想这会不会只是小姐一时的心血来潮?怕一问小姐又把恩德收回去,重重的给孙拂磕了头就出了半若院。
路上遇到一个负责洒扫的丫头,她忙问道:“阿苑,你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在作梦?”
小丫头不明所以,却还是在绿腰的腰间软肉掐了一把,没想到绿腰居然咧着嘴笑,轻飘飘的走了,回头还说:“姑婆给我带了粽子糖,一会儿你来找我拿。”
*
琵琶回来的比较早,知道孙拂要去正院,捧来一沓衣服让孙拂挑选,颜色一目了然的鲜艳活泼,色彩亮丽喜气,也是孙拂一向的风格。
孙拂扫了一眼,几套衣服没一件顺眼,自己去衣柜挑了件素雅的水绿细云锦掐腰小袄,浅浅的女敕绿像春日枝栖上的那点新绿,领上镶了洁白的兔毛,挑了件水色长裙。
她已经及笄,能束发插簪,头饰她也不要那些摇摇晃晃的金银步摇,只用一只翠羽珊瑚钗子插在琵琶替她梳的小髻上。
“小姐怎么不挑那件桃红挑丝的,好看又娇艳,小姐皮肤白,穿上肯定好看得紧。”琵琶有副甜蜜的相貌,笑起来脸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小姐的服饰一向由她打理,她也最知道小姐的喜好,“要不上些胭脂水粉,增添气色?”
孙拂只拿起眉笔轻轻描了眉毛,其他胭脂水粉连盖子都没打开来看。
这时雨已渐小,只余淅沥的雨丝,琵琶把缎面披风披在孙拂身上。“小姐的病初癒,仔细莫要再着凉了。”
撑了伞,举步正要出门,换过衣裳的绿腰回来了,主仆三人往姚氏的正院走去,至于妄茜,她向来爱找机会偷懒,过去孙拂都由着她,如今有了防备,她不主动凑过来更好。
姚氏的正院离半若院不远,绕过抄手游廊和月亮门,就能看见黛瓦白墙的院子,里头种了许多西府海棠,青石小路上则有着各色精雕细琢的山石与盆景。花花草草经过雨水的滋润,绿莹莹一片,显得峥蝶精神,这会儿,雨也停了,天放了晴。
孙拂在冷宫那些年,每每午夜梦回,凄凉无助,眼睛睁开闭上,浮现的都是这简洁豁达小院到处的绿意盎然,还有爹娘细心叮嘱的笑脸。
绿腰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些异样。这样的小姐和平日很不一样,以前总是顾盼生辉的小脸蛋一丝表情也没有,不是冷漠,也说不上呆滞,似乎是怀念的看着这个院子,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也不知从哪里生来几分雍容的独特气质。
绿腰摇摇头,她肯定被小姐给的那一百两银子砸昏头了,要不然哪来这种荒谬的感觉,但是一想到可以和姑婆同住,又止不住满心的欢喜。
第四章 清点库房揪内贼(1)
都说夫妻的个性是互补的,相辅相成才能夫唱妇随,孙拂爹娘便是这样的神仙佳偶,虽然说她娘最喜欢的是抱着一叠帐本打算盘、核对帐本,再把亮晶晶的元宝锁进私库里。
她爹则是骨子里都是风花雪月的男人,没人看着不知冷暖,没人管着鞋袜衣袍不知替换,问他家里的筷子摆在哪,那更是不可能的事,完全不会过日子。
除了打理公中生意,她爹的日常就是莳花弄草,修剪摆弄,总喜欢把“盆景,就是移山缩地的自然山水,景的写意,观一盆景彷佛亲临碧波绿水,游览名山大川。”挂在口中,对盆景艺术近乎痴迷,只要听到哪处有他想要的砂石、古木、花器,只要合他心意,不管如何都要弄到手。
两人成了夫妻,没有脸红脖子粗过,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就算对她这个打从心底瞧不起自家爹娘的女儿,也多是包容和偏宠。
上辈子孙拂从没把家人当回事,她在西园住得没滋没味,一心扑在二三房那边,其实孙老夫人和那两房人压根不把她当回事,分家后很快就以各种名义把公中的铺子、庄子都收回去,这也导致父亲后来郁郁不得志,过得十分辛苦。
这辈子公中的铺子仍旧被收回去了,家里没有进项,可姚氏并不着急,反而安慰孙邈,说他曾是两榜进士,殿试名列甲榜,乃皇帝门生,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把放下的那些书再拿起来,闲暇多约以前的同窗、先生出来喝茶交流,也许能谋得一官半职也说不定。
景辰朝制,一旦及第或登科,如因故没有即时授官,日后想要获得官职,需要经过名人推荐,并通过举荐考试才能授官。
因此,孙邈便留在府里刻苦读书,他做商贾时人脉四通八达,以前的同窗虽然有些下放别处不在京里,有的受限于能力无法替他举荐,但是他们都知道他当年弃文从商的原因及那些不得已,纷纷与他恢复了往来。
因为志同道合,孙邈觉得这样的日子有滋味多了,与姚氏的感情更加融洽。正院屋子的秋香帘帐是放下来的,两个嬷嬷在小机子上打着络子,一见孙拂到来,便起来向她行礼。
孙拂隐隐听到屋里头有说话声。“这是谁在里头?”
其中一个嬷嬷回话,“紫姨娘和二小姐一早就过来了,说是得了一串金丝楠木的佛珠,大相国寺的高僧开过光,给夫人送过来。”
她会这么好心?孙拂在心里冷笑,抬脚进了屋。
大房两个姨娘都是孙老夫人以大房无后为由送来的,紫姨娘是孙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孙邈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华姨娘则是孙老夫人花了重金去扬州买来的瘦马。
当母亲的人给儿子送瘦马,这不是存心要搅得人家夫妻不和、家宅不安?不让他们有好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