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家此时自然是欢欣鼓舞。
竞贡成功了,得了三年白茶资格,从此成为皇商,身分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只要能顺着田副总管这条线,将来能竞贡更多的茶品,甚至是尉迟家出产的瓜果蔬菜都可能成为宫中之物。
封太君老脸上藏不住笑容,“言儿可做得太好了,不愧是我们尉迟家的大好男儿。”
二太太接着说:“那是,母亲跟大嫂教出来的孩子肯定出色。”
三房的管姨娘见状,赶紧讨好,“这以后我们全家都沾光了,八爷的婚事已经定了,九爷可以说上个官家小姐了呢。”
九爷尉迟应是管姨娘的亲生儿子,所以特别关心。
尉迟言的两个叔叔尉迟仲德、尉迟叔德也都显得十分喜悦——尉迟言虽然是侄子,但也没忘记他们二三房,家里赚了钱,除了月银还会给零花,一次就是一千两大红包,虽然叔叔跟侄子拿零花很不像样,但日子轻松,自然不会说什么了。
大红包分一半给正妻,让正妻闭嘴,另一半拿去跟猪朋狗友花天酒地,小日子过得舒爽极了。
尉迟言的几个弟弟,有不服气的,但也有真心高兴的。
不服气的觉得自己才能也不差,凭什么不能接管家族事业,此时见大哥把家业整得蒸蒸日上,很是嫉妒,明知道自己有好处沾,但心里也不是滋味。
高兴的多是平庸的弟弟们,读书不成,生意不成,总之靠着大哥给的十两月银也过得挺滋润,偶而母亲那边再给个三五十两下来,那日子可美了,总之不用烦恼吃穿,出门又人人捧着,挺舒服。
尉迟言从小丧父,被严格教养长大,此时这样大的喜事,竟然也是不动声色,没有大肆宣扬自己的厉害,没有怡然享受二三房的讨好,就是淡淡的,像过去每一天一样——没人知道,他在观察那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侄子。
三岁定八十,看小孩子最准。
他的嗣子不能是想走捷径的人,要不骄不躁,敦厚、踏实、聪明,这才能成为他尉迟言的嗣子,才能扛起这个家。
“大爷。”花开匆匆进来,“驿站那边来了贵客。”
尉迟言几岁,花开就几岁,跟着他快二十年,生性很端庄,她会在这种场合要尉迟言离开,那贵客想必不是普通人。
封太君也没多问,“既然是贵客,言儿就去吧。”
尉迟家的众人也没怀疑,他们今日刚刚成为皇商,也许来的正是内务府的人,花开已经是快三十岁的老丫头了,见多识广,她说重要,那一定是重要的。
尉迟言跟几位长辈告别,这就出了花厅。
他生性稳重,也没在车上问是谁,反而是花开几度想开口,又忍住。
马车辘辘,过了半个时辰后到达驿站。
驿站工作不分日夜,灯火通明,就见“尉迟馆”的烛火也还亮着。
尉迟言大步前进。
尉迟馆一楼是派船处,二楼才是待客跟他小憩的地方。
在派船处的高峰一见他,马上起来,“大爷,贵客在二楼,小的已经奉茶奉点心了。”
尉迟言点了点头,这便上了二楼。
二楼烛光火亮,只见是一个女子,已经初夏了还穿着冬天的貂裘,梳着少女发式——尉迟言狐疑,这是谁?哪个门户会允许女儿家这么晚还出门?那姑娘听得脚步声,转过头来,烛火掩映下,容貌清清楚楚。
尉迟言大骇——
居然是金云娟!
金云娟,他的第二任未婚妻,她不是十年前就病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金云娟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柔弱,只见她站了起来,屈膝行礼,“云娟见过尉迟大爷。”
饶是尉迟言已经二十九岁,也经历过不少事情,此刻还是难掩诧异,“金……金小姐。”
金云娟歉然,“吓着尉迟大爷了。”
“没事。”尉迟言还是很错乱,“金小姐不是……怎么又……”
他记得自己跟金云娟订亲后,两家打算半年后举办婚礼,怎么知道婚礼前十五天,金家派人来传话,金云娟急病死了。
他跟金云娟见过几次面,他知道她对自己很满意,也一心等着嫁入尉迟家展开新生活,他们是未婚夫妻,交换信件理所当然,他完全记得金云娟字里行间那些期待。
此刻眼前的金云娟比他记忆中的瘦得多,妆容精致仍掩饰不住憔悴,已经夏天了却还穿着貂裘,可见身体有多不好。
尉迟言定了定神,“金小姐坐下吧。”
金云娟听话的在绣墩坐下,“我写过几封信,但想想我的信没特别封缄,是到不了大爷的手中,只能自己来一趟,唐突了。”
“不唐突。”尉迟言镇定下来后,慢慢有种喜悦生出,原来她还活着,自己没克死金云娟,“金小姐这几年可好?”
