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你还在。”
孙拂还没醒透,忽然听到背后这声嘀咕,就看见灰衣少年站在门边,背篓已经卸下来靠在一旁,一边挽袖子道:“天都暗了,做饭吧。”
孙拂撇嘴,你不是叫我看家,我当然在,我要是走了,家里被人闯了空门都没人管,还不谢谢我?
许是她的眼光太过灼人专注,他回过头来,淡淡说道:“我叫谢隐,等一下吃过饭你就走吧。”
三番两次的撵她是怎样?她就这么碍眼,多待一宿会弄脏了他的地吗?
锅碗瓢盆捣鼓的声音一顿,谢隐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嗯,我天生阴气重,又有阴阳眼,最容易招惹脏东西,可不代表让你进家门你就可以赖着不走。”
这本来是极正常的一个眼神,半分凌厉都没有,但孙拂却被这平凡的眼神瞧得心口一跳,正不自在的准备扭开头,忽然惊觉不对,猛然回头盯紧了谢隐,他也挑眉瞅着她看。
孙拂讶异得差点跳起来……他和她说话?
谢隐不自在的咳了声,“一个不小心,被你看穿了。”他一边摇头一边蹲下,隔着厨房和房间的隔道,直视孙拂的眼。
孙拂愕然,他真的在和她说话?这小鬼难道一开始就能读出她的心声,还是一开始就知道她被天雷追着打,逃来这里避难的?
“我有名字的,我叫谢隐,另外,我不是小鬼,我已经十三岁,是大人了。”他重申自己的年龄,慢吞吞的站起来。“你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让雷劈?”
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孙拂就一肚子的火。“雷公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刚死的时候劈我一次,现在又劈我,祂根本眼瞎!”
“这样啊,”谢隐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原来罪大恶极的是老天。”说着直立起来,跨进厨房开始做饭。
孙拂悲愤的往外爬去,这小子太匪夷所思了,又是阴阳眼,八字还轻,经常能看到她这种“脏东西”,甚至还能听见她心里的话,也就是说,她都不能在心里随便说他什么不是,太危险了!
她奋力的爬到了后院,就昨天那一番折腾来说,恢复意识的她动都不能动,可现在是哪来的力气支撑她爬到门槛?莫非是因为吃了东西?就那块窝头,体力居然能恢复?
她下巴抵在门槛上,此时全然没了力气。
外头的夜色太好,皎白的银光流转着,光线惨淡的照在她看似不那么透明的身子上,看起来即便她想离开这里,没有体力根本办不到,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孙拂还自怨自艾着,就听见谢隐的公鸭嗓吆喝,“吃饭了。”然后一碗汤面从她面前一晃而过。
她眼尖,食指粗的宽面条,放着几根青菜,汤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但是她想到早上那块不起眼、难吃得不像话的黑灰窝头,又想到自己突如其来的体力,不禁咽了咽口水。
看着那碗汤面端在谢隐的手上去了后院,孙拂抹去心里那点被施舍的自尊,随着过去了。
这后院也不算大,比起那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前院,一个用竹杆和稻草搓成的绳子简陋搭起来的葡萄藤架,约莫十几株,上头绿色的葡萄结实累累,令人垂涎,旁边一个水井,木墩便安在葡萄藤架下。
月光透过叶子缝隙斑驳的照在她身上,一点违和感也没有,不管了,要知道吃饭皇帝大,没什么事情比吃饭重要,再难吃……先吃饭再说!
孙拂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只是这回她不是在谢隐的房间醒过来的,没能看见美少年的海棠春睡图,旮旯角就是她的床。
她伸了伸脖子,蒙蒙罩着薄雾的后院里,谢隐正用剪子“喀嚓、喀嚓”的将葡萄藤上一串串葡萄剪下来,随手放在竹篓里,他的动作轻快,剪子在他手里好像有生命似的。
孙拂看着两篓已经满出来,还带露水的葡萄,尝试着迈出一只脚。嗯,没听到烧灼的“吱”声,她心下大定,壁虎般贴着墙,踮着脚,避开任何晨曦会螫到她的机会,来到可以和谢隐说话的距离。
“喂。”她喊。
谢隐扭头瞥她一眼,“没礼貌,我有名有姓。”
“谢隐,我叫孙拂,你在做什么啊?”
