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讶呼,因那一条正被她扶在臂弯里缝合的男性臂膀突然一动,也不知是因她捧抱姿势所造成的,抑或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总之那苍灰色的手掌恰恰搭在她腕间,将她虚握了。
“侯爷这是在显摆吗?觉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对你心心念念着,都要胜过我这个当娘的,你挺乐的?”
一阵讶然过后,她俏皮地冲着他皱起琼鼻,将他的手掌搁回原位。
“侯爷还是安生些吧,别闹我。”
欸,她究竟怎么回事?
真把尸首瞧作活人一般不断想与之对话,她这是犯哪门子糊涂?
猛地用力甩头,把乱七八糟的杂想甩出脑袋瓜,稳下心神,她再次定静下来,将后续的事一一做完,但求尽善尽美。
终于,指尖捻针穿过最后一道,从容而慎重地打上一个死结,完成所有缝合。
收拾好针线,她再一次细心梭巡自己落在他身上的手笔。
确认无一丝错失后,她悄悄吁出一口气。
伫足在他身侧,一只柔荑抚上他颈项细致无比的缝线,她低柔幽喃,那是只供给自己听取的声音——
“瞧啊,这样才齐整。”
……这样才齐整。
这样……才齐整……
齐整比什么都紧要,她一颗心落回原处,并未一下子就撤回手。
她在男子颈部断痕上抚过又抚,彷佛想靠着这般抚触,一抚再抚,抚去那道已臻完美的缝痕。
她这是作梦,完全是妄想罢了,自己亦清楚得很。
弯唇无声笑了笑,她重振精神,帮眼前赤果苍白的男性躯体套上早就备妥的里衣里裤,有过上一世的嫁人生子,她心态上早非什么都不懂的黄花大闺女,加上对他的怜悯惋惜,她出手又稳又轻柔,不带半丝迟疑。
套好他的贴身衣裤后,接着帮他穿上中衣和成套的外衫衣物,再妥贴地系好腰带,就连袜子和长靴也没落下,老实说,过程颇有些艰难,但到底是一一完成了,终是帮他穿戴得整整齐齐。
“匆促之间,能备上的衣物鞋袜就仅这些了,还是只能请侯爷多担待。”
真的费力置办了,在她想得到的范围内,抢着极短的时间安排好这一切。
而一切办妥,她浑身忽感无力。
双膝无端骤软,只得靠在桌边,她缓缓落坐在临近桌边的一张圆凳上,曲肘支额,双眸近近对上那张毫无血色的男子苍颜。
望着他好半晌,彷佛百无聊赖,又似乎有满满的话堵在胸臆间。
她究竟想对他说些什么?
人都死透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会不会……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宁安侯宋观尘,在那谁也不知的茫茫下一世,他亦如她这一世般重生?
“倘若侯爷也能如我这样幸运,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爷能重生在美好时候,别再受任何苦楚,要让自个儿好好的,一直那么好,令谁都欺侮不了你。”
她发愿般低喃,一手贴熨男子那半边残颜。
绵柔的女子掌根贴着他的嘴,拇指指月复按着他的左眼眼皮,几是将他半边的惨不忍睹全都覆盖住。
“我细细思量过了,尽避天已寒、地也冻人得很,侯爷还是不好在这儿久留,能早些入土为安最好……师弟师妹的马队明儿个一早就要启程回北陵大庄子,数辆马车上皆会塞满行李和装箱货物,他们会将侯爷混在货物中一并带出,我也会跟着出城,然后在城郊外选一方宝地将你安葬,可好?”
