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随我去个地方。”他淡淡启唇。
“……去哪?”
显然她问题太多余,他连回答都不屑。
既然猜不到,只能乖乖从命,心想师尊特别开口提了,大概是要她准备准备的意思吧,于是她替自己妆点打扮,更衣梳,以朝露的模样出发。
他只睐了她一眼:“不需要,去换掉。”
是,全听您的。
翎花花了相同的时间,卸除方才费劲打点的一切,一袭简单衣装、素净小脸,这回没再被他退货,领着她出门。
要去的地方不近,可她一瞬间被“变”到了那一处,师尊这招瞬间大挪移……便利是便利,但她凡人之躯,好难习惯。
“……咦,这里好眼熟?”翎花喃喃嘀咕,一时还没想起来,傻傻跟在师尊身后。
直到看见师尊一脚踢开门,记忆犹如大浪席卷,重新归位!
当年好傻好天真哭着以为月信是绝症时,师尊带她来求医的地方是不是!
真的是!
就算她不记得正凉凉喝茶的大夫长相,他身旁那个“徒儿”,化成灰她都认得!
“唷,稀客又上门了,这回,是把拉肚子当成生孩子了吗?”大夫笑言。
翎花此次细细将人打量完整,大夫眉宇间有股风流不羁的味儿,很爱笑,眼角笑痕明显,反倒“徒儿”老成,镇定到文风不动,有客上门也不相迎,径自喝茶吃点心,不鸟人。
“咦?这徒儿,和上回那个长得不太一样……你养徒儿养上瘾了?”大夫甫调侃完,又定睛凝觑翎花,眸里转为惊讶,笑眼不见了,眉甚至蹙起来,睐向夭厉:“要不要这么造孽呀?!好端端一张脸,你把她弄成这样做什么?!”
看来,大夫是个认识朝露的人……会不会与师尊同属“神”字辈的?翎花不由得猜想。
“养徒儿就养徒儿,给她一张爱人的脸,天天摆在身边看,到底是折磨你还是慰藉你还是同情你还是自虐你呀。”大夫边叹气边摇头,一脸“我真弄不懂你”的鄙夷。
夭厉不说话,任凭他嘲讽。
“像我养徒儿,放任她自己长,无论变什么模样,做师尊的都不会嫌弃,瞧,我养得多明眸皓齿、人见人爱、天真善良、美丽大方、笑容可掬——”
偏偏“徒儿”摆明一脸阴沉木然,没半点他吹嘘的优处。
“……你也别这样打我的脸,很痛耶。”大夫很有自知之明,方才怎么夸徒儿,现在就被无形掴了几耳光回来,脸都肿了。
“办正事。”夭厉皮肉皆不笑,将翎花拉到大夫面前坐下,挽起她衣袖,右腕摆面前,意欲明显。
“小徒儿生病了?”大夫就要探指过去。
“线。”夭厉冷声提醒。
“我就是讨厌你这副嫌我脏的嘴脸,你也没多干净,我不是一样要提醒我徒儿离你远点。”埋怨归埋怨,大夫乖乖向“徒儿”努嘴,“徒儿”伶俐意会,取来丝线,绕过翎花腕际。
线一收紧,略诊了一下,大夫立马一眼朝夭厉瞪去:“……有没有这么畜生,你居然——”
“我的瘟息,是否对她有伤?”夭厉只想知道这事。
被瘟神彻彻底底拥抱过后,她受得住吗?
那时他确实失控了,区区一具凡躯,如何抵御瘟息,看她眼窝下两团阴影,怕是毒息侵蚀,才刻意带她来此一趟。
“……伤是没有,她体质特殊,这确实稀罕,不过我不保证多来个几回还有没有命在,你也知道,就像避毒珠那类小玩意儿,吸纳的毒量有限,乍见好似没有影响,可再多吸,受不住时,会碎的。”
“……她眼下淡黑,是毒?”
