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老人主动上前攀谈,更是令苏大爹受宠若惊,待后来几次往来,云溪老人才发现苏家有女天赋惊人,此等绝世美才可遇不可求,让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又起心动念,非收这个稚龄女儿家为徒不可,缘分便这般深结而下。
去访云溪老人,苏大爹雀跃无比,在老人家面前完全变成双目闪亮亮、腴颊红通通的“仰慕者”,若与老人家聊起关于治玉的事,更是不得了,得庆幸有苏仰娴在一旁盯场,要不然当真是话匣子一开、没完没了。
从城中着名的馆子外带几道佳肴,苏仰娴又亲自下厨炒两盘青菜,父女俩陪着云溪老人用了一顿午膳,收拾妥当后才别过老人家返回城里。
苏大爹才返家便倒头呼呼大睡,苏仰娴没有午睡的习惯,午后,她应了明芷兰所请,去明家开在东大街的玉行帮忙掌眼。
原本同行相忌,即使她不甚在意,却不知别人心里作何感想。
但如今她家的“福宝斋”歇业,这层忌讳便被淡化了几分,而明家那边又知道明芷兰与她交好,遂透过明芷兰私下相托。
她绝对是要卖自个儿的手帕交这个面子。
明芷兰在明家的处境,她多少是明白的——
一个失宠姨娘所生的庶女,上头有强势的嫡母和几个嫡出的兄姊压着,底下有不择手段要搏出头的庶妹庶弟们,芷兰脾性又是极其温婉、不擅言词的,虽说以往“福宝斋”在生意场上曾被明家下过几次黑手,但芷兰既然硬着头皮来到她面前,替明老爷开这个口,她苏仰娴为了挺好姊妹就断不会拒绝。
玉行里有句老话,叫作“玉石无专家”。
意思是说,即便是受众人信赖的老手,在一开始的相玉选料上,没有人能彻彻底底相准。
但,她一向很准。
她甚至较恩师云溪老人还准确,而相较她的三位师哥,那就更不在话下。
所以明家会腆着脸要明芷兰来相请,不无道理。
今日她被迎进东大街明家的“明玉堂”里,在场还有十二、三位治玉老师父,一瞧那阵仗,摆明是众家老手相不准,意见甚是分歧,一票人谁也不服气谁,全“虎视眈眈”等着她的看法。
那是块相当罕见的木变石,黑到发亮,质地坚硬,却出现木变石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完全澄透,既黑又透,细腻润泽,让玉石上特有的木质纹理呈现流水荡漾的效果,才使得一些老手们认定是黑晶玉。
她详细道出己见,对老手们的提问一一作答,底气十足。
离开“明玉堂”时,她不知明家那些治玉老师父们有没有被她说服,她也不在意他们听不听她的,她心头笃定得很,这一次依然看得真真的,绝对无误,倘是明家没有采纳,到头来真相大白的代价就是毁了他们手中那块木变石,而那已不是她能管得上的事。
有些事管不来,但那些能做的,她尽量做。
她对送她出门的老掌柜一再表明,说今日之所以无条件相帮,完全是看在明家芷兰小姐的分儿上,会那么说,实就是盼芷兰在家中能好过一些,盼自己在帝京的这一点点虚名和微薄之力,能帮芷兰在明家提一提地位。
傍晚时分她返家,一脚才跨进自家大门门槛,家里目前仅余的一双老仆婢——川叔和川婶,已朝她围来。
以往“福宝斋”生意兴隆时,光是伙计就招了十来个,粗使的仆婢也有七、八位,后来店铺歇业,苏仰娴便把底下人给辞了,想继续待在古玩玉器行的伙计,她就帮忙找门路、安排地方,帮不上忙的,就多给些银钱。
而川叔和川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来到苏家做事,真如同一家人,“福宝斋”尽管取下招牌,不再有大作为,夫妻两人也没想回乡,仍留下来继续照看他们父女俩。
“怎么……呃!发生何事了?”
