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时,粉妆玉琢的侯府嫡女跟他蹲在一个蚂蚁洞前,用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云淡风轻地向他求证,“你为什么要对我一个孩子下毒,咱们上辈子是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
程济世表示,他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大白天见鬼也不过如此罢了!
小女孩开诚布公地跟他交了一下心,诚恳地要求用药温和一点,她暂时还想多看看世间,可后来大约是对这个世上或者说是对沈家人绝望了,在她九岁时改了要求,特效速死!钝刀子杀人更疼!
从小看着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程济世不知不觉跟她便培养出了莫名其妙的祖孙情,于是特效速死是没有的,反倒是一直在小丫头身上做试验——两人沟通过,她本人也愿意为了医学进步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
经过这些年的不断调整药方,尝试配比,程济世终于给她整了个百毒不侵的体质出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后遗症太明显——体弱。
前段时间正是她身体最脆弱的阶段,所以是真挺危险的,好在有惊无险闯过来了。
程济世最后陈述时都怒其不争起来,“明明挺聪明的一个孩子,可她就是宁可让那颗脑袋生钻长草,也不愿意拿来用一用,简直暴殄天物。”
老大夫的怨念皇帝切实接收到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
外面就算天翻地覆江河倒灌都跟沈琪瑄没关系。
她昏迷了几天,醒来后又卧床了几日,近几日才终于能够下地走动,时间就在这种情况下流逝了过去。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醒来,身边伺候的人没一个认识的,然而就算如此,她的面部表情管理都始终没有失败。
平静!
“这么淡定的吗?”龙锦昱看着她,不禁问。
“我只是比较随遇而安罢了。”
“你好奇心真少。”他有些感慨地说。
沈琪瑄却是笑了一声,由衷地说:“好奇心太大可不是什么好事,特别容易招灾惹祸。”
她还记得九岁那年她好不容易搞清楚自己是母亲怨恨下的牺牲品,简直觉得生无可恋,遇到的都是些什么奇葩家人?
她好歹是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就这么冷漠视之。
若说重男轻女,可偏偏对妹妹又疼爱非常,明显还把亏欠自己的那份补到了妹妹身上,她就很想说说脏话,于是直接找到程老头想求速死。
可惜,程老头没答应她,让她半死不活地拖了这么多年。
所以有时候,事情不要太追根究底,挺没劲儿的。
龙锦昱深以为然,“说得有理。”但他还有疑惑,“你既然如此明白道理,为什么还活成了现在这个境地?”
沈琪瑄不由叹气,“投胎是个技术活儿,我运气不太好,跟我懂不懂道理关系不大。”
“有道理!”她就是看得太通透了,把自己硬生生活成了红尘世俗之外的人。他扶她在椅中坐下,自己则在她身边坐了,“你知道这些天京城变天了吗?”
沈琪瑄不以为意,“天气这种事非人力可操控。”
龙锦昱摇头,“不是这个天。”
沈琪瑄微怔了下,扬了下眉抬眼看男人,“你想告诉我天是被你搅和的?”
“不。”他摇头,“我只是添了几根柴,加了几片瓦而已。”
沈琪瑄不以为然,“总归你有参与就是了。”
“对,我过得不舒心,凭什么某些人可以比我舒心?”
这是典型报复社会的性格啊,更可怕的是这还是个位高权重的人。
沈琪瑄都已经忍不住开始对他继母心生怜悯了,她一定想不到自己看上去光风霁月的继子其实是个暗黑系的大魔王。
继妃实惨!她努力拖慢继子成家立业,却没想到,因为继子没有家庭子女牵绊,他的破坏力可能变得更大。
这大概就是期待与现实残酷的对比吧。
正天马行空想着,有丫鬟捧汤过来。
初一、十五都长得五官端正个子高挑,龙锦昱介绍说都是身负武艺的,可以当侍卫用。
沈琪瑄没有替人改名的嗜好,因此初一、十五都保持了原名。
捧汤过来的是十五,脸稍圆,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初一长得就清冷了几分,有几分冷美人的气质。
沈琪瑄虽然不是颜控,身边的人长得好,总归心情也不错。
汤是加了药材熬的鸡汤,闻着倒也香浓诱人,算是药膳,沈琪瑄伸手接了,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感觉味道不错,不知不觉中就将一碗鸡汤喝完了,连里面几块酥软的鸡肉也全吃了。
龙锦昱眼中带上了笑意,难得看到她胃口好的时候,这次的厨子可以赏一赏。
沈琪瑄又喝了半碗鸡汤,然后就推碗不再用。
龙锦昱看她往床边走,不禁道:“吃了东西不要马上又去躺,多少活动活动。”
沈琪瑄心里叹气,“锻炼是以后的事,我现在首先要恢复体力。”
简而言之就是不想动!