“纵欲过度,有黑眼圈实属正常,好吗?”医者父母心,有问必答,即便这问题很蠢。
被两人盯着看,翎花似乎听懂了,头垂低低的,没脸见人。
“以后尽量别射在里头。”大夫说话百无禁忌,哪管在场还有两只女娃。
“嗯。”
师尊居然还点头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师尊!说好的(谁跟你说好了)莫再提莫再讲呢?!呜!
翎花好想从这儿逃出去。
“怀孕……”大夫的“徒儿”天外飞来一语,嗓音平淡,却激发惊涛。
“凡人能替神生孩子吗?”大夫自己都不知道,毕竟没听过有责例发生,倒是时常发生凡人受神威感召,踩了神之足迹,肚子就大起来的神话……
“不会,我最终没有留在她身体之内,撤了出来。”
师尊,你可不可以住口呀呀呀呀呀——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那么庄严的面容说出那种话呀呀呀呀呀——
“又不是及时撤出来就不会受孕,你性事上的知识也该补强补强……”大夫摇首亏他。不过也怪不得夭厉,细细想来他这瘟神之姿,碰不得谁,当然更抱不得谁,去哪里学习知识经验?
真该给他准备几叠书,让他有空慢慢看,不仅补知识,也顺便补补姿势……
翎花脑门充血,红透一整张脸颊,考虑要开始挖地洞躲进去!她不想活,真的不想活了,呜呜……
“好了,徒儿们,去外头玩,你们师尊有大人的事要谈,带出去带出去。”大夫总算注意到女娃儿的存在,想想孩童不宜,全给赶到屋外去。
徒儿在师尊眼中,是一辈子长不大的孩子,况且与他们漫漫神岁相论,她们确实太稚女敕了。
这样夭厉都吃得下去,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骂他禽兽……
徒儿们一个面红似火,一个脸淡如水,乖巧退下。
“我把她当成了朝露。”夭厉词简意深。
“因为这个吧?”大夫摊开手掌,掌心一点淡绿荧光闪烁,忽明忽灭:“刚从你徒儿发尾捞到的,放心,没碰着她,不会害她倒霉。”他有自知之明,不胡乱去碰不该碰的人。
夭厉拈起荧光,一瞬间也明白了。
那是朝露最后一点思念。
心心念念的花仙残魂,在世间萦绕徘徊,不愿离开他,陪伴于他左右,翎花沾染到它,受它影响,于是,梦见它的回忆、它的过往,甚至不由自主遭它吞噬,意识被侵占。
如今,那点点恒久思念,终是要熄灭了。
夭厉看它在掌心黯淡,光芒越来越微弱,传入脑中的声音,益发缥缈遥远——
连伸手触碰的权利都不属于自己,该有多寂寞,时时得小心谨慎,不能胡乱与人接触,害怕不经意去伤到旁人,你一定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爱上别人哦!
光,灭了,那几句声音,再也听不见,即便掌心紧贴眉间,亦感觉不到温度。
“她毕竟不是朝露,你自己很清楚,光凭她可以触抚你,而不被瘟息夺命,就知道她和朝露相差甚远……你不会冲着她喊‘朝露’了吧?”
不说话代表就是了!
