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黄太太身体有恙,所以黄员外夫妇就提早告辞,我想着来千子山接你,路上刚好遇上远志,这就上山了。”尉迟言看着她脖子上已经干涸的血痕皱眉,“还能走吗?不能走我背你。”
牛小月想哭,尉迟言晚来个片刻,自己说不定就真的成了人间幽魂,她舍不得这繁华人世,还想跟尉迟言好好过日子。
她想说话,却是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头发没了。”
尉迟言模模她齐耳的短发,温言安慰,“留个一年就能盘起来了,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你头发长短。”
原本他只是想来接妻子,顺便拜拜注生娘娘,没想到车行中途,听得车夫老赵大声说,
“老白,啊哟,大女乃女乃这么快下山啦?”
老白大嗓门,“远志快出来,是大爷的车,是大爷的车!”
尉迟言就觉得不太对,远志是下人,老白照理应该喊“大女乃女乃,是大爷的车”,怎么会喊远志?
他连忙下车,看着远志抱着踢蹬不休的安哥儿,安哥儿一看到亲爹,哭得委屈极了,小孩子一边哭一边说,什么都听不清楚。
小月呢?
听得远志说完,岂有不急的,安哥儿还是交给远志带着,让他先送孩子回府,然后又让老赵快马上山。
他在庙门口看了一下,觉得这顾跃强已经心智失常,恐怕是想找小月陪葬——小月是他的,谁也不能带走。
要怎么从一个疯子手底下救人出来?
疯子不怕两败俱伤,他尉迟言怕,小月是他的光,他不能没有她。
他想起注生娘娘是泥像的事情,于是跟几个护卫上了庙顶,揭开瓦片,水注泥像,那百年泥像捱不住水侵袭,很快融化裂开,碎裂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顾跃强果然瞬间出神。
他跟几个护卫纵身而下,他保牛小月,其他几人压制住顾跃强。
看妻子脸颊青肿,头发被剪,脖子上又有血痕,尉迟言又气又急,拿起顾跃强的刀,直接砍了他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不至于要人命,但顾跃强注定是个不能再拿笔的废人。
尉迟言是有理智的,他不会为了一时激愤杀人,他有家,有妻小,不必为了亡命之徒赔上自己的人生。
给他一点皮肉教训,让他日日看到断指就想到今日惹火尉迟家的下场,剩下的留给官府去办,绑架伤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顾跃强拼命挣扎大叫,“牛小月,贱人,贱人!老天不会放过你,我等着看尉迟家哪日倒楣!”
一个护卫拳头打了他的肚子,“安静。”
顾跃强双手鲜血淋漓,还是发疯似的挣扎,“尉迟言你等着,我不信你一生都顺风顺水,我顾家不会倒,一定要看着你落魄那日——”
原本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转阴,可能要下雨了,但是大殿上太跌宕起伏,在庙门口看热闹的群众居然是没人离去。
轰——春雷响起,远山乌云滚滚,雷声一阵一阵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突然一道闪电从屋顶破口处打入,劈在黑砖地上,阴暗的大殿闪出一道光。
顾跃强眯起了眼睛,在光炫中,突然有一些画面闪入他的脑海——
他娶了牛小月,一两个月后就把她扔在后宅,知道母亲每天都骂她他也不管,自顾自的跟窦容娇厮混。
牛小月身子不错,迅速怀孕,他在没有告知牛小月的情况下收了窦容娇为姨娘,知道窦容娇一心想生下顾家长子,所以默许她给牛小月下药。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然后第四次滑胎时牛小月身子实在太弱了,母亲把她扔往城郊等死,他也同意。
牛小月就这样死了,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
虽然是顾家女乃女乃,但丧事办得很潦草,也没入祖坟,顾太太说她没生下一子半女,不配,随便找了块墓地安置。
他没有任何愧疚感,照样天天花天酒地。
顾跃强大惊,那一道闪电让他灵台清明,看了牛小月一眼,他好像懂了牛小月为什么这样恨顾家,原来……原来……
难怪牛小月什么都知道,难怪她敢对母亲发誓自己没有对不起顾家,居然是这样……
*
第十四章 期待白首共此生(2)
逢春好时节,万物复苏,百花争艳,经历了冰雪寒冬,又到了欣欣向荣的季节。