“我都在养病,这一年来总算能下床,今年过年后,感觉身体真的在恢复,不敢耽误,第一时间就写信给大爷了。”金云娟的声音很小,彷佛这等音量已经用尽所有力气,“当年……我病重倒下,我怕过门就死,平白给尉迟家添了麻烦,所以才说自己已经病死,这样至少尉迟家不用办我的丧事,咳,咳……”
“那金家呢?居然也同意?”
“祖父官位不高,尉迟家又蒸蒸日上,家里深怕我过门就病故,得罪尉迟家,所以也赞同我婚前装死,于是办了我的丧事,然后把我送到玉佛山疗养,这几年一直是嬷嬷在照顾我,我听说大爷迟迟未婚:心里过意不去,一心想赶快好起来,也许是诚心感动了菩萨,我这几年果然慢慢好转,能下床、能走路,我好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告诉大爷,我还没死。”
第六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1)
牛小月虽然每个月赚十几两给家里,但身为庶出的女儿,身分却是最低的,得一早起来负责开门。
这天她刚刚固定好大门门板,就有个人进来了。
“小牛医娘。”
她吓了一跳,这可才辰初时分啊,春暖怎么会在门口等着,心里诧异,但又感到欢喜,尉迟家来找她,这样她又可以见到尉迟言了……然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尉迟家来人,想必是大太太身体不舒服,自己怎么可以开心?
“我家来了贵客,贵客身体不适,大爷想到小牛医娘手法了得,或许能舒缓贵客畏寒的症状。”
原来是客人不舒服,牛小月马上进去后堂跟牛太太说了。
牛太太立刻叫李氏出去顾着柜台,想到牛小月出诊,又有五百文铜钱进帐,那关心也由衷许多,交代了小心出入,穿得暖些。
牛小月一一点头,等李氏出来,提着药箱就跟春暖上了马车。
马车出得巷子后调了个头。
牛小月奇怪,“春暖姊姊,贵客不住在尉迟家吗?”
“大爷在驿站附近有休息用的别苑,那贵客住在驿站别苑。”
原来如此。
货物进河港那是没一定时间的,有时候半夜来了也得点船卸货,为了配合船运,几乎所有商家在河驿附近都会有自己的住处。
河驿比尉迟家远,大概行走了一个时辰。
春暖带路,守门婆子自然没刁难,一路见到两三个丫头也都低头行礼。
牛小月见这院子花木扶疏,还有好几棵有成人环抱的粗壮大树,不像商人休憩用的院子,倒像读书人的地方,又想起尉迟言剑眉星目,身分是个商人,却是一身书卷气,神仙气质,真真好看极了……
春暖引牛小月到二进厢房,直接推开格扇,“大爷,小牛医娘请来了。”
牛小月就见尉迟言大步从里面走出,自她认识他以来眉心间的愁绪都不见了,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
牛小月也替他欢喜,竞贡成功,想必是值得高兴的——每次见到他,她都觉得自己心跳好大声,但反正别人也听不到,不用怕。
怦怦就怦怦,任胸口再怎么情潮涌动,外人不知道就好。
“小牛医娘来了。”尉迟言面露喜色,亲自引她入内,“幸得小牛医娘今早没诊,我见故友怕冷,想到小牛医娘的软香手对治疗寒冷很有用,这才让春暖去试试运气。”
牛小月这才看到这位贵客兼故友——是个女子,容貌清秀,年纪比自己大十岁左右,虽然妆容精致,但还是掩盖不过虚弱的感觉,都已是立夏的天气了却穿着貂裘,呼吸也很浅促,身边一个大龄丫头,满脸忠心耿耿。
双方一番见礼,牛小月知道那贵客叫做金云娟,大龄丫头叫做雪儿,是金小姐女乃娘的女儿。
牛小月心想着,金云娟,好熟的名字,但直接问了又不礼貌,只能请金云娟在床上躺下。
尉迟言知道她要施展手法,自然是出去了。
她这软香手自从学到后日日施展,没出诊的日子就拿大嫂汪氏练习,习得几个月来,日渐纯熟,客人也越来越多,倒是第一次按到金云娟这样瘦弱的,手模到之处几乎都是皮包骨。
半个时辰过去,一套手法施完,她扶着金云娟起来。
雪儿关心问道:“小姐可好些了?”
“好多了。”金云娟小声回答,“我这手脚都暖了起来,也能有所感觉,多谢小牛医娘啦。”
又过了会,大概是有丫头传话,尉迟言又进来了。
牛小月看着他,心里等着他表扬自己,却见他直直看着金云娟,神色十分关切。
“金小姐觉得怎么样?”
“小牛医娘好手法,我此刻觉得气息都通畅了。”
尉迟言肉眼可见的高兴,“小牛医娘可否天天过来一趟?”
“我的诊次已经排得九分满,要天天过来,只能申时过后,不知道会不会耽误金小姐用晚饭?”