他看她那踮着脚尖避在阳光可能会碰触到她的柴堆缝中,满是惊恐的表情,一脸嫌弃,但手下仍不停。
孙拂知道自己死时,身受火烤,双目赤红,衣裙沾着火星灰烬,声音沙哑,模样并不好看,可爱美是女子的天性,他那满脸的嫌弃教她不自觉得更往里头缩了下。
“你的早饭在墩上,过来吃吧。”
孙拂觉得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她怕光,避光如蛇蠍,却要她跋涉到葡萄架下的木墩去吃,这是存心要她魂飞魄散,看她笑话吗?这家伙,就是居心不良的小屁孩!
可孙拂打算忍气吞声,在这里她的体力恢复得极快,不过两三日时间,天雷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全然没了影响,身体也渐渐恢复成本来的颜色,反正她去哪里不都一样,在这里还有人管饭,非到万不得已,她就赖着不走了。
察觉到孙拂的迟疑似的,谢隐把已经剪下来的葡萄移到水井旁边,别看他年纪小,个头也不怎地,两大箩筐的葡萄他竟轻轻松松的搬到了水井旁边。
他往大木盆里汲水、注水,大致把箩筐中的葡萄清洗过一遍,再把葡萄一颗颗留蒂剪下,用矜贵的盐水浸泡半盏茶的时间,并用清水冲洗干净。
这还真是磨耐心的活儿。孙拂心想,一只脚正要跨出去,哪里知道小屁孩又说话了,“柴垛上有把伞,撑着它过来。”
她依言撑开那把油纸伞,那伞有了年头,只剩骨架还算完整,至于伞面……她实在不想说。
“不吃我就收掉了。”谢隐又道。
孙拂闻声抓起纸伞,撑开,飞身去了木墩那坐着。
谢隐嘴角微微弯起一道弧度,手下的活儿却丝毫不乱。
孙拂撑着伞心里欣喜若狂,真没想到她也有能站在日光下的一天。
因为太高兴,她轻狂的把脚尖从伞下的阴影移出去了一点,哪里知道乐极生悲,那点日光让她的鞋尖立即“滋”地发出烧焦的声音,她吓得把两脚都收回到木墩上,一手紧紧环抱自己,一手死死抓着油纸伞,就怕身子缩得不够小,纸伞遮蔽不了全部的她。
她静静的候了片刻,什么都没发生。
“你还真有本事,一下就得意忘形,这回只是鞋尖,脚再伸长点可就变成烤猪蹄了。”谢隐调侃起人来也是不遗余力。
孙拂忍不住呵斥,“你废话真多!”
谢隐闷笑不再开口。
孙拂耷拉着脑袋,盯着大碗里的食物——一个应该是加了玉米面、表面微黄的窝头。她认命的拿起来啃,不敢嫌弃,房子破烂就不说了,他那一身褐色单衣的补丁,怎么看都不像有钱的样子。
“很难吃吗?”
“嗯,难吃。”
“我很穷,有得吃就不错了。”
“你不是去卖酒了?应该能赚不少钱吧。”
“一年一熟的葡萄,摘满了就只得三个大筛子,充其量可以酿上两坛酒,可得十两银子,而这二两银子得留着买白砂糖,糖这玩意贵得很,五两是我一年的生活费用,余下三两得存着。”他居然掰碎了解释给她听。
这时的他把已经用清水冲洗干净的葡萄平铺在大筛子上,满满三个大筛子,放置在竹竿架子上晾晒。
孙拂听得一愣,把窝头咬得喀喀响,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别说她以前在家里的用度,进了宫,随便打赏一个宫女都不只五两银子,这小屁孩却说他用五两银子可以过上一整年……她为什么该死的觉得心酸酸的?
