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见穿着天青色天马箭袖衫的孙子,先是咦了声,挑了雪白的长眉,一年到头总是穿着一袭玄衣的臭小子竟然转性了?
放下手里的紫貂毫笔,一旁的书僮递上洁白的巾帕让老人擦手,等他擦完手,这才退了出去。
“舍得回来啦?”这话,是朝着连彼岸去的。
连彼岸微微垂下头却不吭声,老人想来是司空见惯也不觉得什么,目光倒是转向乐不染,威严的眼光一闪。
莹白的肌肤,小小的瓜子脸,黑亮的眸子眼波流转,素净的脸上有着浅浅的微笑,端静大气,更显得人淡如菊。
今天的乐不染穿秋水蓝圆领薄缎直身长袄,下着烟霞如意绫长裙,两只点翠白玉兰簪子,在老人家眼里看来,虽然素净了些,但通身挑不出错来。
连东天拿起以荷叶为托,荷叶为盏的青翠荷花托盏,抿了口上好的贵州湄潭雀舌。“就这小丫头?”
“不染见过老爷子。”她真心实意的两膝齐跪,双手举至额际,再下拜不碰到地,行了个了肃拜礼。
都说六肃三跪拜大礼,连东天没想到她会给自己行肃礼,而且动作流畅,合乎规范。
惊讶过后,连东天眼里闪过一抹赞赏。
即使是家里最受他疼爱的孙女也未必能做到她这样,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而赏心悦目,这样的功底非一朝一夕可得,可见是下过苦功的。
连东天为人不古板,但是却最看重礼仪,他认为一个女子之所以让人称赞,不光是外貌,她所具备的技艺、品格、教养和礼仪都能体现她的德性。
今日一见,果然没让他失望。
连东天嘴角扬起,“起来吧。”
乐不染依言起身,垂手站在原地。
看见她这样,连东天就更为满意了。
他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下说话。”
这是要长篇大论了吗?连彼岸可不依了。“祖父,染儿赶了一天的车,明日一早我们再过来请安。”
连东天吹胡子瞪眼睛,可见两人的确有风尘仆仆之色,倒也不勉强,只是哼了声。“你这兔崽子,问几句就心疼了?”
连老爷子发起威来,连家上下都要抖三抖,只是他在这面瘫嘴也瘫的大孙儿面前却是无比的好说话。
连彼岸:“……”
“小丫头,这‘放翁’是你,你就是‘放翁’?”连老太爷瞄了眼书房那幅“墨宝”说道。
“是我。”她坦荡明白。
“你既然能临摹王羲之的亲笔,为什么落款却是自己的笔名?”连老太爷眼光灼灼,像是要从她的眼神里瞧出一朵花来。
“我听夫君说过,老太爷对《兰亭集序》情有独钟,一笔字矫若游龙,飘若浮云,乃是京里一绝,晚辈本事不敢卖弄,怕您笑话了去,但是既然我已经答应要把‘真迹’写出来,通篇兰亭集序自然无一虚字,但落款不然,无论晚辈再如何将《兰亭集序》摹得胜过王羲之亲笔,但终究不是王羲之,哪能以前人的名字落款。”
好厉害的马屁,好狂的口气,可又不失文人该有的气度和风骨!
“你小小年纪,出身商家,又如何见过《兰亭集序》还能将它摹得一样?”没有数十年的笔墨功力浸婬,她小小年纪是绝对写不出来,除非是天才。
最令人费解的是,相较于冯承素的摹本,她这幅字比起“神龙本”的细心钩摹,线条转折维妙维肖,不但墨色浓淡相当,笔下的锋芒、破笔的分岔和使转间的游丝也十分逼真,从中可以窥知王羲之书写时的徐疾、顿挫和一波三折的绝妙笔意。
说是《兰亭集序》的真迹,真的一点破绽也没有!
“我如果说我见过《兰亭集序》的真迹,老太爷信吗?”
