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此行一去,千里迢迢再无相逢时,她想留下与季珩长得一模一样的季瑀,看着孩子,想念他。
于是最终,她选择自私。
为让季珩安心,她带走一笼子信鸽,一月一书信,每封信都告诉他,自己过得非常顺利,生意做得非常火红。
而季珩托人带回京的书信,直到离京前的最后一封,他仍然没对她提及颜芷薇受伤一事,这让瑢瑢很伤心。
是因为她不重要吧,她想。
第2章(2)
六月,瑢瑢产下一女,名唤季舒。
她是个让人舒心的孩子,模样很漂亮像瑢瑢,性子很温和也像瑢瑢,她不哭不闹,没见过比她更好带的孩子。
十二月的北方很冷,她早早就给孩子缝上棉袄,季瑀将近两岁,季舒开始想要学爬,比起瑀儿的安静,舒儿咿咿呜呜的,话很多。
到北方后,瑢瑢赁下一幢小宅子,只有五间房,灶房、柴火间、书房,以及瑢瑢和紫环各一间卧房。
瑢瑢手中有钱心不慌,她没往外接绣活儿,成天忙着带小孩。
几个月下来,她对当娘亲这件事得心应手。
挽着菜篮,紫环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看见瑢瑢抱着舒儿坐在院子里,而季瑀伸伸小拳头、动动小脚,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每天都要演一回大英雄。
在他身上,瑢瑢看见遗传的强大力量。
“姑娘。”
“回来了?”
“我在街上听见,大燕已经灭了梁国,疆土将要纳入大燕版图。”
这么快……还不到两年呢。
“很快军队就要班师回朝了,对吧。”
“是啊,这回太子和靖国公立下大功劳,回朝后肯定有封赏。”紫环道。
也办到了,有志能伸、梦想成真,他很快乐吧。日后将会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他,紧接着皇帝赐婚、一世平安,她对他……再无牵挂。
缓缓吐气,瑢瑢试着吐掉心中闷气,还以为已经过去这么久,再听见他的消息可以无波无澜,没想到……是时间不够久吧,也许再三年、再五年、再八年,那时候再听得他的消息就会波澜不兴了。
“嗯。”她没有多余表示。
“姑娘想回京城看看吗?”
看什么?看他人的繁荣?看自己的放不下?算了,要断便断得干干净净吧。
“不。”她摇摇头。
“姑娘心意不改?”
紫环这是在替贤王妃试探,靖国公今昔大不相同,过去他凭藉的是父亲留下来的功蹟,如今他创造了自己的荣光,成为皇帝重臣、太子左右手,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那不是心意而是原则。不必再试探我了,我对王妃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并非赌气。”
被看出来了?紫环脸色微赧,却仍问:“放弃那么好的男人,姑娘不悔?”
变得面目狰狞,她才会后悔。“没有放弃,他从来不属于我。”
他的人生有很多阶段,童年时的青梅竹马,后来的患难之交,依他的身分,日后肯定还会有许多的情定与风流,然而她的心太狭隘,容纳不下他的丰富多彩,所以她提早退场,求一个不受伤。
“我不懂姑娘,如果是我,真喜欢上了,便要待在看得到他的地方。”就算为婢为妾。
这是紫环的真心话,没有试探意味。
“即使是黯然神伤?”
“对,即使是黯然神伤。”紫环答得笃定。
她们果然是很不一样的人呢,瑢瑢叹道:“紫环,你要学着对自己更好。”
紫环微怔,她对自己不好吗?她以为将所要拢在手中才叫好,摇摇头,她从来都不懂姑娘。“我去做饭。”
“好。”
瑢瑢抱着舒儿进屋,放进摇篮里,她从笼子里拿出最后一只信鸽,考虑再三,写下“祝福”二字,将它放飞。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她与他再无关系相连,不管她是项瑾瑢或王可儿。
“娘。”季瑀走到她身边,仰头轻唤。
“饿吗?再一会儿姨就做好饭菜了。”她模模他的头。
摇摇头,少言少语的他伸长手臂,见瑢瑢低,把脸凑到他圆圆的手指边,他模上她的脸,女乃声女乃气说:“娘不哭。”
她哭了吗?轻抚脸庞,原来哭了……
瑢瑢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到地上,紧紧将儿子抱在怀里,她很想否认自己的眼泪,只是心太伤……
靖国公府的产业,二品大将军,黄金千两、白银五千两……琳琅满目的赏赐,看的满堂文武眼睛都直了。
但不知是季珩天性冷酷,抑或他的表情向来如此,总之他脸上寻不到半分喜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皇帝的赏赐不满意。
不过,皇帝偏偏是那个知道的。
那丫头离开京城了,贤王比军队提早大半个月返京,一回来发现瑢丫头失踪,急得跳脚,忙到皇帝跟前讨救兵。
皇帝冷笑道:“朕没让她进宫当贵人,她还不是一样死遁。”
每每想到瑢瑢,皇帝心里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过瑢瑢的行为也让半信半疑的皇帝惊讶,原来她不想嫁给季珩竟是真的,她要自由自在也是认真的,他不懂,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女人。
“皇兄啊,季珩马上要回来,那丫头可是他的心头宝,臣弟得把人给找着。”
“急什么?男人不就是这么回事,丢了个心头宝,再给他寻一个就是。”
皇帝满不在乎的态度惹急了贤王,他道:“所以现在皇兄心底取代淑妃的人是谁?”
