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依旧无宠,那些阉人们看在眼底,再也不肯给好脸色,现在连该给的东西都东扣西扣,实在是欺人太甚。
汾玺玉看着地上那领回来的一篓湿炭,也难怪两个丫头要叹气。
从被领进这间屋舍的那会儿,她就知道该怎么过日子,的确,刚开始,她还能扳着指头数日子,也很能随遇而安,但是眼看年关将至,日子越来越难熬,春夏天就算吃的是冷食,擦的是冷水澡,都可以将就过去,可转眼冬天就要到了,他们的胆子益发庞大,到时候地上覆了雪,屋瓦长了霜,不能住人了怎么办?
她转了一遍心思。
“莳绘,你去把牛大哥请过来。”无论如何,这幢屋舍还是在太子府里头,侍卫不能少,而几个侍卫里就数牛大跟她们亲近。
“小姐找他做什么?”
“你把他找来就知道了。”
“是。”
屋子就这么大,几乎往前头一喊,牛大就出现了。
“妹子找我有事?”牛大眉宽方正,面容也算俊俏,这屋子前后不过几个人,汾玺玉又不摆架子,丫头、侍卫们经常围着桌子吃饭,又因为这些人里数他最年长,他这大哥也就很放心地让大家叫了。
“妹妹出不去,想请大哥去一趟当铺,把这东西当了换点布匹还有煤炭粮食之类的回来,要过冬了,大家连棉袄都没有一件,这样是不成的。”她抽下那柄花簪子递给牛大,盘着的乌黑秀发少了支柱,如瀑般滑泄了下来。
“小姐!这怎么可以?”两个丫头惊叫出声。
“人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逼到眼前了,应付过去就是。”她心里没有一点不舍,尽管这白脂般的和田玉跟了她很久,跟到都生出感情来了。
“这个别拿,大哥瞧你身上就只有这件花饰,当了它你可是什么都没有了。”那通体雪白,只有雕花处一抹艳红的秀气簪子躺在他的手掌心里,不盈一握,一看也知道这东西值钱得很。
“装饰和填饱肚皮哪个重要?我都不在意了,大哥也不用想太多。”
“我身上还有薪饷,你好歹喊我一声大哥,我怎么能让妹子饿肚子?”他一个大男人看着这几个姑娘家的窘境也不是一天两天,现在还落到典当,这金碧辉煌的皇宫真的要出现冻死骨了。
汾玺玉眉目微动,一双清目细细打量着美其名曰是侍卫长,在她这却没有一点油水可以捞的牛大。
“大哥,你那是要娶媳妇儿的钱,千万不能动,就麻烦大哥替我走一趟,劳驾您了。”
她根本不配让这些爱护她的人这么喊她
小姐,她连他们的衣食都照顾不了了,现在竟然还要他们拿出自己微少的所得反过来养她,她到底算什么主子啊?
“那当完了簪子以后呢?”寅吃卯粮啊。
“我已经想好了办法。”她微眯眼,像空谷幽兰,无风自香。
“真的?”
“另外买点好酒好肉回来,天冷,大家吃一顿好的,明天才有力气做事。”她嫣然一笑如昙花绽放,让面对着她的男人不由得有些失神。
“好酒好菜是吗?这我会,妹子等等,我这就去!”他爽朗一喊,决定听她这回。汾玺玉沉吟了下。
“还有,麻烦大哥帮我探听一下銮城哪个地点人潮最多?可以做生意的。”
“这是要做什么?”
“秘密,让妹子暂时隐瞒一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銮城居大不易,别说落地生根买房居住了,想要摆摊一时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说来算汾玺玉的运气好,牛大那天去过当铺后还去了一个同乡朋友的家,这一聊,同乡朋友很有义气地拍了胸口承诺可以帮他探听,两天后果然有了消息,说是找到不错的地点,可以摆摊,可以开店。
“再勒紧一点没关系。”
“小姐,你确定?我想外面衣服多穿一点人家就看不出来了吧?”
屋里头传出汾玺玉和莳绘的对话,听在牛大耳里却猜不出到底什么要勒紧一点,不过一看到女扮男装,胸部平整的小姐,他终于知道她要勒紧的部位是哪个地方了。
为了出宫,汾素素把脸涂黄,身上不知道塞了多少件衣服,可尽管这样,站在牛大的身边仍旧很小一只。
靠着牛大的腰牌,俩人由进出每日蔬果货物的北门出了宫门。
汾玺玉从出生就被当成灾星对待,别说出汾家大门一步了,长这么大终于有机会看看大街长什么样子,那新奇,那新鲜,就连中间的道路是留给皇上才能走的规矩都不懂,牛大见状,心中生怜又心疼,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让她快快乐乐地逛大街没有错。
他也不催促,随便她看什么,在哪家店铺一站就很久,他只是耐心地守着,像一个疼爱妹子的好哥哥。
汾玺玉毕竟没忘这趟冒险出宫门为的是什么,稍稍满足了好奇心,换她催促起牛大要赶紧到人家家里谈合约签合同了。
“牛大哥,麻烦你带我去见那位老人家吧。”
“不逛了?”