“我听说南方的葡萄可以二熟,你可试过?”当鬼的好处就是她想去哪就能去哪,她几乎去遍大江南北,要不是听说鬼也有地域性,她还想搭人家的远洋大船去番国瞧瞧。
“太费工,何况后院地小,花那大把的功夫不如去做点别的营生。”他洗了手,进屋去了。
没想到他年纪小小竟然知道鸡蛋不能只放一个篮子的道理,与其把全副精神放在这里,不如去捣鼓更容易来钱的事,是这个理吧。
第二章 自力更生的少年(1)
没多久,谢隐换了一身旧道袍,头发全往后梳,一根朴素的木簪插在发间,也不知他哪来的道袍,穿着还有些大,倒像个道童,身前还抱了根木剑。
孙拂还未张嘴便听到前院有敲门声,她数了数,三长五短,这是什么暗号吗?
谢隐打开门,孙拂上下一扫,见那身穿深蓝色道袍的人白净高瘦,蓄着三绺美髯,手执拂尘,头戴冠帽,看似仙风道骨,可瞧他眼珠子乱转,哪里像真心求道之人,比较像只没安好心眼的黄鼠狼。
孙拂眼界素来很高,她在皇宫浸婬大半生,其中有数十年的时间因为皇帝年幼,还是个垂帘听政、代掌权势的太后,什么人没看过。
景辰朝道术盛行,女道、男道、半路出家的皆可入道门,倒也没什么奇怪,只是感觉像谢隐气质儒雅、干净如月光的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我接了活儿,去去就回来。”谢隐也无意多做解释。
“你和谁说话呢?”那道士问。
看起来是谢隐知根知底的人,知道他就孤身住在这。
谢隐模糊不知应了什么,关上门,脚步远去。
他一走,整间屋子就空了,安静得连蜜蜂振翅的嗡嗡声还有风刮过腌菜缸的声音都能听到,时间慢慢溜走,正当孙拂快要睡着时,一阵细微的声响传来。
孙拂当即一睁眼,往传来声响的地方看去,她眼力极好,又趴在通道上,可以说前院、后院都能一览无遗。
只见一个梳着乱糟糟发髻的妇人从院墙外探出头来,四处探看后,身形俐落的爬上墙头,见没有地方下脚,骑在墙上的便可笑的往后移。
孙拂起先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是等到那妇人笨拙的移到腌菜缸上头,就着那水缸的边缘往下踮了踮脚尖,试着要踩着水缸跳下来。
她脚踩了两下,试探水缸的稳固度,然后带着得逞的面容,便要往下跳,只可惜太心急,身子一歪重重摔了下来,摔了个结实。
她一边揉着摔疼的臀部,一边咒骂着,骂完就往屋里走,经过晾葡萄的架子时,随手把谢隐等着酿酒的葡萄抓了一把往嘴塞,哪里知道那葡萄酸得可以,一放进嘴里她立即吐了个干净,还把手里剩下的往地上扔。
“呸,这酸溜溜的玩意,拿出去卖也没人要,还看得跟宝贝似的!”
孙拂偷偷退到暗处,她继而想到这妇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她躲什么呢?
妇人进了屋,哪里也没去,熟练的把谢隐睡的床枕翻了个遍,又把薄木板往外抽移,看泥土墙里可有什么暗洞之类的。
这般轻车熟路,竟是个来偷东西的,可见这种事情从前没少干过。
而这妇人不只偷盗,还不是好人,因为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妇人脚下不住踢着什物出气,嘴里也不干不净的骂着,“这克父克娘的孽种,这回学精了是吗?老娘就不信这一小块地,你能把钱藏到天上去!”