“明明不是狠心之人,为何做这种伤人又伤己的事?你若有我一半狠辣,真打算把她变成朝露,我这儿有药,喝下去,抹煞掉她的一切,重新给她灌注朝露的种种回忆,绝不给她恢复的机会,管她翎花菜花,我全都不屑,一辈子只能成为我想要的那个人。”
大夫打开一处隐柜,取出药匣,匣上加了两道锁,他灵巧弹开,里头以虹彩为顺序,摆放七色小瓶,瓶瓶皆珍稀。
他拿起其中深靛色瓶子,朝桌上搁。
夭厉觑他,后者朝他眨眼眯笑,等着看他反应。
屋外传来两徒儿的嬉笑声,是翎花教大夫徒儿用弹弓打树上果子,大夫徒儿一脸淡定,眼眸却微微发亮,似乎也觉得有趣,偏偏学不来,百发不中,好不容易侥幸击中一颗,果子落地,翎花替她欢呼,笑咧了嘴。
叶梢间,阳光丝丝洒落,碎金般光芒,镶在两只粉娃身上、发间、脸庞,甚至连睫毛全是亮的。
那景致,舒心至极。
“物极必反吗?你这款师尊,居然养得出那么水灵爱笑的徒儿,而我,这笑脸迎人的师尊,徒儿却是个面罗娃。”大夫托腮笑道,故意拿药瓶敲桌,叩叩有声。
夭厉取走药瓶,大夫诧异扬眉,心想老友入魔后当真连善念也吞噬殆尽……他可是他们这群不受欢迎的“神”中,最最心软的一只呀!
下一瞬,药瓶砸碎在墙上,夭厉头也不回迈步走人,离开时顺势喊上自家徒儿,翎花先是怔忡,后则红唇咧咧笑开,立马跟上,向大夫师徒挥手道别。
他嘴上所喊的那两字,是“翎花”。
“不用就不用,砸啥砸呀!一百多种仙药提炼五十年才得一舀的金光大补液耶!”大夫痛心疾首,仰天长啸,呜呼哀哉。
最惨的是,自家徒儿不来安慰安慰为师便罢,直接拧了条抹布,抹干地板,一百多种仙药!五十年!一舀!就这么没有了!
啧,白疼白养了!
第十一章 盼相伴(1)
他们没有马上返家,反而踏入了小镇,只因师尊一句“想喝茶”。
翎花闻言,很本能回答他:“回去我泡给你喝?”
他一眼冷漠:“这三年里,我终于知道以前自己喝下的东西,有多么拙劣不堪。”没得比较便罢,喝过茶博士手中茗香,别想教他再喝她煮的茶叶尸水!
翎花脸囧。她泡的茶是有这么惨吗?!值得他这般怨慰?
再说,您是期待一个小毛孩能泡出人间极品吗?!
入了城门,由此处开始,不能随心使法术变来变去,只能安分靠双脚走过镇街,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人发现,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一名瘟神。
若被凡人发现……师尊他是——
在雷霆堡见识过的驱疫法会,蓦地在翎花眼前重现,依旧教她心惊,一点也不愿意师尊遇上那样的景况、遭受那样的对待……
正当翎花垂着头,忆及那次满街追赶假瘟神的情形,身子突然被抱起,她吓一大跳,因为全然没防备,喉间滚出一声尖,不仅喊得路人扫眸过来,连师尊也一脸觉得她吵,淡淡皱眉。
“师、天尊……你干么忽然抱我?”而且还不是打横抱,而是女圭女圭抱——把她当孩子一臂托起的抱法,用断去的左臂……
“你不是喊腿酸?”他恍若无物托着她,彷佛胳膊里不过一片云朵,半点重量也没有,迈步便走。
“我?我没有呀,我刚在低头想事儿,完全没开口……”
“早上。”他淡回。
早上?早上跟师尊说没寥寥几句,随随便便扳指就能回想完,其中完全没出现腿酸的这一句呀……呀呀呀呀是莫再提莫讲!
翎花瞬间反应过来,听见脑门轰隆炸开的声音。
隐约想起,自己在那时确实向师尊软软哀求着,用快哭出来的嗓,说她不行了她的腿好酸放过她不要不要等等之类,
没脸辩解,也无从辩解,乖乖捂脸噤声,被女圭女圭抱进了茶馆。
别说是腿酸了,她现在腿都软了……这么靠近师尊,双臂为保持平衡,必须环过他肩颈,在他脑后交迭,被他柔软发丝挠弄指掌,她便不争气地烧红了腮。
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莫再提莫再讲!),区区一个女圭女圭抱又算啥,薛翎花,你长进些!