“这样就够了。”
“可是你什么都没买。”
“下次要是有机会可以带佩儿跟莳绘出来,再想要买什么好了。”
牛大为她的识大体惊讶,才几岁的孩子,却已经把他们这些下人当做自己的责任。
所谓的店面位于銮城大街街尾,闹中取静,是个很不错的地点。
青銮皇帝崇文尚武,也影响了全国百姓对文字绘画武功的追求,因此自恃身份、附庸风雅的人也不少,这条字画街卖字糊口的人不少,而且竞争激烈。
事情非常顺利,对方看在牛大的面子上,答应以低于市价两倍的价钱让汾玺玉承租店面前的小摊子。
“我们出来一趟不容易,选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开张吧。”
“妹子想卖什么?”她说的有道理,宫中出人不容易,摆摊是为了要糊口饭吃,能抓紧时间才是上策。
“我的字写得还可以,大哥先陪我去买几枝好笔跟白纸吧。”
“成,我有认识的店家,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他迈步往前走。
“谢谢大哥!”汾玺玉真心福身,慢半拍才想到现在的自己可是男人打扮,这腰一弯下去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幸好大街上车水马龙,没人注意到这么不搭的一对,她拍拍自己已经捆了个扎实的胸口。
“别跟我说谢,你这抛头露脸的为的也不是自个儿,我在宫里头那么多年,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这么坚强,真难得。”
她大可不用理会他们的,可她反而殚精竭虑地要护他们周全,他书读得不多,却也知道这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勇气。
“是我连累了你们,我很过意不去。”
牛大深深地看了汾玺玉一眼。
“如果你是我的亲妹子,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入宫的。”
“看起来我是得在里头终老了,幸好那个东宫太子把我忘得很干净,我也循规蹈矩地过了将近一年的宫廷生活,也算对得起他,既然必须在那样的地方过上一辈子,我总得有自己的想法。”都快断炊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陪她一个人挨饿。
死也死不了,那就得想办法活下去。
于是她的写字摊就这么简陋地开张了,宣纸、大小毛笔,她大马金刀往摊子一站,挽起袖子开始挥毫。
她的字大器奔腾,完全不见女子的秀气和小格局。
她更没想到才挂上几幅字,就有人上前驻足。
人攒人潮,钱滚钱潮,一整天下来,新手的俩人总共卖出去一幅小帖行书,一幅长篇蝇头小楷,第一次从别人的手里拿到两吊钱,汾玺玉乐得像捡到钱。
还算生意不错吧?
第3章(1)
俩人赶在入夜宫门下钥以前回到了小屋。
两个宫女眼巴巴地等着俩人回来,压根没想到主子真的能挣钱回来,差点抱着头痛哭。
三个人把铜板数了又数,乐得像捡到大元宝,安静的屋子第一次有了高昂的笑声。
那一晚,汾玺玉抱着在别人眼中不过能买几斤猪肉、两把小菜的钱……好吧,也许可以上知名的鸣香楼买一整只经常卖到缺货的烧鸭回来解解馋的几吊钱,进人梦乡,向来不太有表情的脸有了如雪白香花的笑容。
第二天她尝试了隶书和狂草,也因应客人的要求写些佛字,《金刚经》之类的经文。
小小的摊子,她素衣束发,不开口说话,任人当她是哑巴。
容貌可以修改,身高嘛,男人也是有高有矮,但是女声怎么都装不出男人低沉粗嗄的嗓音,她只想赚钱,不想招惹是非。
“想不到你个子小小,却能写出这么锋锐浑厚的草书。”靠近的声音带着随从,一柄撒金象牙扇子,一袭松鹤长松锦袍,出语不恶,看起来是个有家底的公子哥。
汾玺玉露出笑容,用手势请上门的顾客指教欣赏,她径自写她的,撇勾磔策,苍劲有力。
“小哥,这『寒山夜宴三十五』的直条长幅怎么卖?”人家不都说要为五斗米折腰,怎么这小哥完全不见市俭?
他不禁多看了两眼。
“常兄,这小哥的字虽然写得不错,不成气候是其次,买了不能增值一点用也没有,不如江山楼江老板的一个字。”男人的身边跟着另一个男子,他倒是对她的字很有意见。
“花几个闲钱可以打发一晚枯寂无聊也值得。”姓常的倒是很坚持要买。
汾玺玉拿下寒山夜宴三十五的直条长幅,用粗白棉线绑好,交到客人手中,然后比出了一两银子的手势。
这人有眼光,看中的是她昨晚熬夜写的字,她很自动把零头去掉。
“是个哑子,真可惜。”
这话汾玺玉听多了已经麻痹,接过银子收进荷包,落袋为安,嘻嘻,这对她来说才是重点。
一两银子是贫寒人家半年的开销,她今天就赚了不只这个数。
中午她慰劳自己吃了碗豆腐脑还有一碗赤肉羹,暗忖,这卖字收入虽然不丰,时有时无,但是只要持之以恒应该大有可为,一天只要有一两银子收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快就能发财。
她快乐地做着发财美梦,活到十五,身上从来没有的活力都醒了过来。
能走出宫门,她不是没有动过回家探望家人的念头,但是街头跟街尾到现在还走不上一圈,更何况在城那头的家了。
她的摊子虽说是闹中取静,一溜眼摆过去的摊子也不少,左右比邻的摊子有客人闲聊,声音很容易就被她的耳朵接收到。
“我看銮城十大巨贾要重新洗牌的日子不远了。”
汾玺玉的心格登了下。
“怎么说?”
