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几个,把她带下去打扮打扮,弄漂亮些,等老大回来。”山贼汉子吆喝妇人们。
翎花从木柱被解下来时,企图挣扎,可是双手仍遭缚绑,跑没两步立刻遭受压制,山贼汉子不敢打坏她的脸,新娘子在成亲当日,绝对要漂漂亮亮的,但她太不配合,他们心一狠,干脆拗折了她的脚踝,教她无法再跑。
骨节错移的剧痛,翎花几乎快晕过去。
她疼得浑身发颤,冷汗湿濡一身,妇人们七手八脚替她更换红衣裳、梳发上妆,已经无力挣扎,任凭宰割。
而此时,寨外一阵喧嚣,钻进翎花浑沌耳内,断断续续,喊些什么,听得不甚清晰,可是最重要的那一句,太过响亮高亢——
“回来了!老王把老大带回来了!”
翎花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到最后……师尊依旧没有来。
也不会来了……
不想绝望,却无法不绝望,她被抱出房,山贼汉子逼迫她抱紧翟猛的骨灰坛,坐上寨前虎皮大椅。
坛上无情的冰凉,彷佛听见翟猛在耳畔狞笑:你是我的,到死都是!
“等一下怎么处理她?”山贼汉子们在底下吃肉喝酒,寻回老大尸骨是悲事,更是喜事,说好婚宴要开开心心,谁都不许掉眼泪,要哭,也是明个儿早上的事。
“灌毒?”
“不好,毒发时面容扭曲,还会变青变黑,老大不爱,不如……绞死?”
“绞死听说舌头和眼睛会突出来,换一招换一招,她的脸一定要留,老大爱的也就那张花容月貌,毁了绝对不成。”
他们大刺刺讨论她的死法,不顾忌她在现场,他们本非善类,自然没有怜悯。
翎花脸上毫无血色,双足痛楚依旧,他们不怕她逃,不怕她自尽,因为她是一定要死,只有早与晚的差异,于是没人费心看守她。
她和着泪水发笑。
翟猛爱她的脸,雷行云也爱她的脸,师尊爱的……同样是她的脸,偏偏那是唯一不属于薛翎花拥有之物,她却为了它,沦落至此。
这张花仙绝容,可怜又可憎。
她右手覆上脸颊,指甲深陷肤间,毫无眷恋,使劲抓下,一遍又一遍,血红抓痕飞快浮现,数道更是见了血。
痛,当然痛,她的肤她的皮她的肉,撕扒之间,疼痛不断蔓延,咸泪淌过,是一种令人颤抖的热辣刺痛,然后,逐渐麻瘅。
她想着,若是毁去了,也许翟猛再见到她,只剩嫌恶,就不会死命追逐,她不想与他碧落黄泉,继续纠缠……
既然只爱她的脸,没了,那般浅薄的爱,也不存在了,是吧。
底下山贼喝着聊着,商讨各种不伤她容貌的死法,没人注意翎花取下发际上的一枝钗,咬紧牙,用力刺进脸颊,再往下滑动……
红的裙裳,吮去不断滴淌的血珠子,等到山贼之中有人瞟向她,惊觉她的举止,已经完全来不及阻止。
那张脸,血肉模糊,竟然找不到一处完整。
看见山贼的惊慌失措、愦怒咆哮,翎花却是呵呵轻笑,血与泪,全掺和在一块。
他们想给翟猛送上美丽新娘,她摧毁了他们的心愿,不留一丝挽救机会。
此举,激怒了他们,于是,她被一刀了结性命,怀里捧着的骨灰,月兑手摔下,碎了一地,翟猛骨灰扬起,落得到处都是。
人死后,不过一阵烟尘,风一来,吹得半点也留不下。
她垂着眸,渐渐呼吸不到气息,眼帘彷佛被覆盖死亡的黑绸纱,寸寸色彩皆褪,淡淡飞扬的灰烬间,隐约看见,心上最敬最爱的那身影,缓缓出现……