一句话问出皇帝的沉默,也问出贤王的哀愁。
因为后宫佳丽三千人,无人可取代.,即便王妃贤德淑良也无法取代,而远在边境的杜太医……宁可孑然一身,也不教任何女人取代。
皇帝不语,贤王沉寂,然后他没有告退便离宫了。
这会儿看着面无表情的季珩,皇帝心想,于他……那丫头也是个不能被取代的吗?
“季爱卿,你似乎对朕的赏赐不满,无妨,你想要什么,朕都允。”
皇帝开金口,文武官员咂舌,皇帝亲手把竹杠送到季珩手上任他敲啊,这是要多大恩宠才能办到?一时间,人人看季珩的眼光都不同了。
“禀皇上,臣没有不满。”
“要不……爱卿年纪也不轻了,朕给你赐婚,再赐上几个伺候的美人,如何?”
闻言,官员们开始在脑中搜寻家族里的适婚女子,也有官员暗自跳脚,怎么家里的女孩儿全给嫁了?
没想到季珩双膝跪地道:“禀皇上,臣唯求一知心女子相伴终生,不愿三妻四妾,火烧后院。”
啥?又来一个特立独行的,这是怎么了,这些人都把老祖宗的规矩摆到哪里?哪家不是三妻四妾?难道一个个都火烧后院?鬼话连篇。
皇帝咬牙道:“行,朕就喜欢爱卿这般,你觉得朕的玉华公主如何?”
连公主都给赏赐了?天!朝廷风向改变,明儿个起,大伙儿全要抢抱靖国公的大腿。
“回皇上,臣已有心仪女子。”
“是谁?”快说快说,说是青梅竹马颜芷薇,皇帝就是看戏不嫌戏多。
“回皇上,臣心仪项氏瑾瑢。”
众臣面面相觑,项瑾瑢是哪家闺秀,京城项家……没有出名的啊!
闻言,皇帝重重一拍龙椅,怒道:“堂堂一个靖国公,竟要迎娶一个花钱买回来的小丫头?你还要不要名声?你把祖宗放在哪里?就不怕你爹在九泉底下不安宁?”
皇帝有股说不出口的别扭,突然觉得自己枉作小人,人家小俩口合心合意,他却在当中扮演跳梁小丑。
贤王连忙跳出来缓颊,“不计出身、唯求一心人,与子偕手,恰恰证明靖国公是性情中人,否则哪个男人不想娶贵门妻、迎豪门妾,为前途谋利。”
此话意在提醒皇帝,季珩手中握有兵权又得老靖国公旧部推崇,倘若他是那种野心勃勃、企图靠姻亲结党的,想尽办法往上爬之人,皇帝还敢放心重用?
咬牙,皇帝定眼与季珩对视,贤王说得没错,这样的人用起来更放心,可……就是别扭啊!
撇嘴,皇帝硬声道:“爱卿心仪人家,也得人家有意于你,这婚姻大事,总得两厢情愿才行。”
不料,季珩竟俯首叩头道:“若得项氏首肯,还望皇上为微臣赐婚。”
哼,还顺竿子爬上来了,皇帝不甘愿,可是见到贤王在下头挤眉弄眼……
好吧,人海茫茫,就不信季珩寻她个三年五载后还不肯放下。
皇帝咬牙道:“行!”
贤王回府,贤王妃相迎。
他奇怪地看着王妃,又不是从远地回来,怎么就……迎到大门口了?
“芷薇呢?她没跟王爷回来?”贤王妃急问,太久没见到那孩子,想她了。
“芷薇为什么要跟我回来?”贤王觉得莫名。
“所以她去了靖国公府?”那孩子心想事成了?
“她为什么要去靖国公府?”贤王更觉奇怪。
“难道季珩还不肯娶她?”
若非季珩怎么都不肯娶芷薇,她哪里需要去为难瑢瑢,她想着若是瑢瑢肯点头,季珩那边自然没话说,到时一个王府千金、一个卖身丫头,谁妻谁妾一目了然,没想到瑢瑢在这上头比谁都硬气。
“季珩为什么要娶她?”贤王被问得一头雾水。
“她为季珩挡剑、命垂一线,难道都这样了,还不能玉成好事?”
“谁告诉你这些的?本王早跟你讲过,孩子之间的事不要惨和,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
“芷薇是我的义女,她的事我自然关心,王爷快说吧,季珩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芷薇都这般为他牺牲了,难道他还不改变主意?”在那之后,芷薇再没有写信回京,她急呐。
“此事不过是一场意外,芷薇确实为他挡剑,但这不并代表季珩需要以身相许。”
“可季珩衣不解带、日夜照顾一个重伤的女人……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吶。”倘若季珩不娶,芷薇的名声怎么办?
