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菀央见丁氏也没有认出来,一颗心算是完全放下。回了屋子,也不理睬小桃几个丫头,就说自己要连夜看书,将茱萸留在里面陪伴,将几个丫头全都留在外间。
虽然说经义都是非常熟悉了,可是要熟悉卷子格式,却还颇费工夫。想着时间紧张,郭菀央未免又用功了一些。次日早上起来,郭菀央却是顶着两个熊猫眼。丁氏看见,不免又是问起,又夸赞郭玥用功,很是欢喜了一阵。上学之后,径直去了男学教室,逮着文仲山仔细询问。
下学之后,听小桃禀告:“慈云庵那边消息,说是小姐已经好多了,只是偶尔还要月复痛,大夫说还是不能走动。”
郭菀央点头,放下心,又是一门心思读书。凌晨绝早起来,见过丁氏,用了早饭,与郭珮一起,带着几个丫鬟奴才,提着灯笼,挎上丁氏给准备的考篮,一起去贡院。县试第一场,果然不用搜身,守在门口的衙役,不过就是象征性的搜了一下考生们的考篮。纵是如此,也因为考生众多,天刚蒙蒙亮就开始点卯,等到郭菀央进场的时候,已经是辰牌时分了。
中午早早交卷出来,却见茱萸与郭安已经候着了。茱萸迎上前来,也不问考试如何,就说道:“公子快上车,回家去用饭罢。三公子已经先回去了。”
郭菀央点头说道:“好。”眼睛却往四周望去,见不到自己等着的人,心中忍不住有些失望。
磨磨蹭蹭正要上车,突然却听见边上有声音笑道:“郭四公子,何必回去用饭呢……路上多浪费时辰。”
郭菀央又惊又喜,回转头来,却见马车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公子哥。一身得体的书生冠带,却没有给他增加半分的儒雅之气。郭菀央不由扁嘴,武人就是武人,穿上儒衫也成不了秀才!
郭安认得面前的朱高煦。他是受过朱高煦恩惠的,当下就连忙拜见。朱高煦挥手,笑着对郭菀央说道:“今天听闻县试,就过来逛逛,却没有想到竟然偶遇了四公子。当初从燕京到京师,一路同行,也曾见识过公子风采,可惜到了京师之后,竟然无暇再见,心中每每叹息。却不想老天爷今天却如此安排,终于重逢四公子了。”
郭菀央笑着回礼,说道:“二公子救命之恩,是再也不能忘记的。”
朱高煦笑着对郭菀央说道:“何必回去用饭?现在正是大考时候,时间珍贵着呢,路上也浪费时辰,何不就在附近的醉香居给四公子包了一个厢房,四公子用了饭,还可以略略休息一会……就由本公子做东,祝四公子旗开得胜了。”
朱高煦如此说话,郭菀央就转过告诉郭安:“既然这样,就请郭安叔叔回去,与家里说上一声。”
郭安见朱高煦如此亲热,郭玥确实推辞不得,当下就道:“既然这样,公子尽快用饭,不要耽误了时辰。”转身就驾着马车离去。
朱高煦拉着郭菀央的手,笑嘻嘻的上了自己的马车。郭菀央觉得有些别扭,却推辞不得。进了醉香居,进了包房,吩咐奴才丫鬟一律出去,朱高煦才凝视着郭菀央,说道:“四公子……莫非有要紧之事相求?竟然选了这样一个时间与某相见。怕某不来,居然还用那么一件事来威胁!”将袖子中一张纸搁在桌子上,墨迹隐隐,那纸条之上,居然是“女装”二字。
郭菀央听朱高煦声音里隐隐带着杀机,不由苦笑道:“二公子见谅。用家姐告知的这件事来央求二公子纡尊降贵,实是郭玥现在已经走投无路!”
朱高煦悠悠然笑道:“宁国公主府邸一件事,我欠了你姐姐一份人情,不过前些日子,已经还清了。你郭家与我燕王府,已经决意要厘清关系,我也不想与你牵扯太深。你若是有事相求,那么就先谈谈你能拿出的条件。若是条件不满意,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要知道扯进你家家事,可不是一个很明智的主意。”
朱高煦的声音,毫不容情。
朱高煦轻笑道:“不是你姐姐的事情就是你姨娘的事情。你祖母看中你姐姐,使足了劲要将这个庶女送给皇太孙做个偏房侧妃什么的。你姨娘么……虽然躲进了尼庵,却依然得不到清净,不知是也不是?”
郭菀央听朱高煦款款说来,心中再度一动,说道:“我姐姐是想要求二公子帮她解决这个疑难,二公子也不愿意么?”
朱高煦嗤笑了一声,说道:“为你姐姐解决了这个疑难,必须要冒着得罪太孙的风险。你说这可是合算生意?”