第十三章 无尽(1)
那一片妖异血红,像朵怒绽的艳丽牡丹王,恣意妖娆,刺痛夭厉的眼眸。
黑漩以他为中心,失控扩散,所到之处一片焦残,吞噬周遭生灵,山贼们连嚷嚷问“是谁敢闯进寨子里”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在闇息中凄厉惨叫、痛苦挣扎,面容扭曲,终至全然无声。
草木枯,活物死,满寨死寂荒芜。
夭厉一步一步走向她,她身子软倒,歪斜靠在铺有虎皮的大椅间,椅首上的虎头张大口,状似凶猛咆哮,欲将她撕吃入月复,她那样小小的、无力的,湮没在虎皮大毯内。
鲜血淋漓的脸孔,无数狰狞伤疤,几乎要感觉不到的生息,以及插在心口上,亮晃晃的刀。
小伤。
在神的面前,这样的伤势,法术一施,无论多少伤口,皆能简单治愈,只要没断气,便死不了。
可是,独独他例外。
他是一个没有救人能力的神。
他拥有力量,强大而鸷猛,霸道而无敌手……却只能毁灭。
他的力量,摧折万物,易如反掌,可最渺小的治愈法术,他却永远学习不来。
他不敢轻易碰触她,黑色漩涡也仅到她足前数寸停止,怕此刻虚弱至极的她,承受不住。
怕一丝一缕的瘟息,都会造成比刀伤更严重的伤害。
怕自己……会杀了她。
“……师……尊……”她眸光迷离,好似看着走近的他,更彷佛,落在遥遥远方,声音细若蚊蚋,好小,好微弱,沾满血的钗子,还紧紧握在她掌心,丝毫没有松放。
眼角滚出豆大颗泪水,淌过血流不止的脸腮,濡了血,眼泪变成鲜红色,没入发簪,喃喃地说:“……我想……变回翎、翎花……我怕……怕这样……到了黄泉,爹……娘……哥哥姊姊……认不得我……”最后几字,弱嗓破碎,挤不出声,徒留气音。
她说得越轻,他的心就越沉,不,不只沉,还有一种……刺痛。
太熟悉,熟悉到他以为自己已遗忘,永生不会再尝到的滋味。
“我不会让你死!”他救不得她,还有其它人能救!
夭厉策动全身术力,咬牙将瘟息强硬缚锁体内,不容它泄出半分,断去的手足失去烟状,仅剩空荡衣袖飘飘,周身溢散围绕的黑色雾丝也消失殆尽。
与天所赋予的能力相抗,他必须付出代价——瘟息争相撕扯着要冲出来,冲撞气穴,甚至震伤数处仙脉,喉间涌上腥甜,他不以为意。
切断她胸口那柄刀把,不敢冒然拔出没入身躯的部分,他不能替她止血疗伤,只能尽速以一臂托抱她,为她寻求生机。
她的血,湿濡着他,顺沿墨裳滴下,先是温热,转为冰凉,要掏空她一般,无止无尽、无声无息地流淌,一点一滴,都在失去。
贴枕在肩窝的脸,支离破碎,除了血肉模糊,已无法看出原有面容,口鼻逸出的浅浅温息,逐渐歇止,即便近在他颈肤间,也微弱到快要感受不着。
他救不了朝露,眼睁睁见她在眼前凋萎,就算他是神,就算力量无穷,那美丽花仙依然枯竭死去,化为点点虚无的香气,收紧十指也无法抓牢。
而现今,翎花也要在他手上离去,他的力量,仍旧可恨的无用。
夭厉骋驰飞腾,不敢停顿,体内瘟息翻搅作乱,叫嚣着解放,可他不允,翎花也受不住。
敛去瘟神之力,连瞬间挪移都做不到,他这瘟神,当得何其可笑、何其窝囊!
颈间拂过的最后一点鼻息停止,夭厉背脊窜上冰凉寒意,一时心急,扯喉狂喊那个有能力救人的家伙——
“梅无尽!”