久久等不到回应,而这再自然不过,怎么样她都不可能等到回应。
“嗯……好吧,既然静默无语,那侯爷便是认同了。”
她抿唇笑,对那凹凸不平的残颜抚过又抚。
沉静了好半晌,那低柔女嗓又扬,吟歌一般徐缓荡开——
“送你一程路,了却一切缘,不管侯爷到了何处,都能好好的,那样才好啊,那样……我也才能安心。”
她静望着他,纵容般绽开笑意,接着撤回手,她摊开一方宽大的纯白棉布将他从头到脚轻轻盖住,就让他停尸在近处,毫无忌讳。
尔后,她简单洗漱,净了双手双足,卸下外衣直接卧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屋中烛火渐微,她没想再将火光续燃,一片幽微中,她面朝外边侧躺。
男子仰卧、躺得直挺挺的身形被棉布勾勒出委婉起伏的线条,朦朦胧胧落在几步之外,伴着那样的他而眠,苏练缇不觉胆寒,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珍惜和踏实感,觉得这一世的他无论如何了,总有她为他安置后事,不令他孤单无依,亦不让自己忧思辗转。
于是静静掩下双睫,她心很平静。
想着,锦京北郊十里的白梅陵,梅花快开了吧?
将他葬在那片梅林,该是合宜的吧?因为不管上一世抑或这一世,他身上、发间总隐隐透出寒梅冷香……
然后坟地只能建得小小的,墓碑上也不能堂而皇之刻上姓名。
她还想,待事情全办妥,是不是得暗中知会宋家一声,让他的亲人知晓他的去处?
安静想着,思绪渐沉,直到想不动了,她允自己就此睡去。
伴着他的尸身,她无所顾忌地进入一片黑梦里,睡得无比深沉……
第四章 他们这一世(1)
风拂鬓发,丝丝轻荡,似有若无却撩得面颊发痒。
好痒呵……苏练缇下意识抬手去拨,呢喃哼声,人也怀洋洋地跟着醒来。
唔……是春日时分呢。
从半敞的菱格窗子望出去,窗外小园里的几株杜鹃开得甚美,满绽的花朵有掌心那样大,红的、白色、粉红的,在绿叶衬托下朵朵出彩、生气盎然,朝气满满到都让她想大伸懒腰、深吸一口沁着花香的新鲜气儿……
咦?等等!瞧着天光不似午前,她是不是起晚了?
师弟和师妹回北陵大庄子的马队今日要出发,他们怎么没来叫醒她?
噢!不对!
这时节……这时节很不对啊!
宁安侯被处决时是萧瑟的秋后冬初,天将雪未雪,不是眼前这般春光灿烂!
她回身跳下长榻,一个抬头便见到那一幅名之为“江山烟雨”的巨幅绣屏。
它的宽度几乎掩住整面墙,高度有一名成年男子那样高,堂而皇之立在那儿,令她瞬间明白过来,此刻自己正身处何时——
正霖二十二年。
她,苏练缇,正值青春年华一十八。
“江山烟雨”是她昨晚连夜完成的,沉浸在针线刺绣之中,看着脑中所想并描绘在纸上和绣片上的图,随着她的飞针走线渐渐成型,越是处在快完成的湿滑,越是无法歇手。
师父深她脾性,昨儿个过来,也没阻她,就由着她任性拼到最后。
落下最后一针,埋去线尾,外头天都快亮了,她扑到离自己较近的临窗长榻,才睫便毫无悬念地睡去,一觉睡到过午。
她竟然又重回这一年的这一天!
这模不着、猜不透的时间洪流再一次将她倒拖回来……为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她确实镇定许多,但疑惑多如雨后春笋,犹然无解。
那这么说来,此时的宋观尘尚在人世,还活得好好的。
正霖二十二年……正霖二十八年……此时距离他潜入北陵暗杀瑞王父子还有六年,然后距离他被判大辟之刑则尚有八、九年光景,她是有足够时间提醒他的,是吧?
尽避眼下与他毫无交集,总能想出法子来,她可以的,还有时间容她琢磨。
她得想办法让他明白,让他能早作布局,方能避过新帝残酷的杀令。
就在此际——
“大姑娘!大姑娘别睡了,快去救命啊!”
有人急急跑进她的小院落,人未到声先至,是“幻臻坊”的绣工领班盛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