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在这样的缄默里漏跳了一拍。
这画面,这简陋的偏院,却像是被人画下一笔淡淡的温柔。
康泰多此一举的捂住自己的眼,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疾发作真是糟糕的事。
“‘放翁’是姑娘的别名?”他放开那纤细不盈一握的手腕,虽是隔着布料,在离开的刹那,指月复还留着属于姑娘家的触感。
他垂下的手,握成了拳。
乐不染多看了他两眼,内心也不纠结,爽快的认了,到底人家都找上门了,就不用多此一举的否认了。
“公子买下了放翁的画?”
心底微微的诧异是没想到那幅画不到一天时间就卖了出去,亏她之前还几度小担心了一下,担心那幅画要是卖不出去,书肆老板可要怨死她了。
“是,我觉得上头的字好。”
乐不染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不是觉得构图活泼有趣,人物精彩生动,是因为上头的签名?
这审美观,该怎么说?说他慧眼独具,未免诛心,说他没眼光,人家买了她的画,觉得她字好……扪心自问,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就当是赞美吧。
“那公子寻来为的是?”
“下月下旬是祖父的寿辰,想求放翁一幅字回去当成寿礼送给祖父。”
哇,二十七个字,没想到这人也能一口气说上这么长的话,其实不只有她哇而已,康泰也掉了下巴。
少君被什么附了身?他跟着少君几乎半辈子,他可以用他康泰的人格保证,少君说过的话,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个字,这回破了纪录,老太爷要是知道不知会做何感想?
“放翁写一幅字需要多久时间?”
“我还没答应要写。”任何能赚钱的机会她都不想放过,只是她原先的计画中,并没有打算频繁的推出放翁的作品,再来,这人实在又呆又萌又逗,她忍不住想逗逗他,就算不能逗他笑,惹急了也好,总而言之,她就想看他除了面瘫之外的表情。
连彼岸望着她,看出少女眼底戏弄的碎光。
他手一招。
康泰过来,双手奉上一小雕花匣子。“姑娘,这是订金,大面额五千两银票,三日后来取书法,再奉上五千两,可行?”
乐不染只瞄了匣子一眼,这是改拿银子当攻势,拿钱砸她?
嗯,砸得真好!她喜欢。
“我被夫家休离,你称呼我乐娘子便是。”在外头走动多了,知晓外头对女子的诸多不公,尤其一个被夫家休弃不要的业妇,要不是衆家给了她一块可以庇护的屋瓦,她可能被排挤、欺负的更严重。
扁凭她一人之力是改变不了封建社会的男尊女卑,要在这女子地位低下的时代生活下去,只能护好自己,随波逐流。
弃妇难听吗?
这并不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没有选择的选择,从来都不是选择。
比起寸步难行的闺阁淑女,对她来说,已婚身分方便行事多了。
连彼岸脸上原本淡淡示威的意味并不明显,尽避只是一眼,但乐不染看得出来,他这拿银子打人脸的奸计,非常的恰到好处,因为她吃这套。
只是当他听见乐不染要人家称呼她乐娘子的时候,像是想到什么,脸上微微闪过一种不知所以的情绪。
乐不染觉得这会儿他看起来倒像个人了。
他抱拳,莫名坚持自己坚持的。“就请乐姑娘临摹一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帖。”天下人皆知,他那三朝元老的祖父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情有独钟,几乎到了惜之如命的地步,寻常物件再难讨好,他这一趟出来办差,来回费去时间颇多,眼看祖父的七十大寿在即,从那幅《天上人间图》得到了灵感,若是能顺道带回寿礼,书法与画作联璧,挨的骂应该会少一点吧。
乐不染一心扑在生意上头,没去注意连彼岸对她的称呼。
重金必有要求,要求必然刁钻,就知道银子不好赚,尤其这么爽快拿出大笔银子来的人,这不是挖了个大坑等着她呢。
这世间,那些个文人雅士,高官权贵,谁不知道王羲之手书的真迹已随唐太宗葬于墓中,后人能看到的全是摹本,这些摹本里又以唐朝冯承素的“神龙本”最令人称道。
“神龙”是唐中宗的年号,摹本上也有年号小印真迹得名,被认为是冯承素奉圣旨于兰亭集序真迹上所摹,应该是最接近真迹的摹本。
这完全就是一种没鱼暇也好的心态。
现今的人很难想像真迹的字有多美,美到使一代君王迷恋至此,甚至要带进墓里去,永绝于世,其实这所谓的“天下第一行书”其实是篇王羲之酒后的草稿,总计三百二十四个字,只是这位书圣酒醒后,曾经试图把原文重写好几回,只可惜都没有在兰亭集会时写得好,又因为唐太宗李世民对王羲之如痴如醉的迷恋,那时的长安城一夜间就冒出成千上万的王字真迹,外地的收藏也如潮水般的涌向京城,几位老臣为了监定真伪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也只能一网打尽,全部献给了李世民。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不论时代走到哪里,这样的人不管世代如何更迭,只有多没有少过。
李世民把王羲之捧为千古一帖,这故事,乐不染从她祖父口中听了又听,有一天,祖父酒兴倚赖,喝的微醺,神神秘秘的从保险柜里拿出层层包裹的东西来,是一叠分层叠放,比保护什么古玩奇珍、国家宝藏还要慎重的石刻摹拓本。
祖父説,那便是王羲之的神品“兰亭集序”的石刻华拓本,虽是石刻华拓本却是真迹。
她从来不会质疑祖父的话,祖父从不护她,祖父对王羲之的喜爱,要她来说并不亚于唐太宗,痴迷程度甚至将兰亭集序的每个字,勾、撤、捺,翻来获去研究个彻强。
这几片薄薄的石刻拓本,是祖父年轻时,去古玩市场时买回来的,除了她,就连她的爸爸都不知道祖父有那么件宝贝。
“看在公子的诚意上,我多问一句,不知公子要的是冯承素的神龙摹本还是王羲之的真迹摹本?”乐不染眼色清明,十分的淡定。
康泰听得一头雾水,但连彼岸倒是听出她的话中有话。
“王羲之的真迹摹本?”冯承素的神龙摹本已经够逼真的了,莫非?
“不论是冯承素抑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由放翁来写就只能是摹本。”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若是王羲之的真迹摹本,价格上又要往上提一提,更重要的,收礼的人要是不满意,我保证将银子全数退还。”
这不怕吹破了牛皮?
乐不染淡定得很,可连彼岸却淡定不起来了。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乐不染,这是第一回,他看不透一个女子。
第四章 与神秘公子的交易(2)
乐不染才把窗户关上,就听到门板剥啄声。
“不染妹妹,我可以进来吗?”是勺娘带着试探又微扬的声音。
“勺娘姊进来吧。”乐不染一点睡意也无,心里正盘算着有笔大进帐后可以撒开手脚做点什么,对她来说,银子放着就是放着,也不会生出钱子钱孙来,再多也没用。
所以,投资就变得很重要了。
“我以为妹妹睡了。”勺娘手里捧着两块布料,是白天乐不染送的藕色和湖蓝丝绸。
乐不染随手剪了烛心,让烛光剔亮些。“我是夜猫子,不过子时不上床的。”
“夜猫子是什么意思啊?”勺娘珍重的把布料放下,怕粗糙木桌的小刺勾了丝绸料子的纱,下头还郑重的用一块粗麻布给铺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