无论她怎么翻,一文钱都没有,她怒不可遏,便打算往厨房去,拿不到银钱,能搜刮点吃的也行!
孙拂看了一肚子火,大白天的行窃,还偷得这么光明正大,莫非是算准了谢隐刚出去没多久才觑着时候来的?这种人不给点教训怎么行!
她慢悠悠的把腿伸出去,绊了那女人一下。妇人唉哟了声,踉跄了下,本来也没什么事,但怪她走得急,身上又没三两肉,一个重心不稳,便磕到了粗糙的床缘。
“唉哟喂啊我的娘,要死了,就知道这是个鬼地方,大白天的见鬼、见鬼了!”
脏话不断从她嘴里吐出来,这还不解气,她抬脚就去踹那木板床,只是床也踹了,只换来了脚疼。
她忽然发现除了自己的喳呼声,这个破屋子安静得不像话,拼命搓着直从胳臂往上冒的疙瘩,更让她确定这屋子阴气森森、不干净,而不是她做贼心虚。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身边就站着一只鬼,不阴气森森才怪。
明明亲眼看着那小兔崽子出了门才搬了梯子过来,想说趁他不在,看能不能顺些东西回去,哪里知道运气这么背,一进来差点摔成两瓣不说,进了屋又磕破了皮,也不知会不会破相。
她越想越不对,这不信邪还真不行,越想越觉得邪门,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没想到一股冷气直朝着她的领子咻咻的吹过来,像是冲着她来一般,躲还躲不掉,骇得她抖如筛糠,几乎要屁滚尿流。
这样还没完,她头一偏,就看见一张咧开的嘴,朝着她笑盈盈的伸长了舌头。
都说疑心生暗鬼,何况这妇人干的是偷鸡模狗的勾当,本来底气就不足,被孙拂装神弄鬼的一吓,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真不经吓,她什么都没做人就昏了,果真应验了做贼心虚四字。
头一回吓人,一点都不刺激,孙拂无趣的躺回阴暗处,不一会儿功夫天就黑了,那妇人始终没醒。
屋里有这么个人在,孙拂睡得浅,没多久听见开门声,是谢隐回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绑头巾、约莫三十岁的妇人,手里提了个盖着布的竹篮。
秋氏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和谢隐说些什么,状似关心,谢隐的表情倒是很专心,频频的点头,两人一进屋子就发现横躺在地上的妇人,谢隐的脸色登时不好了。
秋氏放下提篮,这一瞅着竟是熟人,“费氏?她怎么会在这里?”
谢隐看了眼费氏又看了眼屋里的乱象,心里已经有数,再看站在角落里的孙拂正冲着他,神情得意,用口形说道:“我能干吧?”
回过头,他倒了杯水,拿回来,就哗啦啦的倒在费氏的脸上,秋氏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嗳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费氏醒得快,连个激灵也没打便跳起来,不管发乱衣歪,嘴里不干不净的喊着,“有鬼、有鬼,这屋子闹鬼!”
她明显是因为看见谢隐一脸的冷漠和秋氏不赞同的眼光,摆明了装蒜,故作姿态,想趁机溜走。
都做了十几年的邻居,再没往来,秋氏又怎会不知道费氏是什么人?爱说人长短就算了,贪便宜、爱计较、也记仇、心眼比鸡脑袋还小。
“你是怎么进来的,阿隐不在家,你怎么敢……你不会是翻墙过来偷东西的吧?”秋氏想到方才他们进门时,门上是有落钥的,又看费氏那鬼祟的行径和屋里被翻动过的模样,口气越发不客气。
“什么偷东西,姓秋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阿隐家的东西?你这样诬赖我,到底什么居心?咱们到里正那里去说,饭可以乱吃,话是可以乱说的吗?”费氏的指头就要戳上秋氏的胸口,她不只反咬秋氏一口,还叉起腰,一副泼妇准备骂街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