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那么久没约会,两人都会因此感到激动及期待,可现实不然。
他就坐在她面前,可身体在,心思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两个小时的用餐时间里,他离座接了五次电话,上了一次洗手间,剩下的时间,他们安静的用餐,偶尔找了个话题聊,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她原想提起结婚的事,却始终找不到切入点。
什么时候他们变得如此遥远而疏离?难道真如语新所说,他们浓情转淡了吗?为什么?是因为他们太习惯彼此的存在,还是……他们已对彼此的存在感到陌生?
两年前,她是不是不该拒绝他的求婚呢?如果当时她答应了,现在是不是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不确定感及失落感?
想着,她幽幽一叹。
“周医师,门诊时间再十分钟就开始喽。”护士探头进来提醒她。
“嗯,我知道。”她打开电脑萤幕,看着今天下午第一个门诊病人的资料。
张羽彤,二十三岁……嗯,未婚,第一次来挂她门诊的年轻女孩。
她稍微将今天下午所有的患者资料及病历看了一下后,门诊时间也开始了。
诊间的门打开,一名穿着连身迷你裙及红色高跟鞋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留着一头长发,额头上覆着一排俏丽的浏海,脸上有着精致的妆容,手上提着的是一只昂贵的名牌包。
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羞涩或不安,来看妇产科的患者若不是怀孕,就是有妇科疾病,当然……也有来做人工流产的人。
但不管是因着哪种理由来到这里,她们多少都会感到不安。
可这名时髦女子却圆瞪着两只眼睛,直视着她。
“张羽彤小姐吗?”周语侬看着她,“今天来是要……”
“我怀孕了。”她说。
周语侬微顿,想起她的基本资料上写着她二十三岁,未婚。
“为了更确定,要麻烦你再验一次,”周语侬说着,转头吩咐一旁的护士,“请给这位小姐……”
“不必了。”名叫张羽彤的年轻女孩冷冷地道,“我在台大验过,他们确定我已经怀孕十周。”
周语侬有点讶异,而诊间里的两名护士也是。
她既然已经在台大求诊且已确定怀孕十周,为何还要跑到春田妇幼医院来?
突然,一个念头钻进周语侬脑里,难道……她是来这里做人工流产的?
“张小姐,冒昧问一句,你不要孩子吗?”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要。”张羽彤说着,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
周语侬沉默了几秒钟,“你的资料上说你未婚,孩子的爸爸……是可以对你负责的人吗?”
修法后,人工流产不再像过往那样得偷偷模模进行,因此妇产科医院经常会碰到因着各种因素而不能留下孩子的门诊患者。
但即使是这样,每当周语侬碰到这样的门诊患者时,还是会与对方详细讨论并给予建议。
“他不是有妇之夫。”张羽彤说。
闻言,周语侬替她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你怀孕吗?”
“不知道。”
“那么……你是不是要先告诉他呢?”周语侬给予合情合理的建议,“孩子是两个人共有的,不管你要还是不要,我觉得你都应该让对方知道,或许他十分期待这个宝宝呢。”
张羽彤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直直的、带刺般的望向了她。
迎上她略带敌意的眼神,周语侬感到疑惑。
“孩子的爸爸虽不是已婚身分,不过他有一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
周语侬又沉默了一下。原来是难解的三角习题。
“周医师,请教你一个问题,”张羽彤直视着她,说是请教,语气却有点咄咄逼人,“如果你是那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你会怎么做?”
她困惑的看着张羽彤。
“如果你的男朋友让另一个女人怀孕,你愿意退出吗?”
从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她一时有点怔愣住,而诊间内的两名护士也露出困惑不解又不知所措的表情。
“张小姐,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张羽彤唇角一撇,“周医师认为自己交往多年的男朋友不会做出这种让你为难的事吗?”
张羽彤的这句话教周语侬当下愣住。
她们素不相识,张羽彤怎会知道她已婚或未婚,又怎么知道她有个交往多年的男朋友?
一旁的两名护士也察觉到事情不寻常,更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周医师,我能不能保有这个孩子,其实全看你的决定。”张羽彤说。
周语侬眉心一拧,“张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张羽彤不以为然的撇唇一笑,“周医师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通呢?我的男朋友,那个让我怀孕的男人名叫江东立,你不陌生吧?”
霎时,诊间内的空气凝滞,令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护士知道江东立是周语侬的男朋友,因为知道,当张羽彤说出这个名字时,她们都露出震惊的表情。
瞥见她们的表情,张羽彤冷然哼笑。
“真抱歉,我让你丢脸了吗?”她语带挑衅,“没办法,我已经怀孕了啊,周医师应该能够体谅吧?”
