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什么化小爱为大爱的,那更是胡扯,她邻居有一妇人,为积福德,以求死后荣登西方极乐,便散尽家财修桥铺路、施衣赠粥,解救无数贫苦大众。
结果那妇人是博得了善名,但他的夫君却受不了破产之苦,心疼三名稚子衣食匮乏,又劝不回妻子,最后上吊自尽,期望以死唤回妻子的理智。
可惜妇人已经走火入魔,为行善,数度路过家门而不入,根本不知道夫君已亡,三名子女伴尸而居,无衣无食,险些病饿而死。
最后是武梅渲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桩悲剧,葬了那男子,并收留三名小孩,他们现在在武家做长工,说起那善名远播的娘亲,无不咬牙切齿,恨意盈然。
她以为人真正可以依靠的仍然只有自己,妄图借助外力一步登天,那叫做白日梦。
可就算是这样铁齿的她,面对如此绝境,一边是文知堂、一边是文若兰,她又无法分身照顾,也不免希望世间真有神明可以护佑好人,平安健康。
她默默做着生平头一回的祈祷,愿上苍保佑文若兰得月兑大难,万事皆如他所料,不出半点差错,让他平安无事走出天牢,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老天爷啊!好人不该总是受苦的,请祢开开眼,保佑文家两父子吧!他们数代忠君为国,功在社稷,不该得此下场。请祢一定要保佑文若兰,保佑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她反复念着祷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满是疲惫的声音突然响起。
“武姑娘,我儿……他是不是出事了?”谁也想不到,文知堂一夜的怅然迷惘后,第一个问的居然是这件事。
“我……”武梅渲低下头不敢看他,实在不忍心在这老人悲伤时再为他增添苦痛了。
文知堂也没再纠缠,他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巨石般沉重。
他先是深深地看了王叔一眼,彷佛要把这个老伙伴的身影烙入心底。
然后,他拉起王叔早已冰凉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王叔,是我没用,连累了你,愿来世你为主我为仆,我必尽心尽力,忠心无悔。”说着,他轻轻拉起王叔身上的棉被,将王叔的头也一起盖了起来。
接着,他又走到柳伯床边,同样的事再做一遍。
而这时,他眼眶早已红透了,只是始终坚持着不流一滴泪。
“武姑娘,我已经没事了。”深吸口气后,他以沙哑可还算平静的声音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若兰发生了什么事,又交代了你哪些东西吗?”
武梅渲诧异地瞪大眼。这两父子真的很聪明,一个被刑讯个半死,仍能看破人性,将众人掌握于股掌间,料敌机先,筹谋大局。
一个方经大恸,身心俱疲,仍能看穿重重迷雾中的真相,直指现实。
皇上为一己之私,图谋这样一对忠心为国的父子,不仅是朝堂的损失,更是天下百姓的遗憾,只怕自此而后,真正有能力者,再不愿踏足庙堂,宁可山水纵横,逍遥自在。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她能管的、或者有能力管的,所以她只能叹息,然后将文若兰的计划缓缓说了出来。
她三言两语带过文若兰被刑讯的事,不想再给这位饱经悲恸的老人增添悲伤。
而后加重诉说文若兰的计划,还有自己送他大还丹,确保他性命无虞的事。
“最后……”文若兰希望他爹辞官的事,她却说不太出口。毕竟,文知堂不是小小的九品芝麻官,是堂堂礼部尚书大人,位高权重,要他放弃,他舍得吗?
结果文知堂还是比她看得清楚明白。他疲惫地抿了抿唇。“若兰是不是希望我辞官归隐,再不过问政事?”
武梅渲轻声笑了起来,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不用费尽口舌说明,他们自能揣度她的意思。
“不知伯父意下如何?”
“我先去找那位禁军统领,请他允许我安葬王叔和柳伯,然后我就去写奏折,向皇上辞官。”文知堂是彻底看破了,如此君王,不值得效忠,不如归去。
“如此,多谢伯父。”事情能完全照着文若兰的计划进行,她比谁都开心,因为这代表他离安全出狱的路又更进一步了。
“我依我儿计划行事,为何还要你来谢我?”想开后,文知堂也稍稍抛开了悲愤之情,恢复过往的幽默风趣。
第7章(2)
武梅渲的脸色瞬间胀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开口。“因为……我……他……那个……”上天明鉴,这真是她今生最糗的一次。
她要怎么说?告诉人家爹爹,说她爱慕他家儿子,所以对他的计划言听计从?
