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他来,他沉眉冷笑给她看,颇有光天化日之下要硬闯“清晏馆”大门的神气。
可想而知,当他这位天纵奇才的治玉大家偷偷现身在“清晏馆”内,几个前来学玉的馆内公子认出他后当真激动不已,目中泛泪,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她明白的。
十分明白那种忽见倾心仰慕的人就在眼前的激切心绪。
当年在东海卓家见到雍家家主时,正是那般心境,只是拉近彼此之间距离、相处过后才知,在外玉树临风、清俊逼人的雍大爷私底下根本懒惫得很,能躺着绝不歪着,能歪着就绝不坐直,该说的事也不肯说个清楚明白,一颗心因他高悬,真的是……实在是……很让人迷惑气恼啊!
今儿个终于来到她家师父九十大寿之日。
因为一直想不出来送什么特别的,所以所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都买满买足,她备妥要给师父送去的贺寿红礼几要塞满整辆小马车,想说跟阿爹两个人就挤一下,到了师父那边把贺礼全卸来,回程马车空空的,也就好坐了。
结果她家小马车才要出发,雍家的大马车忽然赶了来,说是也要出城为云溪老人贺寿,坐在马车上的雍绍白遂撩开窗帘子对她家老爹笑了笑、招招手,她家的爹果然立时把她弃了,跳下车跳到别人家的马车上。
“阿妞快过来,这里又宽又舒服,你来啊。”换成苏大爹撩开窗帘对闺女儿又笑又招手。
苏仰娴从自家小马车的窗子望向大马车那边,就见雍大爷有意无意地藏在她家阿爹身后,他定然以为挟了她爹就可以“号令”她乖乖过去,以往他屡试不爽,尝足甜头,这一次她心头堵着气,干脆连爹也不理了,直接吩咐已坐在前头的川叔赶马起程。
往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路上,见雍绍白的双辔马车明明可以快赶超越她,却是乖乖跟在她家小马车后头,不知为何,她心情突然转好,抿着唇有些想笑。
抵达溪谷小村里,师父结庐而居的溪涧边,再过去马车已不好前进,得靠步行。
一小一大的马车陆续停下,苏仰娴撩起裙摆俐落跃下马车,回眸欲寻苏大爹,却见溪涧边一名男子宽袍阔袖,长身而立,模样甚为儒雅。
苏仰娴发出讶呼,爹也不找了,拔腿就朝儒雅男子冲了去。
她扑跳上去抱住对方脖颈,男子哈哈大笑,抱着纤细的她在原地绕了两圈才止势。男子放她下来,确定她两脚稳稳落地才松开臂膀,抬手去模她的头,爱怜之情满溢。
这一方,大马车上的两人早已跨下来站在车厢边。
苏大爹发现原本一路上静静听他说话、时不时还会搭上一两句的雍绍白,下了马车后突然变得不太对劲儿。
他顺着对方直视不放的目光看去,看到闺女儿被人抱起来转圈圈,看到闺女儿被人模模头、模模脸,还不忘拍拍肩膀和背心,他觉得很正常啊,再正常不过了,遂皱起眉毛关心问,“兄弟你怎么啦?是牙疼还是肚疼?要不要紧啊?咱能帮上你什么?”
雍绍白摇摇头,下颚咬得有些生疼。
那姑娘之前不肯过来他这里,宁愿跟马车的贺礼挤成一堆,已经够让他不痛快,眼前竟还上演这一幕?
有“清晏馆”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花皆通的男子们围在她身边已让他满心不是滋味,非常不能省心,如今竟又多出这一个!
她喜欢的人不是他吗?怎能当着他的面去抱其他男人!
