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蒹葭笑道:“不是我找出来的,我不过是瞅准了方向随便走罢了。”
说着话,面前竟然就是玄武湖了。
今天天色并非十分晴朗,水面上也弥漫着蒙蒙水汽。然而骤然看见面前一片开阔的水面,一行人心神也是一爽。芷萱指着不远处湖面上的一排栅栏,奇道:“这里怎么有一圈栅栏?”
黄蒹葭笑道:“这是宁国公主的园子,靠湖的这一边既然不设围墙,那就必须用栅栏将湖面围起来,以免游湖的人误入,冲撞了女眷。”
芷萱道:“也避免盗贼划船进来……不过我想水性好的盗贼,将船划到栅栏附近,翻越栅栏进来,也不是难事。”
纤纤道:“芷萱姐姐大约是没有见过的……这水面上看着一平如镜,水底下却不知有多少机关呢。我记得当初在乡下的时候,我们乡下有个土财主,也是靠河建了一个花园,修了围墙还不算,围墙下的水底,却还安置了一大圈铁蒺藜,每年总有人游泳到附近被误伤的。百姓们说河是公家的,不该设置铁蒺藜,他家却是索性上官府花了钱办了几个手续,竟然将河面的一半都划归他家了。”
芷萱怒道:“岂有此理!”
郭菀央默默不语。大明还刚开国,土地问题却已经相当严峻。宁国公主围湖作为自己的私家花园也就罢了,就连乡下土财主,竟然也有这般能耐!沉默了片刻,才笑道:“你家老爷做了官,定然能帮故乡百姓说两句公道话了。”
纤纤道:“那可是。我们家老爷中了状元之后,终于捡了一个机会当做聊天的方式与皇上说了这个笑话。皇上听了大怒,已经吩咐地方官去处置了。我们是不知道了,不过听说这案子……皇上杀了很多官呢。”
郭菀央这才明白黄蒹葭的身份,当下看着黄蒹葭笑道:“姐姐却是瞒的我好苦,姐姐原来是黄状元的女儿。黄状元三元及第,史上罕有,姐姐竟然一句不提。”
黄蒹葭的父亲黄子澄,却是史上有名的三元及第状元郎。靖难之役结束,拒不投降,被朱棣满门诛杀。其人才能如何,郭菀央不清楚,不过这等节气,却是让她异常佩服。
想着黄蒹葭的年纪,七年之后,应该已经出嫁,或者能逃过一劫罢。然而父母一族全数被诛杀,她能逃过一劫又如何?
心中想着,竟然有些黯然神伤起来。一个月前曾经偶遇方孝孺,当时心中也没有多少其他滋味,那是因为与方孝孺毕竟没有什么交往。可是现在面前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女,想到七年之后,她即便不香消玉殒,也要了无生趣,不由抑郁起来。
黄蒹葭微笑道:“父辈成绩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却突然看见郭菀央阴郁下来的脸色,不由奇道:“我不过是少说了两个字而已,妹妹不会因此而生气吧……”
郭菀央笑了下,脸色蓦然再度沉下来,说道:“姐姐,你听!”
黄蒹葭怔了一下,面色也凝重了下来。虽然是风平浪静,但是涛声依然响亮。涛声之中,隐隐听见,远处兵戈之声,那是因为有人在打斗!
郭菀央手搭凉棚,极目远眺。然而今天湖面雾气不小,却是看不远。隐隐只能看见不远处有画舫的轮廓,而那声音,就从画舫那边传过来。
芷萱低声说道:“两位小姐,我们先回去?”
纤纤也将放在地上的食篮提了起来,说道:“小姐……我们先回去?”
黄蒹葭笑道:“丫头,紧张什么。这里离画舫还远着呢,上面的坏人,即便想要过来也还要好长时间,再说外面还有栅栏拦着,你担心作甚?再说了,宁国公主府,岂是寻常人敢进来的?”
两个丫鬟尴尬的笑了一下。郭菀央笑道:“倒也不是她们怕事,那是因为担心着主子的安危。”
正说着话,却听见了近处有异样的水声,却似乎是湖底有什么大东西正在游动。郭菀央正往水面上看去,竭力想要看出个究竟来,却什么也看不见。芷萱却是一下子拦在了郭菀央的前面,说道:“小姐,咱们先回去!”
纤纤却突然叫了起来:“有人,有人潜过了栅栏!”
郭菀央几个人忙向水面上看过去。水面上露出了一个人的脑袋,脑袋上是乱糟糟的头发,就像是一蓬乱糟糟的水草。面目却是看不清。那个脑袋,正往这边游过来。
芷萱尖叫一声,拾起地上一块石头,就往湖面上砸去。石头在水面上砸起好大的水花,却根本没有砸中那个人。那人依然往这边方向游过来!
脑袋边上不远,又出现了一个脑袋,原来竟然是前后二人,往这边游来!
纤纤也是大叫,说道:“小姐,快跑,去那边就有人了!”浑身发抖,却是挡在黄蒹葭面前。
郭菀央却蓦然叫道:“别砸!”
