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颈上吻痕转为瘀红,如红梅坠雪间,点点殷红。
夭厉瞳心微缩,感觉光亮扎眼般不适——应该说,不舒爽。
指月复按在一处男人齿痕上,像要掐碎它,手指缓缓收势。
他同自己说,怒意,是看到“朝露”被轻薄,与翎花并无关系。
翎花瞧不见自己脖上惨烈情况,只当师尊要付诸行动,竟也乖巧认命,全任由他。
生死交关之际,她还是握着他的衣袖,那般依恋,全心全意,性命都愿意给他。
夭厉松手,放开她的咽喉,她非但不逃,还抚上他的断臂,翻开衣袖,看他伤势。
断去的手臂处……居然变成烟?
形状一如臂膀,隐藏于墨袖之下,根本看不出差异,翎花伸手去握,纤指穿透过去,握不住一丝丝黑烟。
这时她无比庆幸他的身分,才能在断去一手一足之后,仍能安然无恙。
她仰起头,打量他,把他看个仔仔细细,还好,师尊没瘦没胖,也没憔悴,可仍想亲耳听他说,于是,她关心询问:“师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不答。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之于他,不过死水一滩,全是一个模样,唯一的差别,只是少了她的清静——他说不上来,好或不好。
翎花等不到他回答,径自接下去说:“我不好,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无时无刻。一开始是想骂你,骂你为什么瞒我骗我,骂你那样掉头离开,弃我不顾……后来,又变成想问你,问你当年为何收养我?问你明明说要两人作伴,又为何不守承诺……”
反正以前也是这样,总是她叽哩呱啦地说,师尊安静聆听,现下彷佛重回旧时,教她怀念。
“到最后,单纯只剩下‘想’……想念过去、想念村子、想念与师尊在一块的点点滴滴,想着……找到你。”
先前师尊没给她机会开口,如今不管师尊爱不爱听,她也要说完:“村子是假的,村民是假的,可快乐是真的,无忧无虑是真的,师尊对我的关怀也是真的,我喜欢那时的生活,想回到那时候,或许很难,但并非不可能呀……我们可以找个村子,安居下来,重新来过,平平静静的,谁也不打扰。”
他淡淡扫眸而去,眼底有诧异、有睦笑、有不屑。
她说的,何其容易,既天真,又单纯,近乎愚蠢。
如何重新来过?如何平平静静?如何不受打扰?又有哪方村子,能容下瘟神一尊?
再者,她如何能释怀,她父母兄姊之事——
看见他眸中嘲弄,以及藏得更深的质疑,翎花知道他心中所思,又道:“天乐村的事,若我只能在‘仇恨’与‘原谅’间,择一而定,那么,哪个能让师尊留下,我就选择哪个,哪怕死后下地府,被爹娘兄姊责备,我也要理直气壮向他们说:师尊同样是我的家人!我已经失去你们,不要连他也没有。”
字字既轻,又坚定,她双眼无惧,直视他,夭厉并不逃避她的注目,两两对望。
房里一阵沉默,冗长如一世,只有窗扇被风吹得咿呀晃动。
好半晌,夭厉打破寂静:
“说完了?”他眉也不挑,情绪近乎全无。
“还没,我还有三天三夜的话没说。”实际上是三年的份。
“……”他转身走人,懒得与她多言。
房门一拉开,正巧店小二提了桶水上楼,准备抹地打扫,见着客官,还咧笑道早安,提醒他楼板湿滑,走路要当心,
他身后翎花追着跑出来——衣衫非常不整,而且毫无自觉的薛翎花!
房门蓦地又合上,翎花停步不及,一头撞上师尊背脊,不懂师尊为何突然又不走了。
“师尊?”她不解出声。
夭厉双手按在门板,无不懊恼纠结,几乎要绞碎门板,偏又想到门外有人抹地,不能拿门板出气,门若破损,白白便宜别人赏春光。
居然为了这么一丁点的破理由,走不掉……
“师尊,你怎么……”
“把自己弄干净!”他迁怒于她,自然口气不可能好。
变出一盆清水、一套新裳,背过她而立,背影看来杀气腾腾,面对战斗天女辰星时也不曾这般。
翎花这才低头留意自己模样。
破损外衣寥寥无几的遮蔽下,贴身肚兜大半露在外头见人,这些年她不只长年纪,身躯亦成熟不少,虽因长期辛苦奔波而清瘦,可浑圆酥胸半点也没减到,里在兜里,呼之欲出。
她脸一红,难得害羞别扭起来,赶忙拧了帕子,清洗手脸,更换衣物。
衣裳款式是她喜欢的武服裤装,颜色也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师尊态度虽冷淡,却还是记得的,换妥衣裳后,师尊仍旧背对她,伫立着疏离。
她知道,师尊依然会走,头也不回地弃下她,这一次,再十个三年也寻不着他……
他根本不稀罕“徒儿翎花”,在他眼中,她从来就只是打发无趣时的小玩意儿,可有,可无……
心是酸的,可那不算什么,她只知道,她愿意以任何代债,来换陪伴于师尊身畔。
翎花走向他,本能要去握他衣袖,然而探上前的手一顿,小脸添了坚决,改为环绕他腰侧,整个人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背,埋进丝缎黑发之内,感觉环抱着的身躯,有片刻紧绷。
“如果……我变成了朝露,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边?”