“那人是谁?”又傲又冷的脾性被暗暗磋磨到最后,终还是问岀口。
苏大爹抓着乱翘的山羊胡子,呵呵笑。“那人是我家闺女儿的爹啊。”
雍绍白眼角微抽,都要怀疑苏大爹是否发病中。
“兄弟别这么瞅我,咱说的是大实话呀,咱家阿妞不只一个爹,她有四个呢。”苏大爹咧嘴笑开开,伸出四根手指头开始如数家珍。“咱是阿妞的亲爹、阿爹和老爹,她大师哥袁大成是她大爹,二师哥陆玄华是她二爹,还有一个三师哥……咦?三师哥叫啥呀?唔……啊!啊啊——如放,对,叫韩如放,那是她三爹!兄弟问那人是谁,那人就是她三爹啊!”云溪老人所收的三名男弟子,据雍绍白所知,年岁皆在四十五岁上下,大弟子袁大成瞧起来确实是接近知天命的年岁,在外走踏的二弟子陆玄华他曾在江北和江南的玉市上有过几面之缘,是个形容单薄瘦小、脑子却十分精明的角色,年纪与袁大成差不了多少,但眼前这位帝京流派的三弟子韩如放,高瘦且清曜,怎么瞧都不像已过不惑之年的人。
顶多……三十有五。
似听到有谁在喊自己的名字,韩如放扬首望来。
他先是一笑,低头不知又跟苏仰娴说了什么,就见苏仰娴点点头,一把挽住他的胳臂,两人起朝雍家马车这边走近。
“爹、爹,您瞧啊,是三师哥回来了!”满心欢喜,苏仰娴完全抑不住。
苏大爹跟着闺女儿一起开心,继续呵呵笑个没停。
雍绍白对初次会面的韩如放淡淡颔首,对方笑意真诚,拱手回礼——
“这位想必就是名震天下、艺惊才绝的江北昙陵源雍家家主,在下韩如放,帝京流派的弟子中行三,今日得遇雍家主,实是三生有幸。”
“不敢。”雍绍白亦拱手作礼,目光不自觉朝苏仰娴瞥了去,他嘴角微乎其微一勾,只因韩如放抬臂对他拱手,使得她那一双过分亲密挽着她家三师哥胳臂的柔荑,直接被甩了开。
挺好。颇好。甚好。总之,雍大爷有被取悦到了。
而这一边,苏仰娴确实留意到雍绍白扫过来的眼神,毕竟没办法不去在意他。
也说不上是什么心境,就是倾慕多年,贴身相处后明明看尽他所有“不堪”的“真面目”,无奈却坠得更深,所以他任何小小的举措都能抓紧她的注目。
今儿个倔性一起,硬是没换搭他的马车,此时来到他身边,她都有些不知道该把眸光往哪儿放,好像直勾勾看着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
幸得她家三师哥主动攀谈,让她多少免去些不自在。
而韩如放即使看岀一点儿什么,以他绝对护自家小四儿到底的心态,也绝不会让苏仰娴难堪。他一脸温儒,对着雍绍白徐声又道——
“雍家主昨儿个让人先行投拜帖过来,家师已知雍家主今日将访,遂令在下在此相迎。”
闻言,苏仰娴瞠圆丽眸。“三师哥等的……原来不是我?”
韩如放朝她一笑,又探手模模她的头。“等的也是你,毕竟咱家小四儿嚣张地把人斗倒,还把人家的家传宝贝斗到手,欸,你可是一切事情的开端啊。”无奈叹息,却没有一丝不满或责备,好像还挺得意。
苏仰娴愣怔,立时意会过来的是雍绍白,他冷冷扬唇,想也未想便问——
“可是南天宣氏遣人联系,一状告到云溪前辈这里,想讨回公道吗?”
韩如放挑眉笑了,看向少年便得志受各方追捧的雍家家主时,淡然瞳底多了份佩服。
“什么是公道?”韩如放问,随即笑笑自答。“我家小四儿两下轻易斗赢他宣南琮,帝京流派在自家地盘占了上风,这就是公道。”
“韩爷说得很是。”原来不仅是个护短的,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雍绍白忽觉与这位“三爹”气息有些相通。
一旁的苏仰娴怔到最后终于听出一些端倪,遂紧声问:“三师哥,师父见过南天宣氏的人了是吗?师父他老人家……他没生我的气吧?”