枝头上绿芽初绽,桃花树引来几只小燕雀筑巢,封太君吩咐了,洒点米给它们,上天有好生之德。
牛小月回家养了几十天就好了——可是她是有身孕的人,尉迟家又请来师父诵经三天,给孩子定定神,直到大夫跟师父都说没事了,尉迟言跟尉迟大太太这才稍微放心。
至于被毁的注生娘娘庙由尉迟家负责修复,铜身金箔,百炼黑瓦屋顶,百年古庙本就不太牢靠,每回台风下雨都要担心,这回顺便大修,庙中师父都称善,至于原本的泥像被毁也能理解,注生娘娘最讲道理,不会怪罪的。
至于顾跃强则被官府收押,因为惊吓到富泰郡王妃跟樱善县主,审问遥遥无期——这是最大的惩罚,判刑下来还能有个出狱的日子,审问压后,那就是没有尽头,运气不好那就得老死在狱中。
四月好天气,牛小月的肚子也已经显怀。
她跟尉迟言都觉得这孩子还在肚里就遭遇危险,不论男女都要取名尉迟顺利,希望孩子长命百岁。
牛小月坐在镜子前,让春暖跟花开把自己打扮起来,头发短了盘不上去,只能简单固定在耳后,因为头饰简单,所以春暖挑了最贵的东珠头面,东珠耳坠、东珠项链,配上冰晶蠲子跟大大的翡翠戒指。
她脖子上的疤痕已经很淡,春暖抹了些香膏匀开就看不见了,穿上昙花绣纹娇纱衣裳,再踩上绣花鞋便大功告成。
牛小月看着玫瑰镜中的自己,觉得从没有这样神清气爽过。
咿呀一声,格扇开了,就见尉迟言走了进来,夫妻在镜中对视,都忍不住笑了。
牛小月站起身,“我已经好了。”
尉迟言牵起妻子的手,“那就走吧。”
今日是尉迟家的茶花宴,尉迟大太太为了尉迟九爷尉迟应开的——真的该成亲了,封太君可是下了最后通牒,今年一定要娶媳妇。
所以一等天气好,尉迟家就买了不少名贵茶花,邀请了名门淑女,由于尉迟平安跟樱善县主定了亲,所以也大胆给了几个来往的官家帖子,原本觉得有一半的回帖就算不错,没想到只有四家推了,其他官员女眷都说会来。
尉迟大太太可太开心了,对当家太太来说这可是大大的有面子。
尉迟言牵着牛小月的手,虽然是自家庭院,但两人历经千子山一劫,对人生都分外珍惜,能这样日常过生活,真的应该感谢。
主人家当然是第一个进茶花园的。
牛小月就见茶花一盆盆摆放,鲤鱼珠,红六角,宾司,喜迎门,嫦娥彩等等,目不暇给,品种十分齐全。
自从牛小月生了康哥儿跟安哥儿后,在尉迟家的地位三级跳,原本觉得她出身太低的婆婆偶而也会交代她一些事务,譬如说让她写请帖啦,或者太太女乃女乃上门,让她带年轻女乃女乃去院子转转等等。
蓝天白云下,见院子布置妥当,牛小月心里很满意,但转瞬又想起一事,“我记得有买一株十八学士,怎么不见踪影?”
花匠头儿老黄恭恭敬敬回答,“十八学士太大了,小人觉得跟这院子不搭,所以安置在宁静亭旁,这样小姐少爷上船游玩也能看到。”
牛小月点点头,“那挺好的。”
尉迟言见这偌大的院子还没人来,笑说:“我平日太忙,也没什么时间带你出去走走,趁着现在还没人来,我们且两人独处一下。”
牛小月一阵脸红。
尉迟言就乐了,牛小月面对恶人,那是威风堂堂,不曾惧怕,可是只要自己调戏几句,马上就红了脸,像只害羞的兔子。
客人还要一会,两人就在茶花园玩赏。
牛小月庆幸前生苦学琴棋书画,此刻能跟丈夫说起鲤鱼珠妙在哪里,红六角美在哪里,种植卜八学士又难在哪里。
牛小月头发短,春风吹拂,轻轻晃动,她这两个月吃好睡好,完全没有一次回想起顾家,顾家对她的折磨已经结束了,从今开始,她不要被以往的恶梦束缚住。
她是野草牛小月,偏要恣意生长。
“我上午去拜访富泰郡王,得知了一个好消息。”尉迟言不疾不徐的说,“之前我一直申请的海牌这几日会下来,以后我们出海船就不用申请海引,我算算到几个异域国家的船期,可以尝试着运送鲜果蔬菜。”
牛小月大喜,“恭喜夫君。”
尉迟言觉得外人的恭喜都比不上娇妻一句让他有成就感,见妻子一脸崇拜,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首饰香料虽然赚钱,但总不能每船都运一样的东西,但鲜果蔬菜却是日常所需,如果能把海外路线打开,我就打算再在江南买农地,以后康哥儿负责本土事业,安哥儿负责异域的陆路跟水路,兄弟一起做生意,不分彼此,壮大我尉迟家。”
牛小月笑说:“那我肚子里这个万一是顺哥儿,不是顺姐儿,怎么办?我可不要孩子当个富贵闲人,那样太没出息。”
尉迟言一怔,也笑了,“老三如果是男孩,就让他读书考功名,以后不靠着跟富泰郡王的姻亲关系,我们自己也要朝中有人,那才稳固。”
牛小月模模肚子,“老三啊老三,既然你爹让你读书,你可得争气点,当我们尉迟家第一个入朝堂的人。”
尉迟言意气风发,“我儿子,那势必能成!”