苏仰娴双臂被他们一人一边分别抓住,惊得一双清亮大眸瞠得更大,心头直跳。
“叔、婶,是不是我爹的病又发作?他人呢?莫非又跑出去?”
之前发生过一回,苏大爹溜出去后认不得返家的路。
那次幸亏有好心人帮忙,认出苏大爹身分,才把坐在洛玉江边哭得满脸涕泪的他送回东大街“福宝斋”。
“不是的、不是的!”川婶压低嗓子忙道,川叔则猛摇头。
“不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苏仰娴登时吁出一口气,“那、那到底怎么了?”
川婶眨眨眸,表情掩不住兴奋。“小姐,有个年轻俊俏、俊到没边了的公子爷来找您,当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好看极了,咱从来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呢。”
“你这婆娘,紧要的不提,提人家长相干什么?那是重点吗?”在男子中身长偏瘦小的川叔拧高眉峰,对着比他高也比他壮的老伴猛翻白眼。
川婶抬起下巴瞪回去。“那当然是重点,还是重中之重的点。小姐如今都二十岁了,婚事没个着落,而老爷……老爷就那个样子了,实在没法儿替小姐着想什么,咱们再不帮忙多想想、多留意,如何可以?”
川叔动着嘴皮还想斗过去,苏仰娴倒是抢话,摇头笑道——
“婶啊,咱们『福宝斋』不再经营店铺,但还能靠替人掌眼挣钱过小日子,咱们这样也是四口人家不是吗?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的。今儿个有人登门来访,应该仅是冲着我在帝京这一点薄名,请我相玉或选料罢了,婶莫想太多。”
“不是相玉选料,也不是要你掌眼。”川叔突然开口,眉目还颇严肃。
“咦?那对方找我是要干什么?”苏仰娴问。
“不知道。”
川叔的答话让她额角一抽。
才想着该怎么厘清事情原委,川叔紧接又说:“咱不知那位公子爷上门干啥,但肯定不是来请小姐掌眼,因为人家来头较你大,名气较你响亮,小姐懂的,人家都懂,小姐不擅长的,听说恰是人家强项中的强项。以往『福宝斋』经手一件名为『三羊开泰』的白玉小摆件,你痴痴望着那摆件三天三夜,饭也忘了吃,觉也不睡了,但咱们仅是经手,最后还是得将东西送到买家手里,小姐那时可唉声叹气了,您还记得不?”
苏仰娴很轻很慢地点头。
她气息微微急促,内心隐约浮现答案,却是不敢置信啊不敢置信。
川叔、川婶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来在“福宝斋”苏家帮佣,虽非行里人,但玉行里的大小消息可知道得不少,对于天朝治玉的几个流派,随口就能道出,半点儿不陌生。
“所以真是……”苏仰娴咽了咽唾津,轻哑求证。“……是他?”
川婶点头如捣蒜,眉开眼笑。“登门拜访,说是江北雍氏的公子爷,打昙陵源来的,咱这耳朵再不好,那也听得真真的,一准儿没错。”拉拉苏仰娴的胳臂,再次压低嗓声,“小姐不是挺仰慕人家的?总说要寻个好时候访一访江北昙陵源,瞧啊,老天爷都帮您,把人撮合到您面前罗。”一门心思就是想着要帮自家小姐寻觅好姻缘。
没理会川婶后头的话,苏仰娴只急问:“那他可有留话?有说找我是为了何事吗?”
川叔川婶对看一眼,再同时望向她,异口同声道:“没啊。”
“那他可有说今晚要往哪儿去?在哪儿下榻?”当真着急了,她竟急到眸眶有些泛潮。
“呃……也没说啊,是说……他需要交代那些吗?”川叔迷惑蹙眉,抬手挠了挠粗颈。
“那他可有说,明儿个还会再过来一趟?”换苏仰娴紧抓川叔川婶的手臂。
老夫妻俩又一脸怪异地对看一眼,同时摇头。
“噢……”苏仰娴叹了声,像鼓得圆鼓鼓的河豚突然消气似的,双肩都跟着垮了。
川叔再次挠着颈侧粗皮,疑惑道:“他午后登门造访,人一直没走,就窝在后院跟老爷混在一块儿了,是要他留什么话?交代什么?”