别闹了,这么害羞的话,她怎么说得出口?结果文知堂随口一个问题,就把一个纵横江湖、号称“鬼面罗刹”的女中豪杰武梅渲大小姐窘得差点去挖地洞将自己埋起来。
文知堂抿紧唇,假做正经,心里其实笑翻了,却不能表现出来,以免吓坏文家未来的儿媳妇。
他已经当武梅渲是自家人了,当然要多照顾点她的感受。
说来儿子受欢迎,他这做老子的也没少占便宜,很多姑娘在文若兰那里讨不到好处,便走曲线救国道路,改向他献殷勤,希望他能说服儿子娶其为妻。
她们有的送礼、有的天天上尚书府洗手做羹汤,更有叫父兄前来,拉他去喝花酒,企图灌醉他,拐他立下婚书,弄假成真,以便嫁入文家门……
反正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手段真是千奇百怪,让文知堂大大开了眼界。
可不管她们怎么做,他就是觉得无聊,自然不可能替她们说项,让文若兰娶她们其中之一为妻。
只有这个武梅渲,出身江湖,既称不上贤良淑德,更与娇美艳丽搭不上边。
但她的豪爽重义,敢和他杯来酒干,大剌剌地说:文武两家俱皆单传,恐怕结婚后,单传就要变成绝后了,所以她不愿招文若兰为婿,不过和他为友,却是一大乐趣。
她当着文知堂的面说要招赘他儿子,而不是她嫁入文家门。
刚听闻时,文知堂真的是吃惊,可真正相处下来,却发现她这份直率和大胆不仅不讨人厌,反而是种真诚、让人心喜的个性。
尤其在经历这么多事情后,文知堂体悟无论是交友、娶妻…… 做什么都好,要挑这种真诚无伪的人,才不会付出一切,反而倒手给人卖得干干净净。
再加上她为了文若兰的事多方奔走,辛苦卖命,让文知堂想不感动都难。
他现在非常希望武梅渲能成为文家的一份子,或者……她坚持不出嫁,只招赘的话,他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小两口去啦!
反正人生百年眨眼过,拘束太多,反失乐趣,不如随缘而来、随缘而去,来得潇洒快活。
“武姑娘。”不忍心她继续羞窘下去,他开口转移话题。“我这边已经没什么事了,但若兰还在天牢里,生死不明,你有没有办法瞒过外头的禁军,偷偷去帮我瞧一瞧若兰?”
要在那样一群酒囊饭袋中来去自如,有何困难?而且她也非常想去探望文若兰,他再聪明,身受重伤、又处于假死,人家若使奸计害他,他如何躲避?
只是她若去了天牢,文知堂这边怎么办?外头还有一群禁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将他拆吃入月复呢!
她去探视文若兰的时候,倘使文知堂出了意外,她怎么跟文若兰交代?
这样两难的问题,她实在作不出决断。
不过私心里,她是更想去天牢的。文若兰就像她心底一根刺,总是不停地提醒她,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安不安全?皇上有没有派御医去救他?白云会不会又使坏点子害他……总之,她几乎没有一刻是不想着他的。
可正因为太在乎他了,她更不想违背他的计划,离开文府,放文知堂这只羊在一群猛虎中,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伯父,文若兰……他要我保护你,所以……我不能离开文府……”这个决定作得好痛苦,明明她是如此想念文若兰,却不能见他,她又急又气,若非一点理智尚存,她几乎要发狂地提枪杀进皇宫,宰了那个昏庸帝王和那欺世盗名的白云臭道士。
“我好端端地在家里,外头还有一队禁军守着,有什么需要保护的?”
“就因为那群禁军意图不明,才更让人担心。”
“你怕他们会突然冲进来杀了我啊?”
“这个……按照你们对皇上的形容,我觉得今圣是个肚量狭小、擅用权谋、志大才疏却好大喜功,又重名声的人,所以他若要杀人,不会弄得声势浩大、鲜血淋漓,更有可能的是,派人送来一杯毒酒,赐你自尽。因此……我不知道伯父若面对那等情况,会作何决定?但文若兰既要我护你周全,真到危急时刻,我是不会管什么君命难违的,一定带着你杀出重围,待你安全后,我再杀回天牢,劫狱救文若兰。”
要说武梅渲直率没心机,这番分析还真是中肯,将今圣的性子形容得半分不差。
文知堂苦笑。这丫头也没那么笨嘛!看来儿子要把她拐到手,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愿诸神保佑儿子顺利娶得美娇娘吧!至此地步,他也只能替儿子祈祷了。
“我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做到那等地步,不过……这群禁军若想为难我,也没那么容易。”他带她到后花园,在那满眼碧绿、百花盛开、流水潺潺中,几许怪石点缀其中,衬着整座园林说不出的清新舒爽,宛若桃源。
文知堂带着她敲开一座巨石,想不到机关打开后,竟是一条黑黝黝、看不见尽头的地道。
“若那群禁军企图强攻,我自有逃生门路,不会留下来等死的。可若兰在天牢却是孤军奋战,形势更加危险,所以我希望你去看着他,若有万一……”他是礼部尚书,一辈子讲礼守法,谁知临老了,却要做出这样出格的决定。“你就直接打破天牢,将他救出来吧!”
