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练缇微微苦笑。
车篷内狭窄,她仍跪坐,端正着身子,朝男子作了一礼。“妾身‘幻臻坊’大弟子苏练缇,见过侯爷。”
宋观尘从容受她一礼,道:“都说令师尊花无痕虽是男儿身,一手‘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织绣技艺堪称绝技,可惜几年前因哮喘急症病逝,‘幻臻坊’无人坐镇打理便也收了,在锦京,确实无一位娘家人能帮你出头。”
提到“幻臻坊”和师父花无痕,那都是在戳她心窝子。
她抿抿发干的唇瓣道:“不用谁来帮妾身出头,我……我能逃掉就好,带着孩子逃得远远,这样就好……”势单力薄,她斗不过整个锦京卓氏。
“往后有何打算?”男嗓幽沉。
男人的眼睛生得很美,即使顶着半张残颜,目光流转间仍异样神俊,如此近距离对视,苏练缇不得不敛下双眸稳住心神。
她答道:“好好把孩子带大,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想……凭着自个儿这一手刺绣织锦的技艺,妾身想,多少是能挣到钱的,能让孩子吃饱穿暖,让她读书识字,让她欢欢乐乐、无忧无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不用框在礼教之下当什么大家闺秀,就当一只遨游天地的小雀鸟,应是更适合她的萱姐儿。
小马车坐起来并不舒适,底下木轮辘辘滚动,震得人跟着乱晃,但她一开始就把孩子安置得很好,篷内的厚垫子和软枕全给孩子用上。
当她轻声道出对将来的打算,低敛的双睫似墨羽柔翘,额面到鼻尖是一道秀致的弧,而菱唇静谧扬起,彷佛她脑海中正浮现那岁月静好的景致。
……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
宋观尘突然记起昨夜孩子同他说的话。
他这是怎么了?竟有心思胡思乱想?
无视那份古怪心思,他面上从容,轻柔问:“你只身带着孩子往北逃,欲过五狼山连峰进北陵投亲,就不怕人尚未踏进北陵国界便被狼给叼了去?”
五狼山有狼群出没众所周知,往来过客皆结伴而行。
苏练缇原想趁着白天人多,赶紧过通商隘口,然后尽全力往北陵的城镇赶路,看能否免于野宿,未料一早卓家派出的追兵赶至,让她一时乱了方寸。
被他一问,她抬眼望他,很老实点头。“怕。”
宋观尘淡淡勾唇。“怕的话,这一路本侯可护你母女二人。”略顿了顿。“就不知小娘子敢不敢?”
苏练缇知道他问这话是何意。
把话说白了,其实就是问她怕不怕也被他笑笑地宰了灭口,如卓家派出的那一干人那样,暗中被他了结。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她岂有更好的选择?
“妾身谢侯爷义举,护我母女俩过五狼山连峰。”道完,跪坐的身姿再次一揖行礼。
她只能赌了。
人常会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所以她不好奇,对于宁安侯宋观尘为何出东黎北境,她一点……不!是丝毫都不想探究。
第二章 这样才齐整(2)
她带着孩子安安静静随他们过五狼山连峰,穿过狼群曾出没的荒野,实是小马车再也禁不起加速折腾,那一晚一行人只得在野地夜宿,等待天明进城。
虽在野外过夜,他的人却将一切安置得十分妥善,有火堆、有热汤热食,而萱姐儿再一次被他抱坐在大腿上,边烤着火,边张着嗷嗷待哺的小口由着他喂食。
孩子亲近他时,小小脸蛋显得温驯害羞,更有掩不住的喜欢……觑见自家闺女那般模样,苏练缇想阻止她都开不了口,只觉心里疼得难受,明白孩子自小得不到亲爹疼爱,是有些移情了。