“周医师,”一旁的护士趋前,“要不要……”
“没关系。”周语侬倒抽了一口气,努力的稳定着自己的心跳及呼吸。
她不能慌乱,她得冷静。不管她能不能接受,都得理性且平和的解决眼前的问题。“张小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不信的话,你现在就打电话问他啊。”张羽彤扬起下巴,彷佛胜利者般,“我知道你们交往很多年了,不过你不觉得自己占着茅坑不拉屎,其实很过分吗?”
护士实在听不下去了,出声制止,“小姐,你这样才真的是很过分。”
张羽彤气定神闲的站起来,“我已经怀孕了,光凭这一点,我就比你强吧?”说罢,她旋身走出诊间。
看着她那窈窕得不像是怀有身孕般的背影,周语侬好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
两名护士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不能说自己的心情一点都没动摇,但向来坚毅又冷静的她是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受伤及受挫的一面的。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淡淡地道:“下一位是李小姐吧,请她进来。”
“周医师,你……”护士有点忧心的看着她。
她脸上不见一丝恼怒或悲伤,“我没事,请她进来吧。”
两名护士又互看一眼,然后将下一位门诊的患者唤了进来——
周语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结束这段门诊时间的。只知道当她意识到已经结束时,诊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知道那两名护士不会将今天发生在诊间里的事情说出去,但光是她们两个那同情怜悯的眼神就够她难受了,嚣张的小三侵门踏户来呛声……哈,她以为那是洒狗血的八点档才有的剧情,没想到它真的存在,而且还发生在她身上。
她很受伤,但让她受伤的不是怀孕的第三者,而是一天到晚跟她喊忙,却背着她劈腿还搞出人命的江东立。
他怎么能这么对她?她还以为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距离感是因为他们都忙于工作,疏于沟通及分享,没想到……
如果他不爱她了,大可以明白的告诉她,大家都是理性成熟的成年人,她就算愤怒伤心,也能接受事实并放手,他不该骗她,不该让她感到难过及难堪。
拿起手机,她拨了通电话给他,知道他今天值班,她告诉他,她会过去找他。
他有点讶异,但并没拒绝,于是,一走出医院,她便招了一辆小黄直奔他所任职的医院——
她没进医院,只在门口打了一通电话要他出来。
门口,冬天的风如刺般的袭来,让她更觉凄然。
“嘿,”江东立走出门口,看见她站在那儿,疑惑地问:“怎么不进去?”
看着浑然不知东窗事发而一脸气定神闲的他,她心里竟不觉得气,只有难以言喻的悲哀。
她定定的看着他,这个她以为爱着她的男人。
“怎么了?你这样……好怪……”江东立觉得她有点不寻常。
“我问你,”她望着他,语气平静到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惊,“你还爱我吗?”
他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旋即蹙眉一笑,“你真的怪怪的,你特地跑来这里就为了问我这个?”
“你爱我吗?”她执着的问。
他微顿,“爱……当然爱啊。”
“那么,”她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直视着他,“你爱她吗?”
江东立陡地一惊,“什么她……”
“张羽彤。”她问:“你也爱她吗?”
江东立瞪大眼睛,脸上闪过惊慌、心虚且羞愧,“语……语侬……”
见状,她已经无须他给任何的答案,一切都在他的眼神之中——他承认了。
是真的,这个男人是真的背叛了她,不管她能不能、愿不愿意接受这结果,那都已是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不知为何,这一瞬,她的心反倒踏实了。
“江东立,我们结束了。”她冷静的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语侬!”江东立一把拉住她,满脸愁容,语带哀求,“我只是一时糊涂,我爱的是你,我会跟她分得干干净净,你原谅我吧!”
周语侬冷冷的看着他,“分得干干净净?你知道她已经怀孕了吗?”
他陡地一震,“什……”
“你明白我的。”她唇角浮现一抹冷静的笑意,“我有洁癖,生活上是,感情上更是。”
“语侬,你听我说……”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她笑意一敛,脸色一沉,“三个人太混乱也太拥挤,我退出。”语罢,她甩开他的手,转身走向排班的计程车。
江东立虽想追上去,却又顾虑到这里是医院门口,他眼睁睁看着周语侬坐上计程车离去,既懊恼又懊悔,却无计可施。
回到家,周语侬拿出跟江东立交往这几年来合影的照片,以及他写给她的情书、送她的情人节礼物及生日礼物。
她一页一页的翻,一封一封的看,过往情景犹如电影画面般一一浮现眼前。
她以为自己够坚强,绝不会为了一个背叛她的男人而哭,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坚强,她没想到……还是会痛。
过往虽不是轰轰烈烈,却是平淡隽永,她一直相信他是她的真命天子,而他们能成为一对人人称羡的医师夫妻。
可现在……她所相信的一切如山崩,如溃堤,全然覆灭了。
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步田地?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致于他背弃了他们几年的感情?