芷萱已经捡起了第二块石头,听郭菀央吩咐,住了手,眼睛看着湖面,颤声说道:“不是……坏人?”
郭菀央说道:“是落难之人,不是坏人。”往湖边跑了几步,东张西望,却是捡起地上一根竹枝,试着往湖面上伸过去。只是那人距离还远,竹枝根本够不着。
黄蒹葭吩咐纤纤:“你快点跑向那边屋子,就说有人落水,请他们过来救人。”对郭菀央笑道:“妹妹,此地是不能多呆了,我们先离开罢,反正也帮不上忙。”
确实如此。照着两人大家闺秀的身份,的确不应与陌生男子见面,更不应该出手相救陌生男子。吩咐丫鬟去请奴仆前来相救,道义上就已经足够。
郭菀央的面色有些苍白,却是叫住了纤纤:“不能去叫人,更不能胡乱叫人。”迅捷月兑下鞋子,往水里走了两步,往那边叫道:“抓住竹枝!”
黄蒹葭跺脚道:“好妹妹,你这到底是做什么,怎么不能叫人?”
郭菀央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颤抖,说道:“因为游过来的这个人是凤子龙孙!这事情闹大了……就是一片腥风血雨!”
郭菀央这样一说,黄蒹葭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蓦然之间将自己的两只鞋子也月兑下了,说道:“纤纤,芷萱,你们都过来,咱们试着先拉手,将水中这个人先救上来……”
还没有下水,却听见郭菀央说道:“不用了……他已经抓住了!”
水底之人,之前游泳也还算迅速,不过等到抓到了竹枝,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就空了。几个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人拖上水面。那人吐出几口水,仰面躺在湖滩上,声音里却是含笑:“多谢。”
先头那人仰面躺在湖滩上,后头那人也上了岸边。却是不忙着吐水,却是单膝跪在前头。
先头上来那个二公子当下就淡笑了一下,说道:“幸好有你推上一把。后头的人没追上来?”
后来上岸的人,似乎是仆从,当下站起来,再度往水面张望了一下,说道:“没有来……却是万幸。”
黄蒹葭这才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十四五岁年纪,面如冠玉,一身靛青色的圆领袍,湿漉漉的粘在身上。然而就从质地上看,却是上好的苏州贡绸。黄蒹葭自己家里也有,却是皇帝赏赐下的。
郭菀央看着远处的湖面,湖面上兵戈之声已经渐渐远去,那画舫也似乎漂远了。收回目光,急促问道:“二公子,到底怎么回事?该如何处置?”
躺在沙滩上的人,竟然是朱高煦。样子虽然极其狼狈,但是毕竟是皇家教养,脸上神色,竟然丝毫也不显得慌乱,含笑说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微服出来游湖,却不小心遇到了几个不长眼的水寇。身边却忘了多带几个人,湖中又无法呼救,于是就跳水潜游,瞅准了公主桂园的方向游过来。幸好有你们在,助了最后一臂之力,否则还真狠难游上来。”
这话不尽不实,郭菀央也不再盘问,当下说道:“如何处置?”
黄蒹葭急切道:“我派人却悄悄告诉宁国公主。”竟然不问朱高煦的姓名来历。
郭菀央皱眉,问道:“告诉公主,可妥当?今日太子妃也在此处。”
朱高煦慢慢坐了起来,看着郭菀央,眼神之中竟然有很多探究的意思。皱眉,说道:“告诉公主却是无妨。只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郭菀央说道:“既然这样,那就不能派人去。人多眼杂,行动略鬼祟一些,就要被人看出异样了。”
朱高煦点头。看着郭菀央,嘴角含着笑意:“这位定然就是郭家七小姐了。还有这位,却要请教闺名。”
黄蒹葭知道,自己不报知姓名,面前这个少年皇子,对自己定然不放心。当下说道:“小女子姓黄名蒹葭。家父黄子澄。”
朱高煦笑了一笑,说道:“原来是状元之女。令尊德行既高,对小姐也没有信不过的。不过此事小姐知道了也无好处,那就作罢。请小姐这就带着婢女离开,然后完全忘却此事,不知可否?”
黄蒹葭的脸色有些苍白,当下立即说道:“愿从二公子吩咐,如若泄露,天打雷劈。”
却听边上那个少年仆从沉声说道:“公子!”声音颇为冷厉。
郭菀央心中一跳,知道那个少年仆从的意思。那少年仆从信不过黄蒹葭,有杀人灭口之意!