龙锦昱见未婚妻如此耍赖也有些无奈,看着她纵容地一笑,“行吧,我们先养好身体再说其他。”
“嗯。”
龙锦昱扶着她,慢慢走回床边。
沈琪瑄没有立刻躺下,而是靠坐在床头,平静地看着男人,淡然开口,“若真是为我好,你以后就离我远一些。”
龙锦昱的目光立时冷了下来。
她不为所动,继续道:“我是被沈琪珍推入湖里的,然后才得了这场病,唉,世子,您是蓝颜祸水啊。”
虽然这件事不是他的错,但是他毕竟是个导火线,在无法解决敌人的状况下,最好是跟这位魅力无边的世子保持距离。
龙锦昱抿了下唇,声音微沉,“此事是我疏忽了。”以为跟侯府打过招呼就可,没想着往她身边再安插可靠的人手近身看护。
谁知道常平侯府的人能这么蠢,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沈琪瑄意味不明地一笑,不疾不徐地说:“这些年我没真讨厌一个人,可是现在我恶心一个人。”
“谁?”他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发紧。
沈琪瑄樱唇轻启,缓缓吐出一个人名,“庆王继妃。”真是太恶心人了,心计手段都肮脏无比。
龙锦昱眉目冷峻,一字一顿,“她会不得好死。”
沈琪瑄伸出自己的双手仔细打量,白皙纤细,是一双很漂亮又养尊处优的手。
端详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发出无声的笑,“这双手还没沾过血,我原本以为直到我死,它都会一直干干净净。”
龙锦昱神色莫名地看着她。
“报仇这种事还是我自己来才爽,不劳烦世子了。”
“你想怎么做?”
“杀人诛心。”她轻轻吐出这四个字,抬眼朝男人笑得纯真明媚。
龙锦昱眼睛骤然灿亮,他的心在胸腔中急速跳动,如擂大鼓,他知道终此一生自己都不会放她离开,死也不行。
*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分坐在石桌的两边。
男人是个须发半白的老人,胸前三缙须,一袭青衣,手边摆放着一个医箱,他右手三根手指搭在少女的脉之上,沉吟不语。
一只手撑着额头一脸百无聊赖的沈琪瑄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忍不住出声,“程老头,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别号着脉出神,我会怀疑你在借机吃我豆腐。”
“胡说八道。”程济世触电一般缩回手指,一脸不愤,“你这丫头从小就口没遮拦,哪里像个侯府的大家闺秀。”
沈琪瑄嘲弄地扬眉,“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什么情况你不清楚,那是养大家闺秀吗?圈养一头猪也就那样。”
程济世忍不住小声碎碎念,“那也养得挺奢侈的。”
对此,沈琪瑄倒无异议。
程济世突然小心翼翼地朝周围打量了一遍,身子往前凑了凑,把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现在可以假死了。”
沈琪瑄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又提这事?我说过没兴趣,我被沈家精细圈养了这么多年,习惯了锦衣玉食过不了穷苦日子的。”
程济世只当耳边吹过了一阵风,这丫头的许多话都是当不得真的,继续劝道:“以前时机不成熟,咱们还需要沈家提供一些药材,现在不一样了。”
“程老。”沈琪瑄叹气,“说实话,以前大约真有可能做成,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是一样不占,没可能的。”
“为什么?”
沈琪瑄揉揉眉心,难得在人前露出疲倦的神情,“别问了,说了也没用。”
还不就是她遇到了一个神经病未婚夫,无视礼教规矩把肉先吃进肚子里,就像野兽圈地盘,宣誓所有权,霸道凶残。
掌控欲和独占欲太过强烈,强烈到让她心悸,如同沉寂的火山底下蕴藏着骇人的岩浆,一个控制不住喷发,就是灭顶之灾。
原本以为靠着无法生育这个由头能让这个“无后为大”世界的男人不再纠缠自己,但似乎这个男人没怎么放在心上。
程济世有些不死心,“真不试试?”
“试什么?”
龙锦昱带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程济世身子顿时不受控制地一哆嗦。
“没什么。”沈琪瑄直接否认。
龙锦昱毫不避讳地撩袍在她身边坐了,程济世下意识地朝她看了一眼,龙锦昱扫了眼,勾唇一笑。
“世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自己的宅子,什么时候来有问题吗?”
沈琪瑄努力心平气和地微笑,“没问题。”
龙锦昱“刷”地一下打开手中的扇子轻摇,“程老,阿瑄的身体没问题吧?”
程济世急忙答道:“继续休养就好,不必刻意用药。”
“有劳费心。”
“老朽应该的。”龙锦昱笑着问:“那还有问题吗?”
程济世忽然福至心灵,赶紧起身告辞。
院子里没有外人了,龙锦昱这才转向她,“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
“气色看着好多了。”
“他们照顾得很好。”
龙锦昱将扇子一合,用它挑起了少女的下巴,兴味地道:“那怎么看到我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沈琪瑄伸手格开了扇子,叹了口气。
“怎么又不高兴了?”