“你没听说啊,自从汾家那个镇家之宝被送进皇宫以后,汾家整个生意一落千丈,也不过近一年光景,当铺生意都被官家给抢了,投资船队出海被大浪打翻,损失了好几条船,就箅有金山银山堆的家产,这么干也早晚要败光。”
“想不到会这样,但是我听说那个汾当家的还算能干,怎么会捅出这样的娄子来?”“要不是有个汾少麒撑着,我看他们那个家没落得更快。”
镇家之宝……他们说的那个应该是她吧。“家里头只留下一个灾星,能不倒霉吗?”
怎么又扯到她身上来了?那不是我,不是我。
再听听。
“好好一个女娃一生下来就被冠了这绰号,算她投错胎,倒霉啊。”
原来也不是大家都讨厌她,还是有人肯替她说句公道话的。
聊天的人有一句,没一句,跳得厉害,汾玺玉努力地拼凑猜测,也只能拼出个轮廓。
家里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道大家都还好吗?她不应诙再回去给大哥增添困扰了吧,就算在屋子外探头也没什么意义了。
笔握在她手里,落下一大滴墨汁她都不自觉。
托着腮,心里一片苦,她什么都写不下去了。
客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她连招呼的力气也没有,慢慢地回过神来……这个人未免也站得太久了。
抬头一看,一张熟脸。
“汾姑娘,殿下说要是玩够,该回来了。”
头戴瓜皮帽、身穿袄子的人是谁?
“——小喜子公公?”
“是小的。”
她又见到这位东宫殿下。
距离很远,她跪在下首,他忙着处理政务。
紫檀大案上有好几摞奏折,大量的政务,他看得非常专注。
这一年里他表现卓越,很让皇帝舒心,秋围季节,很安心地带着皇后、宠妃狩猎赏景去了,让太子监国,兵权交给了三皇子,天下权柄,互相牵制。
宫闱的复杂通常超乎人们想象。
汾玺玉跪着,膝盖呼呼地痛,宫女熟练地提起金兽熏炉的口盖放下一把沉香屑,然后无声无息地退出,兽口中飘出沉香的淡烟有点呛鼻,她移动了下。
他一点也无意让她起来是吧?
因为太无聊,她开始打量起他的穿着,没有戴冠的发用墨玉带系住,蓝狐滚边墨绿色锦袍,更添皇室贵族的气度,鼻梁髙挺,斜飞的凤眼让长长的睫毛给掩住,说实话,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把她带进宫殿里就专心去服侍他主子的小喜子也不看她一眼,这些人,完全不把人当人,就算要她当家具,好歹也先打声招呼,这样,算什么!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君无俦终于抬头了。像是才刚刚看到她,脸上的倦意在合上眼又重新睁开的同时消失了,眼底又是一片精光,不经意飘过的凌厉显出此人的心计难测。
“为什么出去丢人现眼?”他接过小喜子递过来的贡茶,用荼盖撇了撇浮沫却不喝。
“太子殿下在跟民女说话吗?”一早出门到现在她也累了,但是与身体的疲累无关,难应付的是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
不理不睬当做没她这个人快一年了,可以继续装聋作哑啊,如今又把她拎到跟前来,就因为丢了他的脸吗?
“本宫的眼前难道还有别人?”
很好,考验他的耐性,他的宫殿里就数她胆子最大,偷偷出宫还不顾身份地在大街摆起写字摊,这会儿还一点愧疚都没有。他该拿她如何是好?
“不知道殿下要追究什么?民女不懂。”
“卖字好玩吗?”听闻这样完全没有礼法的答辩,君无俦没有什么吃惊的样子,只是淡然看着。
弯身下跪的她穿着青衣,男装的她看起来更小了,眉目雅致,如一掬清泉,潺潺流人人心。
“挣钱很辛苦,可是那让民女觉得自己是活人。”
“你指责本宫苛待你?”
“难道殿下还要我谢恩,感谢殿下让服侍我的丫头们地位比人家低,吃不饱穿不暖,饿又饿不死?”一年累积的火气全数爆发了。
“太子殿下……”小喜子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竟有这等事?”他拧眉了。
太监们捧高压低的事情也不是今天才有,但是逼得她得出门抛头露面……这些可恶的奴才是要好好整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