“什么?”连老太爷跳了起来。
“这说来话长。”
连老太爷利眼一瞪,胡子喷了老远,“长话短说!”
乐不染眼珠轻转。“您信我,我从不撒谎,不如这样,您有透镜吗?我先告诉您一个欣赏这幅字的乐趣,真迹的来处,改天我再细细说给您听。”
他瞄到一旁孙子要吃人的眼光,哼哼半声,“你要是敢说话不算话,别以为你和彼岸成亲了,我就投鼠忌器,不敢让人把你扔出去!”
这话说得就有些负气了,气这丫头吊他胃口!还气那对着他虎视眈眈的孙子,难道他还会吃了这丫头不成?
乐不染却不管他,走到《兰亭集序》的前面,纤纤长指一指,“您瞧这幅字里共几个之字?”
“哼哼,二十个。”雕虫小技,他还真的数过。
乐不染微笑,“那您可研究过这二十个之字,有哪里不同?”
老太爷难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无言了。
乐不染接过连老爷子从抽屉里拿出来水晶石磨成的透镜,“最妙的不是它二十个之字各具风韵,无一雷同,您瞧这‘永’字,捺如石,钩如竹,撇如水势,转折如剑,再看‘和’字,看似温和润透……每个字放大来看都这么漂亮。”
连老爷子听她这一说,心痒难骚,竟是命外头的董叔把墙上的字给拿下来,嘴里却不住唠叨,“每个字都美,能有多美?说穿了就是往你自己脸上贴金,自诩临摹得栩栩如生是吧?”
说完,拿起她放在书案上的透镜,认认真真的研究了起来。
乐不染哭笑不得。
“去吧、去吧,晚上过来吃个家宴,把家里人都认一认。”他不忘威严的吼了一嗓子。
乐不染看他那用一根指头随着笔划描来绘去的入迷模样,这是认了她吗?
老人家这么好商量,想来那个冰块男人没和她说假话,娶她,是经过这位老人家同意的,否则哪能那么轻易的放她一马?
要不然,就是等着看她怎么应付其他的长辈——
虽然连彼岸告诉过她不用太在意他那几位叔婶,要她别放心上,但是这样的门户家族明里简单得了,一个行差踏错,等着她的不知道会是什么?
唉,门不当户不对,就是这么麻烦。
这世上的婚姻,看的不是男女双方喜不喜欢,是门户配不配,长辈乐不乐意。
这时才想到这些会不会太晚了?
她和连彼岸的门户相差悬殊,就像相差悬殊的杨氏和乐启钊,老太太口口声声说杨氏髙攀了他们乐家,这些还不够让她警醒吗?
她一点高攀的念头也没有,只是面对连彼岸的一心一意,哪个女人能拒绝这样痴心以对的男子?
既然良人与她同心,那么连家这样水深似海的门阙,她就试试吧!
要是连这关都过不去,她拿什么和心爱的人谈以后?
东想西想没有用,不是晚上还有家宴,连家人对她有什么说法,到时候走着瞧,看着办就是了。
连彼岸住的归去轩是独立的院子,院子洒扫得非常干净,一片黄叶子都看不见。
因为是嫡长孙住的地方,格局大,房间也多,正面五间上房,中间一间是厅堂,左右各两个次间,如今她坐着的是日常活动的屋子。
正房屋里一色都是铁梨木家具,平滑洁净的木质地板,中间是厅堂,挂着细竹丝帘幔,往两旁撩起,里面设有坐榻、矮几、案桌,用来招待客人。
东间书房,西间是卧房,东西间都是用月洞门落地屏风隔开,而正房里最显眼的是一幅挂在壁上八尺大,裱褙好的《天上人间图》。
她想假装没看到都不行。
“这是?”
“是。”
她从不曾想过兜兜转转,这幅画还会回到她手里。
她忽然想起她不是很放在心上的一件事。“那你给我那个白玉龙凤纹长宜子孙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