小小声的提问,夭厉听得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天底下已无朝露,谁也变不成她,亦没资格变成她——
“……我愿意失去我原有的模样,成为你心上那个人,顶着她的眉眼,拥有她的面容,与你相伴,我没有她万分之一,可我会尽我所能,代替她,减师尊一些些的寂寞也好。”
这要求,由女子口中提出,显得不知廉耻,但她顾及不了,仅有一个心愿——不被他弃下。
“翎花”留不住他,她只能用“朝露”作赌注。
就算再也不是“翎花”,就算是朝露的替代品,她都甘愿。
她赌了这一把,拗开所有矜持及羞怯。
赌师尊对朝露的感情,多深浓。
赌师尊是否爱朝露爱到……即便只是面孔,也不忍割舍。
“你可以把我当成朝露,告诉我朝露是怎样说话、怎样笑,我会努力模仿她,你不许我用翎花的笑法,我再也不用你是不是允许我留下?”
夭厉心头窜升一把火,几乎想扭绞她的手臂,问她:你凭什么?!
以为拥有那张脸,就能代表自己变得重要?
那种法术,他爱在多少人身上使,就能在多少人身上使,不是只有她薛翎花才配!
他能给她,自然也能轻易撕破,她当真以为,一个长着朝露容颜的女人,就真能成为朝露?!
兴许是怒极了,连带焚尽了理智,黑雾盈满周身,仍抑止不住地溢放,雾霾朦胧着五官,覆盖一层可怕墨霾。
他面容微狞,想着要撕毁她脸上舍己就人的坚毅,以及愚昧无知的纵容笑靥——
断去左臂凝聚成烟,滑上翎花面容,烟化成五指,抵在她颊边,只消用力一扯,什么朝露的影子,也不复存在了,黑雾很冰冷,犹若冰天雪地的寒气,冻得翎花颊畔发冷,更像一整块冰往脸上紧贴,肌肤都微微僵化了。
“好呀,你就变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夭厉听见自己一字一字,凝冰结霜,咬牙轻吐。
第十章 替身(1)
……又是该死的一时兴起?
入魔瘟神的日子,过得太穷极无趣,又想给自己找乐子?
还是,他当真太思念朝露,相思成魔,丧失了理智,只要长得像她,能稍解寂寥便好?
夭厉不无懊恼,按额思忖着,当时,自己究竟为何说出那番话。
好呀,你就变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冷眸望着不远之处的人儿,她确实愈发神似朝露,三年前的她,太过年轻,稚气未月兑,眉宇虽有九成相像,却还能分辨差异,到现在,已和朝露没有分别。
当年朝露便是这般年纪的面容,站在他眼前,彷佛朝露重生,真的回到他身边了……
可是——
“师尊,我烧了道菜,你尝尝吧!”她喜孜孜跑过来。
“朝露不会喊我师尊。”他冷声,如一桶冰水无情朝火上浇熄,瞧也不瞧她半眼。
翎花真不知道朝露喊师尊什么……心肝?宝贝?小厉厉?
她边挠着脸思考,边被自己突发奇想的呢称逗得噗哧一笑。
“朝露不会露出这种蠢笑。”又是一桶泼来,翎花都觉得头上还有冰块砸下来的错觉。
不看她,余光还是在瞄她嘛……
她乖乖放下手,立正站好,笔直端庄,不敢造次,这样总不会再有错了吧?
这段日子,他跟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朝露不会这样、朝露不会那样”,却不愿跟她多说,朝露究竟会怎样又怎样……
她又没见过他与朝露的相处,哪会知晓自己该如何扮演好朝露?
他就这般冷眼看她出糗犯错,再寒声提醒:朝露不会这样那样。
“为何不穿上霓裳羽衣?”他睨瞥她一身轻便武服。
因为霓裳羽衣轻薄柔软,像里着蝉翼,沿身躯曲线而下,透风会很冷呀!
而且裙摆下方宛如一朵牡丹,一层一层,堆叠绽放,美是极美,做起事来实在不方便,她拿着锅铲还碰不到妙锅花瓣裙摆有多宽大碍事!
“朝露不会穿成那副德性。”一句话,堵死她还没开口的嘴,翎花立马转身回房去换!