朱高煦的声音带着笑意,话中的意思却是冰冷无情。
郭菀央的声音,缓缓沉稳下来,说道:“您却放心,只要您愿意帮我姨娘解决这个疑难,我还您一份大礼。”
朱高煦悠悠问道:“什么大礼?”
郭菀央声音淡淡的:“一份既能挣钱,又能将整个京城的情报都收拢在手中的大礼。”
朱高煦脸色一变,厉声说道:“你说什么?”
郭菀央面色如常:“二公子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朱高煦盯着面前的少年男子,神色几乎有几分狰狞:“你这样一句话,就要将我逼入死路……我除了出首你,再也别无生路!”
郭菀央知道,大明一朝,特务机构是最为厉害的。据说朱元璋曾经派锦衣卫监视自己的臣子,连臣子晚上玩牌丢失的那一张都能帮忙找回来。
自己这一剂猛药,的确将朱高煦给吓坏了。
朱高煦现在的表现,却让郭菀央松了一口气。
朱高煦是一个精明人。之前自己曾经以女子身份,跟他谈论过有关朝局的问题。这次自己虽然以男子身份来约他,却拿了“女装”二字作为威胁。既然这样,他想必知道自己可能会与他说些大逆不道的东西,定然会带自己来一个安全的地方。基于这一点,郭菀央就肆无忌惮的说话。
当然,她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郭菀央轻轻的摇头,说道:“您不会出首我,因为出首我对您而言并无好处。”
朱高煦面色依然铁青,面上一片冰冷的杀机,说道:“可是接纳你,我要冒更大的风险。相比较而言……”他指着屋外,说道:“我还是愿意大叫一声,用你和整个郭家来换取我燕王府的平安。”
空气一片沉凝。郭菀央知道,朱高煦不是凭空恐吓。事实上,只要朱高煦大叫一声,定国侯府就是灭顶之灾。
朱元璋不是唐太宗,也不是宋太祖。对开国功臣,最是冷酷无情。
郭菀央笑起来,她的笑容非常的灿烂。那笑容里包含着的笃定,没来由的却是让朱高煦心中一跳:“其实接纳不接纳我们,燕王府风险已经在了,不是吗?”
朱高煦眼睛危险的眯紧,说道:“太聪明并无好处,四公子。”
郭菀央含笑摇头,说道:“可是对于二公子而言,更需要一个聪明的属下。”
朱高煦嘴角缓缓的往上勾起,说道:“例如……你们姐弟?”
郭菀央点头,说道:“不错,正如我们姐弟。”
朱高煦缓缓躺在圈椅的椅背上。看着面前这张与那个女子极为相似的面孔。这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给他一种错觉,那就是……这姐弟根本就是同一个人。说话的风格,也是如此的相似,对事情的判断,也是如此的相似。
或者年龄长大一点,面孔就会发生变化,会不太相似吧。
郭菀央也将身子放松下来,靠着圈椅的椅背,声音很轻:“自从皇上将兵权从功臣们手中收回来,然后将边关地方都分封给皇子们的时候,燕王府的风险就已经不能避免了。或者说,分封在各地的诸侯的风险就不可避免了……太子的早逝,皇上对燕王的宠爱,又将燕王往风口浪尖杀昂推了一步。现在平安无事,那是因为有皇上。而天下一旦有变,太孙即位,太孙年幼不能压制诸位叔叔,冲突必定加剧。即便您现在向皇上出首我等,也不能改变局面,却是白白的牺牲了一个天才……哦,不,是两个。”
朱高煦不由微笑起来。冰冷的杀机一瞬之间完全消散:“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分析出来的……或者,让你来联络我的,是你家的某个长辈?”
郭菀央微笑着摇头,说道:“二公子您错了。家祖称病卧床已经将近一年,您想……郭家除了新近进家门的几个人,还有其他敢于胆大妄为的人吗?”
朱高煦听郭菀央否认,心中掠过一丝失望的情绪。郭菀央看到了朱高煦面上的失望,含笑说道:“我敢保证,您得到的,将是郭家的精英。”
朱高煦不免微微笑起来,说道:“你倒是很自信……我想要知道,你所想要献给我的,是怎样的计谋?”
郭菀央端正了脸色,沉声说道:“您也知道,天下万一有事,第一个消息,应当从京师发出。所以不管如何,您必须保证在京师有足够的人手能搜集到足够的消息,还要保证京师与燕京道路畅通。我献给您的这个计策……不但可以让您挣一点小钱,而且还能让您建立一个属于燕王府的交通网络。”
朱高煦沉声说道:“我需要听一听。”
郭菀央说道:“这个计策很简单,说起来就这么几个字:建立一个遍布大明朝的连锁超市网络。”
朱高煦真的不明白了,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连锁超市网络?什么叫做连锁超市,什么叫做网络?”