沈琪瑄从石桌旁站起身,“我回屋里躺会儿。”
龙锦昱跟着起身,声音欢快,“一起啊。”
她的脚步一顿,伸手扶额,她最近好像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龙锦昱的手搂上她的腰,在她耳边轻笑,“阿瑄是个聪明人,做事懂分寸的,是不是?”
“有需要我做的事吗?”她反问。
“不需要。”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拿,“阿瑄的手还是干干净净的好。”
“随你吧。”她不想争论没有意义的事。
“不是累了想休息,怎么不走了?”他调侃。
沈琪瑄垂下眼睑,迈步。
住得久了,屋子里便开始有了居住人的自身痕迹。
不知不觉就已经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在这期间她却甚至连外面的小院子都不曾出去过,似乎十分习惯画地为牢,自我禁锢。
天气从炎炎夏日已经过度到了秋高气爽,现在偶尔到院中小坐,沈琪瑄都已经不得不开始系披风了。
一进屋子,龙锦昱就伸手解下了她身上的披风,随手挂到了一边,半揽着她坐到了临窗的罗汉榻上。
“要不要陪我手谈一局?”
沈琪瑄不为所动,“我并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在别人学习的时候,我在卧床吃药。”
龙锦昱轻笑,“难道不是阿瑄太懒的原因吗?”
“当然不是。”她否认得毫不心虚。
龙锦昱不死心,“想来为我抚琴一曲也不可能了?”
“何必明知故问。”她依旧云淡风轻。
龙锦昱忽地开始叹气。
沈琪瑄并不主动询问,而是耐心地静待下文。
果然,他在叹了几声后,发现对方并不为所动,只好自己往下说:“那针黹女红呢?”
这次轮到沈琪瑄叹气,“世子真是想太多了。”
他突然无比认真地看着沈琪瑄的脸,盯着她清澈却又平静无波的双眼,“阿瑄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冷淡?”
“大概是因为我情感缺失吧。”她笑得漫不经心。
龙锦昱将她搂入怀中,在她看不到的脸上,眼神晦暗如海。
大手轻扶着少女的后脑,动作充满了安抚的意味,他声音低沉地在她耳边回响,“你讨厌继妃,我却最恨常平侯府。”是他们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沈琪瑄没有对此做出回应。
嗅着沈琪瑄身上幽幽的药香,龙锦昱往她颈边埋了埋头,“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很快你就能嫁过来了。”
“不是明年吗?”她从他话里听出了不对。
“我等不及。”他将人越搂越紧,“想天天抱着阿瑄入睡,然后再一起醒来。”
但她一点儿都不急!
沈琪瑄不情愿,但这话却不能说出口,怕惹来男人的疯狂。
这真的是个神经病!他骨子里透着疯狂,根本就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温润如玉,完完全全的表里不一。
她到底是怎么招惹到这么个混蛋的?
沈琪瑄在心里又发出一声叹息,这么下去她可能会早衰……啊,好烦!
察觉到怀中人的不适挣扎,龙锦昱才发现自己搂得太紧了,赶紧松了松手,关切地问:“没弄疼你吧?”
沈琪瑄伸手将他推开,正了正衣襟,摇头。
“想出去走走吗?”
沈琪瑄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慢悠悠开口,“以前我一直养在侯府,虽然病弱倒也还好,可自从我第一次出府,保国寺连番变故,出府避暑,又是九死一生。”
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可能我这命格真的不适合出门,属于出门带灾型。所以,还是算了,反正这些年我也习惯了,四四方方小天地,适合被圈养。”
龙锦昱难得沉默起来,她话中没有一字抱怨,可他却感悟到了别的东西,她真正想表达的是——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被圈养,有何不同?又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既然没什么能让人高兴的,她凭什么要对他态度不一样!
态度冷淡吗?她刚才能回答他一句感情缺失都算是给他这个庆王世子面子了。
第四章 豢养生活(2)
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后龙锦昱出口的却是——
“你想做什么?”
沈琪瑄不解地看着他。
他手轻轻模上她的脸,认真又温和地道:“如果你自由的话,会做什么?”
沈琪瑄一下就笑出了声。
看少女脸上是笑的,眼神却是平静的,龙锦昱的手指忽然蜷了蜷。
“‘如果’其实才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因为是假的。”她缓慢而平静地对他说,嘴角不经意间带出了几分讥讽。
他们彼此都知道,龙锦昱不会让她自由——有些“如果”可以争取变成现实,但大部分都难以实现,就比如自由,是她怎么争取也争取不来的,所以才说是假的。
龙锦昱目光沉沉,沉吟了半晌才道:“那怎么办?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离开的。不过,只要你不想着离开,随你怎么闹腾,把天捅破了我也给你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