***
第十三章 无尽(2)
梅无尽——昨儿个自家门板才被夭厉一脚踹开,为他徒儿诊脉的那位大夫——听见老友难得一闻的失控嘶吼,自是千里寻来,丝毫没有耽搁。
一抵达现场,看见老友双訾尽裂,与周身瘟息相抗,而怀里血淋淋的小徒儿已经断气,不远处,还有只鬼差探头探脑,等待勾魂,却碍于夭厉,不敢上前招惹。
梅无尽自是先打发勾魂使者,把小徒儿魂魄留下,于是他来到鬼差身后,搭搭鬼差的肩,同他说:“回去跟你们家大人禀报一声,这娃儿,你们带不走的。”
鬼差一额头全是汗,面容为难,支支吾吾,心想:您哪位呀……
“也不好空手回去,喏,这你带着,送给你们家大人,当作赔礼,乖,快走快走。”梅无尽给他一个巴掌大小木匣,笑容灿烂无敌,可谓慈眉善目。
鬼差看看情况,确实无法由瘟神手中抢魂,只好返回复命,向梅无尽揖身告退。
单纯的鬼差很快就知道,方才搭在自个儿肩上的这一位,是如何的大名鼎鼎、如何的恶名昭彰……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解决完小鬼差,梅无尽才趋前,在夭厉面前蹲下,一眼将翎花状况审视完毕:“小伤,冷静一点,我能救她,但你确定要由我来救?后果你不顾了?”
“快。”夭厉只吐出一字,满嘴的血,随此字滑出唇角。
“放心,凡人眼中的重伤,对我们而言,不过区区小事,头颅掉了我还能接回去,一柄刀罢了,你要是怕见血或舍不,眼睛闭起来,一会儿就好。”
梅无尽挨了瞪,乖乖闭嘴不调侃,认真处理那柄刀。
比起“接回断头”,拔刀真的像拔刺,咻的一声,那柄刀就落地了,一掌再轻巧抹过,刀伤窟窿也简单消去。
这便是神的能耐。
再喂她一颗丹药,施渡些术力,徒儿小命这不就保住了。
不过梅无尽清楚,这般轻易的仙术,夭厉是没有。
能让夭厉救治的家伙,得先有命对抗他的瘟息,偏偏那是如此巨大横銮之力,别说是凡人,就连神,都不一定挺得住。
再度感觉翎花吁出的浅息,温热且轻缓,规律而努力,重新传来。
夭厉才得以安心,松了一口气。
“脸蛋怎么划花成这德性?谁下的手?真狠。我帮她恢复——”梅无尽右手正要去抹,夭厉却阻止他,大掌掩在她面前,梅无尽挑眉:“朝露的容貌我记得,包准半丝不差,不会坏事。”
夭厉仍是摇头,示意不用他动手。
“她这样……没事了?”夭厉问的是性命。
“失血过多,补补就好。”也是小事一件。
“你把她带回去照顾。”
“她的情况确实该与你隔离,她太虚弱,恐怕挡不住你的力量,而你,再强行压制,仙脉真的会给震断,还是尽快释放瘟息出来,于你于她都好。”梅无尽站在老友立场,很真诚提议。
“替她脸上伤口止血,其余的,我之后再替她复原。”夭厉眉心一片沉黑,烟丝泄出了些。
“行了,别再压抑,人我带走了,省得你顾忌。”梅无尽接手抱过翎花,飞快在夭厉面前消失,再迟半步,连他都糟糕了!
而同时,夭厉浑身闇雾汹涌窜出,密密包里他,每根发,每寸肌,都湮没在雾里,一时之间,衣袖与墨发皆随之嚣舞,飞得狂乱。
瘟息无伤己身,甚至,为他舒缓受创的仙脉,它与他,同生共死,无法分割。
当澎湃闇雾渐止,风势减缓,夭厉周遭遍地凋残焚烬,寸草不留,净是死寂。
这就是他的宿命。
除瘟之外,一无所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