“什么势必能成?”尉迟大太太的声音。
两人回头,连忙行礼。
“儿子见过母亲。”
“媳妇见过婆婆。”
尉迟大太太看着牛小月宽松的腰身,露出满意的笑容,“是了,就是要多吃,多吃,孩子才能大。”
牛小月恭谨回答,“大夫开的食补单子,天天照三餐吃,另外还有两餐点心,媳妇不会亏待孩子的。”
尉迟大太太听她吃这这么多,笑容满面,“怀了孩子就该这样,哪像你八弟妹,说什么怕胖,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都六个多月肚子还扁的,你二婶娘愁得不得了,还来问我怎么办,当娘的都不在乎孩子,我一个大伯母能怎么办。”
尉迟言知道二三房的杂事很多,也都习惯找母亲打点,找母亲求公平,“我会再提醒二叔三叔,让他们担点责任,不要什么事情都来劳烦母亲。”
“算了,以往我是嫉妒得要命,现在自己有孙子,我只要想到康哥儿跟安哥儿,就没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尉迟大太太不以为意,“对了,你祖母说让我给素素安排一个前程,小月,你觉得怎么安排好?”
封素素是封太君的侄孙女,当年尉迟家秋菊宴,以一首〈黄沙歌〉获得如雷掌声,也因此跟钱家定下缘分,可是没想到婚后不和睦,去年已经和离回家。
牛小月道:“我们尉迟家出五百两嫁妆,嫁一个进士应该可以的。”
京城等待派令发放的进士很多,但朝中无人,等上十几年的大有人在,派令不下来,日子却还要过,娶个富家女为妻是很好的出路,五百两足够支撑五口之家几十年的支出了。
尉迟大太太点头,“这样也行,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你三婶娘有个侄女叫汪之兰,今年初被休了,要是三婶娘吵公平要五百两嫁汪之兰,让她自己出,素素姓封,还能说是自己人,那汪之兰真是远到天边的亲戚。”
牛小月笑着说:“是,婆婆放心,媳妇知道轻重。”
虽然交代的都是琐事,但尉迟言衷心感到高兴——当年他听得顾家压迫牛家,逼着要纳小月为妾,从江南急匆匆回京,直奔济世堂求亲,并没有问过母亲的意思,当时他想得简单,母亲对小月印象也很好啊,还说她八字硬,适合自己,所以娶小月为妻不是问题的,后来才知道,母亲是把小月当成一个侍妾喜欢。
可是他心意已决,母亲也只能无奈接受。
他当然知道母亲嫌弃小月出身低,所幸小月并不是后宅小白花,没被重重家规所打倒。
小月生了两个儿子后,婆媳关系明显和睦多了,母亲现在会交代小月琐事、家事,那都是把她当成自己人的表现,这个家将来执掌中馈的会是小月,她必须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这个家三个老爷都是封太君亲生的,封素素当然就算亲戚,但汪之兰不过三婶娘的一个侄女,说来跟尉迟家可没半点关系,一样是表妹,一个能帮,一个不用帮,他们尉迟家就算有钱也不能那样花。
尉迟大太太交代了一番,眼见牛小月微隆的肚子,又笑了,“我总觉得这胎还是儿子,言儿,你看看小月这肚子尖不尖?”
尉迟言笑说:“儿子眼拙,倒是看不出来,但这次修复注生娘娘庙时亲自去烧香了,祈求再来一个儿子。”
“这样就对了,香火不嫌多,你三十岁才当爹,自然要多几个儿子才好,不然我们尉迟家家大业大,将来要传承给谁,给二三房可不行,也不是母亲刻薄,实在是二三房对我们家一点贡献都没有,你二叔三叔、八个弟弟,这辈子就没踏进过河驿一次,我没吵着分家,已经是看在你祖母年纪大的分上,不想她老人家心烦。”
尉迟言安慰,“母亲,我们家也不缺那一些银子,养着二叔三叔两家也没什么,儿子总觉得是自己问心无愧,这才盼到康哥儿跟安哥儿。”
尉迟大太太迷信,听儿子这么说也赞同,“我就说了,多念佛经总没错,小月能一举得男,一定是那本祈子经的关系。”
牛小月听婆婆这么说,赶紧回答,“一定是的,谢谢婆婆送给媳妇手抄的祈子经。”
尉迟大太太看到她知道好歹,心里也挺安慰,怎么说呢,这媳妇出身是不好,但能讨言儿高兴,又能生儿子,虽然小肚鸡肠不给张罗通房,但看在她能生的分上就算了,何况她虽然是医娘出身,见识却不错,几次交代她事情都办得稳稳妥妥,不爱哭,不张扬,讲道理,就很适合当执掌中馈的人。
想想自己都五十岁了,当祖母的人,也该可以享享清福,家里交给她应该没问题,“我想等你九弟婚事办完就把厨房交给小月了。”
尉迟言连忙说:“是儿子不好,成亲得晚,让母亲辛苦多年。”
牛小月很是意外,尉迟家主子五十余人,仆妇三百余人,吃是很大的开销,婆婆这是要给她小金库啊,多少年轻媳妇求之不得的好事,她以为还要再过十几二十年才会发生,没想到婆婆就让她管厨房了,“媳妇一定跟婆婆看齐,好好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