文知堂刻意不提皇上可能赐死的事,因为那不比禁军的围攻或是白云的挑衅,那是君命,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能抗君吗?
他在心里苦笑。没到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决定,也许以死明志、也许先逃再说,等待今圣或者他百年后,此事再由后人盖棺论定。
在文知堂的刻意引导下,武梅渲完全将皇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本不是那么粗心大意的人,只是太挂心文若兰了,不自觉地便忘了很多与他无关的事情,心思全集中在他身上。
文知堂的反复劝说让她不知不觉动了心。“伯父,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我都几岁人了,吃过的盐比你们吃的米还多,难道危急之时,我还会不懂得闪躲吗?”
“那你记住,那些禁军若想进府,八成就有问题,你立刻躲进地道中,由此出城去,等待我和文若兰与你会合。”
“我知道。”怎么突然觉得这武梅渲快比他已逝的娘亲更啰嗦了。“你且放一百个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那……我走了……”她一步三回头,不是不舍,是愧疚,文若兰叮咛她照顾父亲,她却为了相思难耐,坏了自己的承诺。这生平第一回说话不算话,让她既不安又心慌。
可留下来……不,她真的放心不下文若兰。一眼,只要看一眼,确定他平安无事,她便立刻回文府,保护伯父。
“快走吧、快走吧!”文知堂不停地挥手赶她。
“那……你小心,我……我很快就会回来……”说着,她如风一样地闪了出去。
文知堂忍不住好笑,这番儿女痴缠啊……他忍不住想起了亡妻,年少时,他与妻子岂非也是如此难分难舍?
咻,不知何时,武梅渲又掠回他身边。
文知堂吓一大跳。“你……速度还真快,确定我儿平安了吗?”
“我还没去天牢。”武梅渲不好意思地臊红了脸。“我临时想起有件事得跟伯父说一声,你不只看见禁军要躲,发现道士更要闪,知道吗?”
文知堂笑了,这丫头真是有趣极了。
“行,只要是陌生人企图进入文府,我全都躲起来,相应不理,这总行了吧!”
武梅渲松下一口大气,点点头。“嗯,这样我就放心了,那我去了,伯父保重。”她又鬼魅一般地消失了。
文知堂呆了半晌,放声大笑,心里暗道:儿子啊,你可要争气,如此有趣的姑娘,你要追不上手,那就是你的大损失了。
远远地,武梅渲听见他的笑声,本已通红的脸更是臊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这样着急会情郎,是不是很不矜持、瞧来特别地傻?可她真的想文若兰嘛!好想好想,想到心都痛了。
生平头一回这么思念一个人,她的脑袋已经慌乱得成了浆糊一团了。
唉,相思害人啊!
可是……却也好甜,让人心窝暖暖,彷佛吸入口的气都带着蜜似的味道。
文若兰……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想不到这趟京师行会遇到这样一个充满魅力的男子,她觉得自己真是好幸运。
她挂着浅浅的笑容,迅速冲往天牢,浑然不觉一场危机已在她身后酝酿,随时可能爆发,炸得她姻缘路断,甚至小命难保——
第8章(1)
武梅渲急匆匆赶到天牢,发现这里的守卫变得森严了。
但那也只是跟之前的松弛比较,事实上,这种防卫比起江湖上的二流帮派圈地办事、闲人勿近的法子,还逊了一筹。
因此,她依然轻松地混进了天牢,沿着横梁,来到关押文若兰的牢房所在。
她从墙上探看牢房景况,深深地吐了口长气。
文若兰已经从刑架上被放下来了,一名老御医正在给他检查,同时嘴里小声念着:“缺德喔!修道人,下手这么狠,这修的是哪门子道……”
老御医说得很小声,他身边的人都没听见。
他也怕得罪白云,下一个沦落天牢受苦的就变成他了。
但武梅渲这个可以打趴武林盟主的武学奇才,耳听八方更是她的强项,却是一字不漏将老御医的话都听进了耳里。
她更放心了,老御医会说那种话,显然也是看白云老牛鼻子的嚣张不顺眼的,由他来为文若兰检查,肯定不会使坏,他的小命也就有保障了。
老御医带来的几个学徒分别勘验那些对文若兰动刑的道士尸身,不久,他们同时向老御医禀报。“师傅,这些人早死透,尸体都变硬了。”
“知道死亡原因吗?”老御医头也不抬地随口问道。
不是他没医德、不关心那些道士的生死,实在是文若兰的情况太奇怪了。
初诊时,他气息已绝,但身体犹温,号他腕脉,模不到脉动,但耳朵靠近他胸口,却能感受到他心脏微弱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