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是一位身着团花袄子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一如她脸上的盛气凌人。
“二老爷别发火,老身也是传达老夫人的意思,毕竟刚从庄子来的,难免不太干净,万一带了病气回来可不好,老夫人终究是上了年纪,禁不起一次两次的折腾。”
明明白白的打脸,来自黎府的下马威,人都迎到京城门口了,忽然来个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
老夫人的强势还是到老也改不了,想尽办法要拿捏小辈,非得他们都顺着她才行。
“老泼妇,别以为老爷我不敢打你,就算你是娘身边的人,也是我黎府的下人,真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妻小被刁难,身为一家之主的黎仲华气得抬脚一踹,将狐假虎威的老妇人踹倒在地。
此妇不是别人,正是老夫人所倚重的苏嬷嬷,她倚老卖老已久,自以为有老夫人当靠山,她气都喘起来了,把府里的爷儿当小辈,有时还会出口责备两句,浑然忘了自个奴才的身分,当起主子。
因此忽然被踹了一脚,她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恼羞成怒,火辣辣的,脸面都发烫,差点开口怒斥二老爷。
“二老爷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不会是遇到妖精了吧!老夫人常说娶妻要娶贤,娶妻不贤连二老爷都带歪了,老身真为老夫人痛心……”她假意拭泪,好似多为主子难过。
“老泼妇,你……”真该乱棍打死。
家宅不宁出乱相,连个下人都爬到主子头上了。
“算了,华哥,我也不是很想回到那个地方,咱们慢几天回府也好缓缓。”不回就不回,还求人不成?她张蔓月也有骨气,绝不低头。
“阿月,委屈你了……”黎仲华觉得自己很没用,嘴上说要护着妻子却护不住,让她再一次受到羞辱。
她摇头。“无妨,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就让老夫人得意一回,等回府后我不会再退让。”为了她的儿女,她不会再让人当软柿子捏。
“好,不让,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谁来捣乱都不理。”他打算一分为三,自成门户,自家开一道门,由此进出,不与其他两房兄弟往来过密。
当初他们也是袖手旁观吧!明知其中有猫腻却不肯伸出援手,任由二房分崩离析,眼睁睁看他的妻子被泼污水,最后同两个孩子一起被送走,果然大房、三房也有他们自己的小心思。
妻离子散多年的黎仲华心中也是有怨的,他不信大房、三房事前毫不知情,甚至可能还推波助澜,只为打压二房,藉此机会掌控府中的财权。
表面风光的黎府其实并不富裕,虽然皇上多有赏赐他父亲黎太傅,可杯水车薪,禁不起老夫人的好面子,动辄大肆挥霍,以及大房、三房在官路上疏通用的银子,几个妯娌也爱攀比,新衣、新鞋、新首饰,一季起码四套,又是一笔开销。
有人说武将穷,在朝中地位不如文官,可是那些会打仗的将领搜括了不少敌资,又天高皇帝远的,因此他们并未全部上缴朝廷,一些金银珠宝就自个收下了,朝中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代武将之家的张家其实积累了很多私产,张蔓月出嫁时嫁妆有一百零八抬,这是其他两房妯娌所没有的,一个六十六抬,一个八十八抬,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
这样的嫁妆谁不眼红,连老夫人看了都心动,人才嫁过来居然就大言不惭说要“代管”媳妇的嫁妆。
可张蔓月怎会同意,那是她父兄攒累多年的心意,是她日后为儿女攒存的私房,婆婆的要求太荒谬,于是她问婆婆,其他两房妯娌也缴出嫁妆了吗?
老夫人当下脸一沉,大骂她不孝,面子挂不住的指责她私心重,不肯为夫家付出,小里小气上不了台面。
想也知道大房、三房媳妇不可能拿出私房给老夫人“代管”,满足她的私欲,老夫人此举是欺负新妇,有意刁难,加之垂涎新媳妇丰富的嫁妆,想占为己有。
要不是怕压过皇家公主出嫁时的一百二十抬,张家还想给更多,毕竟他们家儿子多,女儿少,每一个女儿都是娇客,娇宠得不象话,倾家荡产也要张狂出门。
所以当黎仲华知晓妻子被母亲以“偷人”罪名诬陷时,心中肝肠寸断,但仍忍着悲愤先锁好妻子的嫁妆,还命妻子的几房陪嫁看管好,谁敢私下提用立即报官,不怕闹大,也不用给谁面子,他们家姑娘的嫁妆谁也不能动。
为此,他的母亲又和他闹得不可开交,认为人不在了,嫁妆便归黎府所有,可他的做法是直接将妻子的嫁妆单子在大理寺记了档,母子俩因为此事而决裂得更彻底。
其他两房见无利可图便偃旗息鼓,做壁上观,他们不插手也不多言,乐见二房没了后嗣。
如今张蔓月一行人回归,也不知是否又会有什么风波起。
“瞧你说得多任性,孩子似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黎字,除非分家,不然同住一座府邸哪有可能老死不相往来,光是言官的唾沫就足以把你淹死。”她不忍心丈夫为了她受诸多为难,文人的口诛笔伐锋利如刀剑。
黎仲华眼泛柔情的拥妻子入怀,“我不想再与你分开,九年的相思太苦太苦了,我想你想得都老了。”
看着丈夫鬓边的一撮银发,张蔓月心底又酸又涩,无限唏嘘,“孩子们都累了,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嗯!”
老夫人不让二房一家人入府,指称怕过了病气,又不许他们住客栈,说怕丢了黎府的面子,因此有几分恶意地让苏嬷嬷将几人送至城外二十里的山泉寺,藉由吃斋念佛消疾去病。
说穿了还是下马威,不想二房过得太顺心,故意让他们斋戒吃素不沾荤食,逼二房夫妻低头,向老夫人斟茶道歉,并允诺以她为天,不得有任何的违抗。
老夫人做得过了,连一辆马车也不派给他们,居然要一家老小徒步上山。
已经气到不能再气的黎仲华如今有妻小在身边,加上这几年的折腾,他已不再如当初般好说话。他气到都笑了,冷笑着自行雇车,他和妻子一辆马车,三个孩子共乘一辆,丫头喜儿在一旁侍候,另一辆负责载行李及东叔一家人。
马车走得不快,到了山泉寺已是傍晚了,略做整顿一番,他们就着简单的素斋应付了一餐。
乘船很累,大家都倦了,但香客休息的厢房却传出一段叫人心酸又动容的对话。
“你辞官了!”张蔓月大惊。
“嗯,我目前是灵海书院的山长。”他颇为自得的眯眸一笑,显然十分满意目前不受拘束的生活。
“父亲没有二话?”身为太傅的公爹不可能放任他弃官教书,他是黎府最被看好的子弟。
他冷冷一勾唇。“他骂我没出息,还说我为了一名妇人自甘堕落是给先人丢脸,毁了大好前程。”那又如何,他甘之如贻。
“原本你是储相啊……”张蔓月眼眶一红,为丈夫的选择难受,这一家子都是没心没肺的,竟这样逼着他。
“什么储相不储相,没那回事,是爹一厢情愿,他想我辅佐太子登位……”他忽地压低声音。“可这种事哪有个准话,皇上正值壮年,太子即位还有得等,谁知道会不会发生变故,咱们明哲保身,不介入党派之争。”
黎仲华的意思是不参予皇子之争,虽然还看不出迹象,不过几个成年的皇子都有私底下的活动,一日新帝未登位,人人就都有希望,今日的皇上亦非昔日的太子,他弒兄杀弟又毒害当时拥护太子的嫡祖母,这才登上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