……嗄?
闻言,苏仰娴骤然扬睫,本以为不可能再瞠得更圆的杏眸,顿时圆瞪如铜铃。
她瞠目结舌,小口张出圆圆一个小洞,鼻翼明显歙张,腮畔刷上两坨红。
他登门拜访。
她不在,他没走。
他就等她返家。
所以……所以……他此时此际就在她家,离得这般近,她就要见到他!
一股麻感从脊柱往上窜,她脑门陡凛,说不得话了,只能起脚往自家后院飞冲。
第二章 苏姑娘开个价(1)
“福宝斋”后院。
春寒已过,天气渐暖,即便是傍晚时分,霞色天光仍清清亮亮,从敞窗和大开的厅门迤逦而进,将小厅的青石地镶出薄辉,薄辉细细跳动,为一屋子雅致不流俗套的摆设添上慵懒闲情。
临窗下摆着一张苏大爹最喜爱的红木藤面罗汉榻,罗汉榻的三面屏围上各开了光,镶嵌云石石板,石板上有着天然形成的纹理,呈现出写意般的山水画面。
苏大爹挺喜欢午后来访的这一位公子爷。
他觉得跟对方说话好轻松,怎么说他都能听懂,心里喜欢,遂拉着客人落坐在他最常窝着的宝贝罗汉榻上。
“别小瞧这张罗汉榻子,这可是咱家阿妞特意挑给我的,兄弟你坐了一下午,如何?是不是舒服透气得很,窝再久蛋都不生汗?”苏大爹完全是献宝的高扬语调。
一道偏淡漠的男子清嗓徐徐流逸——
“这是细水藤编制的榻屉,洛玉江南的藤县才能寻到的好东西,果然柔软舒适。”略顿,不忘补充。“也通风。”
苏大爹频频点头,两眼笑成弯弯两道。“还有这云石石板,这红木雕刻,是不是很美?”
男子道:“三面屏围子全采正背两面的镂空雕刻手法,八宝纹透雕得很是巧妙,颇有吉祥喻意,屏心开光镶嵌石板,云石纹路似泼墨山水、似日出云海,甚是别致,实是难得的木石料和手艺,很值得收藏。”
“哈哈哈,小兄弟说得对,说得好!没错没错,很值得收藏啊!咱家阿妞眼光就是好,就是犀利,就是疼她家老爹……啊!说的就是咱呀,阿妞疼咱,告诉你喔,我是阿妞的爹,咱是她爹呢。”语气满满骄傲,这会子是抬出自家闺女儿来献宝。“咱家阿妞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谁都喜欢她,兄弟你要见到了,也会喜欢得不得了。”
“爹——”唤声从门外传进,苏仰娴随即跨进厅中。
快步至后院,川叔川婶亦紧跟在她身后,一踏入院子,就见一名中年壮汉以及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占据丝瓜棚下的竹制桌椅,喝着茶,桌上还摆着三盘小点和果物,想来是川婶帮他们备上的。
忽见她出现,中年壮汉和少年不约而同起身,见苏家的仆人随在她身后,立时已猜出她的身分。中年壮汉咧嘴一笑,抱拳作揖,身边的少年连忙跟着做。
“小姐,这两位是跟着那位公子爷一块儿登门的。”川叔靠过来低声道。
苏仰娴认得他们。
那年陪师父上东海卓家,向卓老家主的灵位捻香致意,她就曾见过他们两人,是雍绍白身边亲近的随从。
苏仰娴颔首回礼,做了个请他们俩自便的手势,立时穿过整座院子,大步跨上石阶。
她人在廊檐下才要踏进厅堂,恰听到老爹在贵客面前将她夸得天花乱坠。
玉颊火热,心头发紧,待她看清楚一同窝在红木罗汉榻上的两人……那景象顿时让她的气息窒了窒,脑海中出现短暂空白。