“谁说衣不解带、日夜照顾的人是季珩?刺杀事件发生,刺客当场被格杀,季珩封锁消息,并往外传播谣言,道太子与他身受重伤、群龙无首,哄得梁国掉以轻心,季珩这才暗地出兵,一举掳获梁国太子,导致梁国军心动荡。季珩忙着打仗,哪可能留在芷薇身边衣不解带、日夜照顾?”
事实竟是如此?“那芷薇呢?军营里全是男人,谁照顾她?”
“有杜大夫还有李建华呢,李建华在对梁国的战事中立下军功,被提为六品将军,芷薇伤癒之后,由太子作主,为两人赐婚。芷薇确实跟着我们返回京城,但她去的是李家,过两天才会过来。”
芷薇清醒后知道身边的人不是季珩,当然哭闹过,但军国大事与儿女小情哪能比拟,何况身为女子乔装打扮入军营本就有罪,若非他与季珩想方设法周旋,芷薇下场可没这么好。
当然李建华对她真心诚意、处处细心妥贴也是重点,最终方能教芷薇心甘情愿。
闻言,贤王妃心情沉入谷底,芷薇这孩子终究命苦,她还盼着她心想事成。
看着王妃阴晴不定的脸色,贤王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问:“你说,瑢瑢的失踪与你有没有关系?”
抬起眉眼,与王爷四目相对,这一对眼,她看见丈夫两鬓霜白、眼角布着细纹,原来他也老了……
人人都道他们夫妻情深,殊不知两人心底某处始终是对杠着的。
她刻意在许多地方与他唱反调,好像这般抗议,方能彰显她的重要,只是……他几时在意过她的立场?而她的对抗又有哪次成了事?
突然间觉得没意思。
“说话啊,瑢瑢离开有没有你的手笔?”贤王急得握紧她双肩。
又是这样的态度,好像任何人都比她更重要似的,要是在过去,她肯定会刻意昂起下巴对他说“没错,是我操作的,芷薇得不到的男人谁也别想得到”。
但是现在……烦了、累了,也厌倦了。
“是瑢瑢一心想走,她自知身分配不上季珩,却不愿意委身为妾,她不想造成季珩的困扰,又不甘心逼迫自己低头,于是决定离开京城。”
是的,她曾经感到罪恶,尤其瑢瑢幽幽问她一句——
“为何女人为难自己不够,还要去为难别的女人”时。
这句话,时不时跳出来,在她心底翻搅着。
所以她让紫环跟在她身边照顾,临行还给了紫环不少银票,并让她时时写信报平安,她不是没有良心的。
“你怎么能够让她离开?季珩不能离了她啊!知不知道这场战事为什么会这么快结束?那是因为季珩卯足了劲打,他答应瑢瑢要尽快回来……你这是害苦了两个孩子啊!”
贤王妃摇头叹道:“王爷随我来吧,我知道瑢瑢在哪里,也知道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
不与他杠着来了,突然间她觉得轻松起来。
季珩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捎来“祝福”两个字。
原来她决定放手,选择祝福他鹏程万里,祝福他前程似锦,也祝福他……子孙满堂?
为什么不了解他的心意?他将季瑀送到她手上,把王可儿之事告知,摆明了告诉她,他知道一切,不计较那些,并且共同的血脉将更让他们一家人紧紧圈系,他的心思那么清楚,她为什么要走?
季珩回到靖国公府,田风、田雨等四人跟在他身后,而田露、田雷弯腰駆背、垂头丧气,因为做错事了,他们太想回到熟悉的战场,于是自作主张没留在京城护好瑢瑢,如今瑢瑢丢了,主子正冷着他们。
推开国公府大门,一股颓然腐败气息迎面而来,入眼处尽是荒凉,杂草丛生、花木凋零,一副破败景象。
不过,许是皇令下得急,禁卫军来得够快,府里的物件来不及被搬走。
他在自己住过的屋里待了会儿,缓步走进书房。
爹不在、娘经常待在书房里,小时候不懂,现在明白了,那是娘思念爹爹的方式,虽未朝夕相处,但他们感情坚定,心系彼此。
他终于明白娘说的话,娘曾说,有个人可以想、可以念,很幸福。
当时年幼不懂事,总觉得喜欢的人就该时刻待在自己身旁,就该日日见着,碰不到、看不到的人,给得起什么幸福。
直到进了军营,瑢瑢一封信、几行字,就带给他满满的幸福感。
如今回想起来,满纸皆是敷珩,她不过是想叫他安心、定心,可光是这样几封敷珩信件,就让他卯足劲儿向前冲。
又懂了,懂得娘为什么要说——
“我们是你爹爹上进的动力,我们都要好好的,你爹才能够心无旁骛做该做的事”那样的话。
曾经,在他需要、爹却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埋怨过爹;曾经,在娘躲起来偷偷哭泣的时候,他恨过爹;他痛恨在爹爹心目中,边关百姓甚至是敌人,都比他们母子更重要。
如今他不怪爹也不怨恨爹了,他但愿爹娘在来生还能心手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