金云娟还没回答,尉迟言却先点头,“下午吃些点心就是了,金小姐体弱,若能得到小牛医娘照顾,或许身体能恢复。”
“我不要紧的……”
“自然要紧,金小姐可得好好的。”尉迟言又道,“金小姐什么都不要多想,多休息,春暖,你回府中去取人参过来做滴人参。”
牛小月心想,这金小姐不知道什么来历,滴人参可费钱费工了,一支人参只得一碗水,尉迟言说得毫不心疼,好像人参只是萝卜,然后她又隐隐感觉尉迟言今日之所以这样欣喜,不是因为竞贡成功,而是因为这位金小姐的出现。
这金小姐还梳着姑娘发式,行为举止都十分端庄,看样子是大户人家出身,到现在尚未成婚倒是十分少见,而且不跟家族同住,独自依靠尉迟言更说不过去,而且尉迟言更是对她关怀备至……
她还以为自己想得开,两人不合适,直到亲眼见到尉迟言对别的姑娘如此殷勤问候,她才发现自己似乎比想像中在乎他。
这个人间神仙不只是她想想而已,而是已经住在她心里。
心里一边觉得有点酸,一边又骂自己,没什么立场不舒服,她跟尉迟言没名没分,什么也不是。
尉迟言又叮嘱了金云娟几句,都是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多想,需要什么就交代春暖,自己明天再过来看她。
金云娟乖乖的一一点头。
那模样连牛小月一个女子都觉得我见犹怜——她一向对大家闺秀没好感,想来是没见过真正的名门贵女,像金云娟这种温婉柔顺的样子,她看了都心疼几分。
想想自己不过一个医娘,跟货真价实的千金真的不能比。
金云娟身子真弱,已经夏天的时节,梅花窗跟格扇却都是关着的。
牛小月想问金云娟是谁,怎么尉迟言对她那样关心,但又问不出口,自己不过就是尉迟家常请的医娘,哪来的立场……
*
隔日晚上,牛小月又到了尉迟言的别苑。
雪儿看到她十分欢喜,“小牛医娘辛苦了。”
牛小月知道雪儿是忠仆,她对忠仆一向敬重,“金小姐下午可吃过点心?”
“有的,大爷派人送了荷花酥过来,那是小姐最爱吃的,听说是城中名店,要一大早去买才排得到呢。”小雪笑容满面,“小牛医娘里面请。”
牛小月心里酸了,送了金小姐最爱吃的,所以他们是旧识,而且不是普通旧识,尉迟言昨天命人给她做滴人参,今天又命人送荷花酥。
牛小月,振作,你有郁金香种子,现在已经发了芽,药材的种子难得,自己可不见得输给金云娟了……
虽然说她知道自己跟金云娟没有可比性,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跟医娘比?那是自降身分。
进得屋子就看到金云娟在读书,气质娟秀,确实不是一般人家养得出来的小姐。
金云娟见到她,脂粉未施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我今日身子都还是暖的,小牛医娘好手段。”
牛小月就觉得整个人舒服了,这金小姐怎么这样会说话,不但不嫌弃她是医门出身,还夸她有天赋呢,最后两句更是说到她的心坎里。
她两世为人,顾家人人看不起她医门出身,觉得她给这么多人松筋散骨过,手脏,顾跃强的女乃娘还曾经嚣张到跟她说“老奴不像话,请女乃女乃帮老奴解暑”,一个女乃娘也敢叫少女乃女乃给自己松筋散骨,看看人家多看不起她。
这个金小姐也是名门出身,就懂得尊重。
她一下就喜欢金小姐了。
这日晚上给金小姐施展软香手,按到脚底时隐隐觉得金小姐呼吸变缓,看了看,居然睡着了,怕惊动了她,于是轻手轻脚下床。
雪儿见状连忙拉过锦被,把自家小姐严严实实裹住。
牛小月把香炉中的走脉香捻熄,换了宁神香。
她拉着雪儿到了花厅,“金小姐下午既然吃过点心,晚上不吃也不要紧,让她睡着,能养神。”
雪儿笑容满面,“奴婢也是这样想的,我家小姐这几年都无法安枕,看过好多大夫也没效,安神药越吃越重,现在已经是一夜三帖,没想到小牛医娘神手,第二次就让小姐自然睡着了。”
“既然如此,以后约莫申初就让金小姐吃晚餐,肉菜蛋多吃,白饭就免了,我戌正过来,直接把金小姐按睡,这安神药吃多了,人会恍惚的。”
正当两人在说话,别苑木门开启,牛小月在月色下见到尉迟言提着灯龙大步走来。
雪儿抢先一步道:“大爷,我家小姐让小牛医娘给按睡了。”
尉迟言严肃的脸上露出喜色,“今日吃得怎么样?”
“吃得比在佛寺时多了一些,多谢大爷还记得小姐喜欢的口味。”雪儿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小姐这几年就想着一定要回来找大爷……”
尉迟言打断她,“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进去吧。”
雪儿想的简单,小牛医娘是外人,大爷当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私事,只要小姐好起来,还是能嫁入尉迟家,只不过晚了十年而已,但没什么,反正大爷还没成亲不是吗,那不就是在等小姐!
雪儿喜孜孜的进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