韩如放叹了声,侧过头看着她笑道——
“师父不是『见过』而是正在见啊。南天流派的宣老太爷今早驱车来访,此时大师哥、二师哥正陪着师父在竹轩内与对方说聊,谈的自然是前阵子你与宣大公子东大街上的那场斗玉,还有那把被当作赢家红彩的琢玉刀,小四儿啊,甭怕,对方要战就来,咱们且张狂到底。”
韩如放此话一出,苏仰娴秀眉拧起、小脸发皱,似觉给师门带来麻烦了,自个儿很有错。
雍绍白听韩如放那一席话却是俊眉飞批,嘴角微勾。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姑娘家与人斗玉、要战就来的气魄,原来是学了姓韩的这位“三爹”。
第十章 你以为我在玩(1)
竹轩清幽,摆设甚是朴素,撑开大大的四方窗板,外边的溪流水与盎然绿意彷佛被框成一幅画,景色又随四时变化,总有新趣。
可惜她今日没能坐下来陪师父好好欣赏这夏末的山谷清绿。
她没想到当日与人斗玉,会让对方当家的老太爷从南边亲自赶来帝京,还直接找上她家师父……“告状”。
若为那把家传琢玉刀,她退还给对方便是。
一开始她也没想将琢玉刀占为己有,只是想杀一杀对方盛气凌人的气势,后来她斗赢,对方举步便走,她也没主动开口讨要红彩,还是某位大爷替她讨的。
师父九十大寿就这么一次,她可不想那位老太爷惹得师父不痛快,更不愿与对方起冲突。
还好阿爹自拿到那把琢玉刀,就天天带在身边把玩,她哄着阿爹交出,八成知道事态严重,爹难得没跟她闹,乖得很。
“南天宣氏的家传琢玉刀在此,今日奉还。”她将琢玉刀从软布套中取出,轻和有礼地放在几上,好让对方能仔细察看。
师父神态一贯温和、目中含笑没有说话,似乎那把琢玉刀她想还就还,不想还的话,那也不打紧的。
师父和师哥们总是纵着她、宠着她,她在外头惹了事,让人家找上门来,还是在师父的大寿之日呢,他们也没责怪她半句。
岂料,宣老太爷竟瞧也不瞧搁在几上的归还之物,那张因双颊特别削瘦而显得颧骨十分突出的面庞甚为严肃,以略嘶哑的声调徐慢道——
“老夫不是来讨要东西,是前来下战帖。苏姑娘当日从我南天宣氏的子弟手中赢走琢玉刀,若要这把琢玉刀重回宣家,唯有赢了姑娘夺下这红彩,要光明正大赢回来才可。”
……下战帖?她瞪大双眸。
对方又道:“此事老夫适才已与姑娘的师父提过,我南天宣氏欲下战帖的对象自然是你,就从我南天流派中另选出一位优秀子弟,与姑娘斗玉局,今日江北昙陵源的家主亦在场,老夫便腆着老脸请雍家主作个见证,南天流派将与帝京流派公开斗玉,若允下此事,除非身死,断无退战之理,就不知老夫这张战帖,姑娘敢接不敢接?”
苏仰娴事后想想,如若她是南天流派的家主,家传之物被赢了去,也是要下帖子将东西赢回来才算个事。
她那时直接将琢玉刀奉还,态度与言词尽管恭敬,此举对宣老太爷却是无礼的,幸而对方的重点在下战帖,并未指责她的鲁莽举措。
事情是她惹出来的,人是她引上门的,师父大寿之日惹出这样的风波,她若怯战,岂不是让师父没了脸面!
所以,要战就来!