这一夜,她将孩子哄睡,下了马车重新回到火堆边。
他的人布在外围轮流守夜,火堆旁仅余他盘腿独坐,垂首的沉静姿态宛如坐禅入定。
跳动的火光点点映照他身前,流金色暖,那张狰狞残颜在当下亦都柔和了几分。
曾有一瞬,她顿住脚步,不确定该不该再次踏前,他却已然有所察觉,侧颜朝她望来。
于是她走近,在他旁边敛裙坐下,捺住腼腆鼓勇问——
“侯爷的劲装襟口有好些地方月兑了线,若侯爷不弃嫌,可否容妾身近前补上几针?”老实说,他深衣襟口还是被她扯裂的,那时她抱着孩子往底下坠,哪管得了那么多,自然是有什么揪什么,揪得他的衣襟都绷线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男子对于她所谓的“近前”一说,内心暗暗怔愣。
宋观尘本以为她会随孩子睡下,未想她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一只小包。
他本能点了点头,下一刻就见她扬唇浅笑,从小包中取出针线倾靠过来。
她与他维持半臂之距,她的两手甚至没怎么碰触到他的身躯,只见那葱白十指灵巧如幻,来来回回在他胸前穿针引线。
说是补上几针,实是补了上百针,针法堪称神技,既快又齐整,补得他的襟口宛然若新,瞧不出丁点曾被破坏过的痕迹。
不出半刻,她断线收针,挺直了背脊,两只纤手在那被完美修补好的前襟轻轻地抚过又抚,他听到她愉悦且满足道——
“好看,这样才齐整。”
她抬起螓首,落入他瞳底的是一张极其婉约温柔的面容。
然后她像也觉察到抚模之举太过孟浪,一双柔荑连忙撤回。
宋观尘垂目瞥了襟领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多谢。”
懊道谢的人是她才是。苏练缇摇摇头,起身盈盈而立,朝他深深一福。“明日一别,各自天涯,妾身盼侯爷凡事能遇难呈祥、化险为夷,得一生顺遂。”
他知道她瞧出来了,进到北陵是密谋着某件大事,她不问不探究,仅祝他吉祥平安。
他亦知道,若要保消息不走漏,死人绝对比活人来得保险,杀了她母女俩才是正理。
他却也知道,他不想对她和那女娃儿下毒手。
随手往火堆里投进干木枝,火舌蓦地窜燃,火光在黝黑瞳底烁动。
“明日一别,就盼……后会无期吧。”他语调幽沉,嘴角淡淡。
与宁安侯宋观尘的邂逅,实是应了“缘若潮水,潮来缘至,潮去缘止”之言。
苏练缇思忖,她应该很快就能将这段短暂相处的记忆搁置脑后,嗯……应该说,她本以为她可以,事实却不太容易。
一是当宋观尘一行人护她母女俩进到北陵城镇,与她们分道扬镳之后,她竟才发现萱姐儿腰侧上系着一只鼓鼓小袋,打开一看,里头全是金叶子!
欸,她用不着问也知道是谁系上去的。
这下子欠大了,想还回去也不知他们快马加鞭往何方遁去。
第二个令她无法轻易抛开的原因是,萱姐儿对她那位“大朋友叔叔”着实牵牵念念。
即便之后她们去到师弟和师妹的大庄子,在那里住下,庄子里头有那么多新奇有趣的事天天在发生,女娃儿被许许多多从未见过、体验过的事物吸引,过得那样开心,然,常是在夜晚降临,她上榻哄孩子睡觉,孩子蒙蒙胧胧眨着爱困的眼睛,总时不时要问——
“阿娘,萱姐儿今儿个吃烤肉,想起脸烧伤叔叔了……他是不是也会想起萱姐儿?”
“萱姐儿会打水飘了呢,脸烧伤叔叔说过喔,他很会打水飘,往后见到他,萱姐儿要跟叔叔一块打水飘,看谁厉害,好不好?”
“阿娘说,等弟弟长大,长得又高又壮,我们就可以回锦京,那、那到时候,萱姐儿也可以去寻脸烧伤叔叔玩耍对不对?阿娘说过的,叔叔的家也在锦京啊,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