她家阿爹月兑鞋上榻,矮矮胖胖的身躯盘坐起来有点儿圆滚滚的一球,他红光满面,显然心情很好,好到一把山羊胡子乱翘,也不知他自个儿怎么抓的,胡子尾巴叉开五、六道。
而盘据在罗汉榻另一头的年轻男子,当真是……好一位公子爷。
与她曾经见过的模样似有些不同。
头一次见到他时,他一身锦玉白袍、头戴羊脂白玉冠,气质优雅,清俊逼人。
此际再会,他却是周身墨黑。
乌亮长发束在黑晶琢成的玉冠里,墨纱裁制出来的春衫被他穿出一抹“东风又作无情计”的神气,明明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却偏来一股犹带春寒的风,将所有缤纷吹落大地。
他并未像阿爹那般上榻盘坐,而是斜倚屏围,一臂搁在绣着梅雀报春图的迎枕上,另一手则随意把玩着一件玉料。
苏仰娴这才发觉,不仅他手中那一件玉料,藤制软榻上还摆着二十来件小型玉饰和玉器,有成对的鱼形白玉、青玉如意、黄玉龙纹玦、墨玉纸镇、翠玉葫芦等等又等等,琳琅满目,每一件皆是她家阿爹的收藏。
能让嗜玉成痴的老爹搬出那么多收藏与之分享,除了师父云溪老人、她的三位师哥和她以外,已无他人,然而贵客上门不过一个下午,竟就让阿爹如此欣赏喜爱,都不知短短两、三个时辰,贵客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使得阿爹与他这般投缘?
欸,她听见了,爹还喊他“兄弟”呢,这都成什么事了?
他若当了她爹的“兄弟”,岂非变成她的长辈,难道真要她尊称他一声“雍叔叔”吗?想想,浑身都要不自在。
她悄悄又缓缓地吐出胸中滞闷,强令表情不变。
这一边,苏大爹见宝贝闺女儿返家,欢喜跳下罗汉榻,连鞋袜都没套上就跑过来拉她。
“阿妞阿妞,爹今儿个结交了一个新朋友,是很有趣的朋友啊,咱说的话,他都懂,没有不耐烦,也不用咱再费唇舌说明,他就是一听便贯通始末,很厉害的,然后咱不懂的那些,他也都懂哩,还教了爹好多事儿,更把爹那一箱子宝贝全都点评了,你说他神不神?强不强?”
苏仰娴笑了,带着不自觉的宠溺,跟着又习惯性曲起指节轻挲老爹胖颊。
她爹虽比不上大师哥袁大成的肥硕高胖,却也是圆润无比的,此时冲着她憨笑,颇有几分笑弥勒的喜感。
“能让阿爹掏心掏肺、倾出满箱满匣的宝贝一块儿把玩,肯定是神得不得了也强得了不得的人物啊。”
“嗯!嗯!”苏大爹重重点头,眉梢上的喜悦明显深浓。
虽被苏大爹拉住,苏仰娴却巧妙地化被动为主动,将苏大爹顺顺地带回红木罗汉榻边,按下他的肩膀要他坐下。
接着她半蹲下来,从袖底取出一方净帕,抬起爹的大脚搁在自己膝头上,擦拭完右脚脚底再换左脚,帮爹套上白绸袜子和软缎黑鞋,照料妥当了,她才盈盈起身,面向慵懒姿态始终未变、目光却炯炯有神的贵客屈膝作礼。
“小女子苏仰娴,见过雍爷。怎么也没料到,江北昙陵源雍氏会来访寒舍,雍爷今日亲自登门,小小苏宅当真蓬荜生辉。”她浅浅牵唇,庆幸当时裁衣时,双袖布料留得够长,此时便能掩住瑟瑟发颤的十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