黄蒹葭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声音也有些发颤:“请二公子放心,此事……定然不会泄露。”
朱高煦脸上阴晴不定。郭菀央沉沉的吸了一口气,说道:“二公子。黄小姐……乃状元公之女。”
她的话里,突出了“状元公”三个字。
黄子澄现在并没有多大的权势。唯一可提的身份,就是朱允炆的老师。如果朱高煦在此处杀了黄蒹葭,宁国公主与太子妃定然追究。到时候闹起来,事情也不见得能保密。
何况今天朱高煦的遇刺事件,也是迷雾重重。这事情如此蹊跷,实在不宜乱上加乱。
郭菀央只说了一句话,但是这其中的意思,朱高煦却是听明白了。注视着郭菀央,嘴上却是笑道:“状元公德行既高,他的女儿,也定然不至于做无信之事。张辅,让她主仆走吧。”
那个少年仆从,郭菀央当初也曾在船上见过,知道是朱高煦的贴身侍卫,只是直到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张辅。张辅冷冷的盯着面前的黄蒹葭,只说道:“既然这样,还请小姐主仆,都立下一个誓言来,绝不破誓,否则将累及父母。”
黄蒹葭的眼眶子里全都是泪水,却终于举手发誓。纤纤也发誓了。郭菀央见黄蒹葭难堪,当下说道:“我主仆也立一个誓言。”当下与芷萱一起立誓。黄蒹葭看着郭菀央,眼神里颇有感激之意。对着朱高煦福了一福,竟然就这样离开了。
朱高煦看了周围一眼,说道:“此处不可久留,此处往左,就有一间小屋子,是公主府建给看湖仆役居住的,现在正是白天,那仆役定然在别处听差,我们可以先去那边稍休息。七小姐与我们一道?”伸手将裤子下摆的水挤出来,对张辅说道:“不要在路上滴水。”张辅自然也照做了。
郭菀央这才发觉自己湿漉漉的非常难受。方才为了救人,一时不顾自己,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裙子竟然湿了一大半,样子也非常尴尬,不由又是羞恼,不知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对方看走了多少。
郭菀央主仆跟着朱高煦主仆姗姗前行,看着前面两人背影,郭菀央却蓦然觉得今天情形,竟然是说不出的暧昧。那……朱高煦身上衣服又多,又已经完全湿透,走在两人后面,竟然将朱高煦的身材看了个透。
又想起那块手绢来,这一回一定要抓住机会要回来。可是名义上那是兄弟的手绢,怎么找借口,却是麻烦。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却到了那间小屋。小屋外面看,就是一座山野之中常见的草庐,屋前屋后还开了几分地,种了几棵蔬菜,搭了几个长豆架子,竟然是一派田园风光。
张辅先迈步走在前面,脚步轻柔,站在窗口望里面张望了一下,才往后面做了一个手势。
门上无锁,张辅轻轻推开,先进了房子。屋子里东西杂乱,果然是下人居处。张辅看了一下四周,说道:“公子暂且在这里歇息一下……要么,我赶紧找个地方,给您找一套衣服来?”
朱高煦苦笑道:“我们从湖中出来,身上衣服滴滴答答,泥地上还好,痕迹不易辨认,若是登堂入室盗窃,却是留下痕迹了……郭七小姐,烦请你走一趟,悄悄告诉宁国公主,请她过来一趟罢。”
郭菀央站定,说道:“二公子,公主今天乃是主人,要陪的贵妇人,也不知有多少……即便我能找到机会悄悄告诉公主,公主也不见得能腾身出来。即便公主能腾身出来,她的一言一行,今天却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您确定要我去告诉公主?”
朱高煦看着郭菀央,眼神里又多了一种别样的意思:“你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郭菀央看着朱高煦,轻轻笑了一下,说道:“二公子其实不需要考校菀央。菀央并非弱智之人,今日情形,也能猜测到一些。公子今日情形,显然不是遇到水寇。”
朱高煦皱眉,说道:“你却与我说,不是水寇,更是何人?”
郭菀央声音沉冷:“二公子。您虽然微服出行游湖,可是玄武湖却是什么地方?京师重地,并非荒山野岭,这等地方,出一个两个小偷也还罢了,大伙的水寇,如何生存?何况我朝户籍制度,比前朝更为严格?”
朱高煦目光就像是两枚钉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菀央淡淡笑:“一个结论,绝对不是水寇。第二个结论,也绝对不是皇太孙安排下的人!”
这句话却像是一枚针一般,硬生生的扎进朱高煦的心底。朱高煦再镇定的性子,也不由要跳起来,说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郭菀央淡淡笑道:“我知道二公子是在疑心太孙殿下。我与太孙殿下素不相识,自然也不会帮太孙殿下说话。但是我知道,皇帝陛下将您兄弟二人召进京师的意思,那就是牵制燕王殿下。然而万一您出事的话,燕王殿下暴怒,现在或者还能忍耐,但是一旦皇帝陛下……有个万一,又有谁能牵制燕王殿下?刺杀了您,对太孙殿下的大业来说并无好处,他又如何会做这等傻事?”
朱高煦冷哼了一声,说道:“或者是因为他头脑发昏了。”
“头脑再发昏也不至于此。”郭菀央轻轻笑道:“更何况太孙殿下已经正式接管国家政事,手头要人有人,要权有权,若是真的想要刺杀了二公子,又怎么会无功而返?将暗杀地点选在湖中,所选的杀手,定然是精通水性的。二公子主仆两人,竟然丝毫无损就从水路轻易逃月兑,此事难道不蹊跷?更何况……”郭菀央的眼睛里似笑非笑,“此处离宁国公主府邸距离如此之近,那水寇,简直就是故意要放二公子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