她接了南天宣氏的战帖,再一个多月便至中秋,十五中秋佳节,宣家将包下帝京洛玉江畔最大的酒楼“风海云鹤楼”作为比试场子,并广邀同行耆老进楼观战。
斗玉三局,一比雕功,二比眼力,三比的就是“斗”。
所谓的“斗”如同她与宣南琮那一次,两人第一局斗的是他腰带上的翡翠麒麟佩,同时对一块玉,轮流道出其来历,斗到对方无话可说,便是赢。
至于评判谁胜谁负的“公断人”,双方避开所属流派,各请来五名玉行里德高望重的治玉师,而自家请来的五人还需被对方完全认可,方能成为此场斗玉的“公断人”。
雍绍白这位昙陵源家主正是十名“公断人”之一,且还是宣老太爷亲口相请,并非她帝京流派开出的名单。
雍绍白长住帝京与她颇有相往一事,南天宣氏必然清楚,宣老太爷此举确是高明,就赌雍绍白宝爱自家名声,断不会在斗玉会上公然偏袒她,甚至为杜绝悠悠之口,说不定待她会加倍严格也不一定。
苏仰娴心想,不是“说不定”,雍大爷眼下待她就很严格啊!
夏末秋初的午后,含蕴楼的四边打起两幕细竹的帘子又放下两扇木遮,绵软软的天光穿透木遮上镂空雕刻的图纹斜洒而进,在冬暖夏凉的木质地板上形成细致的光与影。
她席地而坐,坐在那一堆光与影中,手中摆弄之物甫放,眸光往旁一觑,那男人后脑杓彷佛生目,淡然闲慢问——
“这是你第几次偷瞧我?”
苏仰娴耳根发烫,讷声道:“我也:……不是有意。你、你这样……我很难专心。”
治玉之技惊世绝艳的昙陵源家主就在她身边琢縻着他们一块儿探玉脉、定玉灵的镇宅玉石,是要她如何定下心来做其他事?
雍绍白右手伤指夹板在昨日已拆下,老大夫过府仔细诊过又诊,说是复原得很是不错,但仍要留意,不可一下子施力太过,所以今日治玉,他仅是持刀在去掉玉皮的玉料上作浅雕。
但光是这样就惹得她频频侧眸,却不能正大光明去看,一是因治玉流派不同,人家对她不避,与她同处一室展现绝技,她不能大剌剌直接扑近,那样很有“偷师”的嫌疑。
二是因雍大爷近来频丢“功课”给她,让她每每进到含蕴楼,就有一方已去皮的玉料候着她,有时是半个巴掌大的尺寸,有时是拳头那样大,也曾摆出有半个人那么高的玉石块。
他要她当场雕琢,用的刀具是他赠予她的那套“九工”。
她觉得即使是师父,待她都没有那么严厉,他对她雕琢出来的作品“批评”兼“指教”时,常让她想挖洞把自己埋了,要不就是被激得恼羞成怒,面对他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一边,雍绍白放下刀具,用稍早双青备在楼内的清水净了净手,抓起巾子边拭干水珠边朝她走来。
苏仰娴身子不由自主挪了挪,竟徒劳无功地想将今日的“功课”藏在身后。
他姿态闲雅地站定不动,她则有些局促不安地坐着,想了想,开口问出藏在内心已好些天的疑惑——
“我与宣南琮在东大街斗玉后,雍爷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与南天宣氏必然还得再斗一场?而且必然高调,必然弄得同行中人尽皆知……”
“何以如此认为?”居高临下彷佛是睥睨姿态,但羽睫略敛的长目清辉烁烁,似湛笑意。
“你先是赠我『九工』,如今又盯着我操刀雕琢,是觉得宣家要求的斗玉,手艺雕功必包含在内。”她抿抿唇,眉间略有倔色。“雕功确实是我的弱项,我就是比不上雍爷,再怎么练也就那样,你拿『九工』相赠,若希望我能一蹴千里,手艺能入你的眼,怕是要失望了,雍爷最好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