突然想起,离开大夫那儿时,师尊欲走前喊上她,清楚明白,不是“朝露”,而是“翎花”……虽然极可能只是口误,就算如此,起码代表“翎花”在他生命中,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点点点点的重量吧?
翎花的嘴角,忍不住又弯了一些,容易为一点小事儿而满足。
入了座,师尊点了一壶茶,她也想点一桶冰凉井水,浇熄满脸的热辣红晕呀!
茶馆里没几名客人,伙计招呼完他们,径自坐在一旁空桌打盹,生意冷清无比。
不只茶馆,街道上三三两两,出来做生意的摊贩也没几个。
“小二哥,这时辰不是该正热闹吗?怎么里头外头全静悄俏的?”翎花转头问伙计。
伙计此时才看清楚翎花绝尘面貌,早先她由男子抱进茶馆,脸都快埋进人家肩膀里,他不好放纵多瞧,眼下看得发懵了,直到察觉一道视线,如冰森寒,钻心刺骨,连忙收眸回神:“姑、姑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镇南八街发现一具尸体,死状极为凄惨,本以为是凶杀案件,官府正准备查办,哪知道,后来竟演变成靠近过尸体的差爷们,一个个染上瘟疫……啧啧,这可怕的病一传开,哪还有人敢上街蹓跶?不全躲在家中不出了嘛。”伙计目不敢斜视,姑娘美虽美,身旁那男人眼眸太锋利,淬了寒冰似的,惹不得。
是翟猛……
被师尊捏碎了颈骨,弃置于那儿的翟猛。
翎花偷瞄师尊一眼,师尊面容淡定,轻啜着茶,脸上恬然平静。
“公子姑娘放心,本小店天天费劲清洁,茶碗茶具全用沸水煮过,这桌子椅子也仔细抹过,绝对不带病毒!全镇里,就属咱们这儿最安全!”伙计吹牛不打草稿,堆满佞笑,很是讨好,怕客人不上门。
你眼前那尊,就是最大的病毒呀……
他正用你们家茶杯喝茶呢,呵呵……翎花默默在心里苦笑。
终于又来了另一组客人,伙计风风火火走了,勤快招呼去。
“师、天尊,我们喝完茶,尽快回去吧?”听见翟猛之事,她立马想逃,这三年里,已被翟猛训练成一种本能。
“怕我多待片刻,会害死更多人?”他眸未抬,长睫敛下,问得波澜不兴,声音浅平,修长指节举着杯,抵在唇间。
这、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她更怕的是,瘟疫消息一传开,当时闯进幻村的天女……再找上师尊。
师尊被断去一臂一足的景况,她至今毛骨悚然。
“你也认为,瘟神理当关在无法与任何人接触的禁地?”
“咦?”
“为保护旁人安危,最好牢牢缚锁,永生永世,不被允许出现,只在需要天降责罚于世,大瘟洗涤凡俗诸恶,才准许放出,一旦完成任务,便该尽快囚回牢笼,继续他无止境的囚期?”夭厉淡淡觑她,神情仍旧平浅,像讨论着旁人家务事,那般无关紧要,那般置身事外。
“……师尊,那是你以前的遭遇吗?”翎花忘了不许喊他尊”的忌讳,月兑口便道:“祂们……是那样对待你?”
将他隔绝,怕他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他力量强大,所以更该提防,惧之,怕之,于是,囚之,禁之,夭厉不说话,目光眺望长街。
浓睫下的眼底太深邃,里头藏了太多东西,像幽暗古井,见不到底,无法得知里头是冷泉,抑或早已干涸。
翎花鼻略酸,泪意冲上眼眶,氲氲她眼中看见的师尊模样,变得一片水雾雾。
若角色互换,她变成了他,他面临的际遇,漫长的静止岁月中,全在囚犯般的牢笼度过,看似被需要的同时,实则却是遭到舍弃,她绝不可能有师尊这样的平静,说不定早疯了、狂了。
他现在貌似悠闲品茗,看上去是多容易之事,以前的他,都不被允许能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