郭菀央当下细细告诉:“现在皇帝陛下重农抑商。商人要挣钱,往往要先在这处收购,运输到那处贩卖。收购也罢了,也消耗不了多少时间。贩卖却是要耗费大工夫。或者只能卖给当地商人零售。因为担心卖不出去,所以当地商人,往往将价格压得极低。或者低价售出,或者耗费大量时间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地销售,行脚商人往往挣不到多少钱,非常郁闷。我现在的设想,就是专门成立一家商店,帮忙各地商人代销商品,抽取提成。可以一个月结一次账,也可以几个月结一次账目。”
朱高煦摇头说道:“这样的计策虽然是方便了商人,却不见得有生意好做。即便能挣钱,也不过是挣一点小钱而已。”
郭菀央笑着站起来,走到包厢的窗户边上,打开窗户,往外望去。外面大街之上,人流熙熙攘攘。悠悠然说道:“前些日子背诵《木兰辞》,读到其中几句,不免有些感受……木兰要买点东西,可实在不容易啊。”
朱高煦想不到郭菀央居然这么快就改变了谈论的方向,一时回不过神来,说道:“你说的,可是‘东市买骏马’几句?”
郭菀央点头,说道:“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现在京师之中,货物品种也不算不丰富,可是老百姓买东西,依然十分不方便……那是为何?因为各处店铺分开,绸缎店得往东走,蔬菜铺子却在西边,想要给家里买两双鞋子,又得走两条街……”
朱高煦终于听明白了,眼睛熠熠发光:“你是说,要开一间百货俱全的铺子?”
郭菀央含笑点头,说道:“二公子一句‘百货俱全’,就将内中的关键都说明白了。不过不是普通的铺子,因为要开一间百货俱全的铺子,本钱实在太大。我们就开一间百货俱全的代售商场。”
朱高煦点头,说道:“如此,若是能开张起来,走一处店铺就能将东西卖囫囵,只要价格合理,不用东家西家跑,客源倒是真的不成问题。”又提出了很多细节问题,郭菀央一一解答了,微笑说道:“二公子若是有意,我可与二公子合股,趁着年前很多商人急着回乡的时候,先收拢一部分商品进行代售,年后就可以将这个超市,开到其他城市去。”
朱高煦点了点头。郭菀央说的,确实是一本不要多少本钱的好生意,也是一本趁机建立消息网络的好生意。因为是超市,自然要收拢各地商人的货物。因为是连锁超市,各地超市要基本统一价位,人员往来也属正常范畴,这就能形成一个人流网络了。在明朝初年,形成这样一个网络,相当不易。
朱高煦知道,皇帝陛下实行了最严格的户籍制度。普通百姓,就是离开家乡几十里,都要找官府报备开路引。在这样的制度之下,除了书生与商人,还有无法管理的乞丐,其他人等,都不能随意流动。要利用书生建立一个属于燕王府的消息网络,基本上不可能。
郭菀央说道:“还有一点……二公子若是要这些商人死心塌地的跟着燕王府,有一点必须向商人们保证。”
朱高煦问道:“保证什么?”随即明白过来,说道:“保证……能帮他们提高地位?”
郭菀央点头:“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地位。只要向他们保证,能让他们参与科举考试,能让他们有等同于农民的社会地位,接下来的军费都能解决一部分呢。”明朝商人的地位极低,就是比妓女奴才稍稍好上一点。燕王府如果能保证提高商人的社会地位,那些商人定然积极。
朱高煦看着郭菀央,摇头说道:“我真想不通……你心思细腻,居然如同女子。”心中却不免好奇起来了,这一对双胞胎姐弟,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郭菀央看着朱高煦,说道:“我想请问二公子……今日一番谈话,作为晋见之礼,二公子是否愿意接受?”
其实平心而论,朱高煦并非郭菀央最愿意投效的对象。作为一个伪历史爱好者,郭菀央知道,自己最应该选择的投效对象,是朱高炽。
跟随朱高煦,除了在靖难之役中要冒险之外,更大的风险在于之后的夺嫡。
朱高煦可是一个失败者……
只是,自己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自己根本与朱高炽搭不上线。
只能先投效朱高煦,或者将来有机会,可以另换门庭?
朱高煦朗声一笑,说道:“这自然接受……你果然愿意投入我门下,放下贵族公子的优游生活,却去冒那等杀头灭族的风险?”
郭菀央微笑,跪下,说道:“二公子既然愿意接纳,我就代表姐弟二人正式投效燕王府……事实上,投效燕王府要冒那等杀头的危险,我等目前也面临着身死的危险,又有何种区别?燕王府带来的危险,至少在两三年后,而我们现在的危险,却是迫在眉睫!”
郭菀央强调的,是“燕王府”三个字。她要投效的是燕王府,而非朱高煦。不过现在正高兴的朱高煦,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事实上,他现在也还没有考虑到自己与燕王府之间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