打开前年她生日时,他附在一大束红玫瑰上头的小卡,看着卡片上那几个字——侬,我永远的爱。她再也忍不住的放声而哭。
什么是永远?卡片上哄骗人的文字?还是根本无法实现的诺言?永远在他的背叛之后,竟是这般的讽刺。
“江东立,你这混蛋……”她愤怒又悲哀,甚至后悔自己不该轻饶他。
她不该那么平静的跟他分手,就算不在他任职的医院里吵闹,让他明白她在张羽彤登门呛声时是多么难堪,也该狠狠甩他一耳光,教他知道她的心有多痛。
她太便宜他了,她真是个笨蛋!
抱来碎纸机,她边哭边将照片、信件及卡片,一张张的放进碎纸机中。
机器将她的回忆一张张的吞进肚子里,变成一堆纸屑。
绞着绞着,突然碎纸机卡住不动了,一张他们在日月潭拍的照片只绞了一半,剩下了她跟他那两张笑得甜蜜又灿烂的脸。
她抽出仅剩的半张照片,细细的看着、回想着。
可她想不起那一天发生过的种种,也记不起他们那天说了什么话。她脑子里填塞着张羽彤那恍如胜利者的得意笑脸,还有那一句句令她难堪且痛心的话。
她好恨自己这么清醒,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有人能在这个时候一槌将她敲昏,一夜也好,十分钟也行,她只想忘了江东立的背叛还有自己的悲哀。
可更悲哀的是……她找不到那个可以一槌敲昏她的人。
她太坚强、太冷静也太好面子,她不能容许自己在任何人面前软弱、崩溃,就算受伤,也只能独自舌忝舐伤口,暗暗泪垂。
这不是一个适合清醒的夜,她想忘了他、忘了张羽彤,也忘了过往的一切——不管用什么方法。
打定主意,她起身,抓起皮包跟钥匙走出家门。
在楼下超商前拦了一辆计程车,司机问她,“小姐,请问要去什么地方?”
她愣了一下,想起曾跟语新一起去过的钢琴酒吧——外滩。
她跟司机说了地址后,计程车便一路往外滩而去。
不久,她抵达目的地,付了车资,下车走向外滩。
在一整排的夜店之中,外滩酒吧的规模并不大,一整面低调的黑色外墙上,只有一块以灯光打亮“外滩”两字的招牌。
她喜欢红酒,但不喜欢上酒吧喝酒,那一次,也是在语新跟惠雯近乎哀求的邀请下,才答应跟他们一起到这儿来喝酒。
外滩没有华美豪奢的装潢及摆设,朴实得不像是酒吧,店里有驻店的琴师及歌手,擅长的是爵士及灵魂歌曲,催情也催泪。
她走进店里,立刻有人上前招呼并领着她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位置。
这个位置正适合今晚的她。她想,就算她在这儿因凭吊逝去的爱而落泪,也不会有人发现。
点了一瓶零四年的Chateau Montrose,她独自啜饮着。
今天既非周末,也不是假日,酒吧里的客人其实并不多,琴师坐在那架史坦威平台钢琴前,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跳动,悠扬的乐声自他灵活而神奇的指尖下流泄而出。
她闭上眼睛,凝神聆听,希望那琴声能赶走占据她心房的痛苦及愤怒。
一曲弹毕,她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史坦威钢琴旁,走向了吧台。
她还没醉,因此她可以非常确定那人是古君威,长发的男人并不多,有型有款的更是少见。他今天长发垂肩,一身合身的黑衣黑裤衬着他高挑精实的身材,让人不得不多看他一眼。
她真没想到在这样的日子里竟会遇见他,简直是孽缘。
当下,她想离开,免得不小心跟他碰上,可这时若离座结帐,反而极有可能被他看见。
他们之间其实有点距离,他坐在吧台前,背对着她,而她所在的位置又特别的昏暗,除非她酒后乱性,大吵大闹,否则他应该很难发现她。
不过以上是绝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因为她酒品不差,醉了倒头就睡,既不吵也不闹,于是她按兵不动,继续喝着她的美酒。
她想,也许他只是小酌一杯,不用多久就会离开。
可一个小时过去,她都喝光了那瓶Chateau Montrose,坐在吧台前的古君威却文风不动。
正想着是不是要偷偷溜到前面的柜台结帐时,忽见一名长发及腰、身材火辣的黑衣女子走向他,从两人的互动,她感觉得到两人并不是相识的朋友,古君威也并非在等她,明显地,是那女子主动搭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