镜里那女子,益发陌生。
拆去发辫,别上花簪,点了胭脂,穿着泛有淡淡银芒的羽衣,翎花瞧了发怔。
“你是谁……”她对镜自问,镜内的那人,也在问她。
明明是朝露,可偏又是翎花,但翎花分明不是长这模样……她自己都分辨不清楚了。
不知呆坐多久,铜镜间映入夭厉的面容,以及唇边一抹浅笑。
他来到她身后,右手轻搭在她肩上,烟雾左掌拾起一枝银簪,为她插入黑丝发髻。
“朝露。”他嗓音温醇,那般暖,那般软,喃着那名儿,如此珍惜,百般怜爱,若他唤的是翎花,怕她连人都要融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要这么叫她……也或许,他眼中所见,确实只有朝露。
翎花满心复杂,镜里陌生的自己,与熟悉的师尊,映在一块,明明靠好近,她却感觉自己被抛得好远,远到不知身在何方。
可看见师尊微笑,她又觉得什么都值了,是翎花是朝露,全都没有关系了……
镜里的女子,回以绝美至极的笑靥,教百花为之黯然失色。
那一天夜里,翎花梦见朝露。
艳绝无双的美丽花仙,在牡丹盛开的庭园中,跳着魅人舞步,顾盼流转,巧笑倩兮,阵阵香息缭绕鼻前,她嗅得到那股气味,甜甜的,一如美人吐气如兰。
原来朝露是那样子回眸一笑,原来朝露是那样子款款生姿,原来朝露是那样子娇弱不胜,原来朝露是那样子迎向那名墨裳仙人,软软地喊着……
翎花醒来之后,洗漱打扮,无须回想梦里花仙的模样,她便已能将自己妆扮成那样,当她出现在夭厉面前,他眸底的惊讶一时之间竟隐藏不住。
“你喜欢魏紫,还是姚黄?今天该簪哪一种合适?”她双手各执一朵牡丹,一红一黄,询问他的意见。
“……魏紫。”
“好。”她把魏紫簪进髻边,朝他一笑:“好看吗?天尊。”
夭厉眸心冰冷,浑身闇息凌乱,全然无法控制:“你唤我什么?!”
“天尊呀,我不是向来都这样唤你吗?”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问出那问题的他,才是奇怪的一方。
没错,朝露是与其它花仙一样,皆以“天尊”敬称天人,他并无例外,只是她喊着他时,声音总是特别绵软,很是不同。
可是翎花不应该知晓。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试图看出端倪,然而一切太完美,他甚至整整数日没有机会说出“朝露不会这样”这句话。
看她在屋外幻径间,婀娜蹲下,伸手去扶托一株牡丹花蕾,轻声细语:“好漂亮的孩子,真想看你绽放的模样。”
看她因为两只蝶儿嬉游花间,情不自禁随它们一块振袖起舞,舞姿奇美,羽袖落下的点点星芒,彷佛周身拖曳着长长银河,光亮炫目。
熟悉的景致,曾失去,却重新回来,那是他与朝露的记忆。
虽有片刻晕眩迷失,但他比谁清楚,她是翎花,就算故意喊她千万次朝露,她仍旧是翎花!
可是翎花不会那样笑!
翎花不会称呼花儿为孩子!
翎花甚至不会跳舞!
“薛翎花!”夭厉扬声,语中带怒。
她恍若未闻,仍旧翻翻起舞,在他构筑的幻景中,成为最美一幅图绘。
他墨袖一扬,撤收所有幻术,虚无的花、飘渺的蝶,逐一消失,她终于缓缓停下舞姿,望向他,一脸不解。
“天尊,我哪里跳得不好吗?”她微微垂下长睫。
他竟被问得哑口无言。
好,当然好,该死的好。
“谁教你的?!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一眨眼,他已在她面前站定,五官冷厉阴鸷。
她眼神有些迷惘,直到被他握住双臂,狠狠重复地问了一遍,她才像惊醒一般,眸里恢复他所熟知的颜色:“师……”尊字来不及出口,便被她自己咬唇阻止。朝露不会喊他师尊……
“是谁告诉你,朝露如何唤我?!又是谁告诉你,朝露舞姿如何?!”
“我……梦到的。”
她实话实说,他嗤之以鼻,压根不信。
“变成朝露,不正是你要的?我哪里做得不对……”翎花嗫嚅,因为他神情太冷、太愤怒,可她觉得自己被凶得莫名委屈。
是呀,哪里不对?活生生的朝露,而且还是可以靠近、可以碰触、不害怕他瘟息、不会因而凋萎的朝露,有什么不对,又有什么不好?
夭厉闭了闭眸,再张开,眼里已无半丝波澜。
她想当朝露,就让她去当,他既无损失,也没有差别,更是唯一的受益者,有何理由阻止,再说,这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她做得好,最好永远持续下去!哼!
见夭厉拂袖离去,翎花只能遥遥目送,懊恼自己又做错了……
她又没说谎,她真的是梦到的嘛。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越来越常梦见朝露,梦见一大片绚烂牡丹花海,还有,总是驻足顾盼的墨裳天人……
她不确定那些是真是假,是谁遗落的记忆,抑或,纯粹不过黄粱一梦?
总之,梦就梦了,她又没法子选择要不要,除非她整夜都不睡。
于是,睡着了便作梦,梦里就是朝露,就是师尊。
她总是远远看着,无法走得更近,无形鸿沟阻隔着她,不被允许介入两人世界。
昨夜的梦中,美丽花仙试图触抚他,他低声喝止:“别胡闹,你的修为还太女敕,碰了我,你会没命。”口气中没有责备,尽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