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她今儿个心情不错,早就想找她谈谈的斐然忙把握住机会。
“谷底的动物就要被你吃光了。”除了溪里的鱼儿她抓不完外,剩下的那只老母鸡,大概也只够她当明日的午饭而已。
“嗯……”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爱困的眼眸中泛起带着睡意的水光。
“待你心满意足了,到时能顺道带我出谷吗?”他要是再这般茹素下去,只怕出去后皇爷府的人都认不出他来了。
正在揉眼睛的尚善动作登时僵住了。
“你在意的就只是这个?”她就说呢,他会这么关心她?还以为他不负责任的性子改了,原来他为的还是他自己。
“我当然也在乎你。”浑然不觉她已误会,斐然还一本真心地对她坦言。
尚善对于他的甜言蜜语丝毫不领情,两脚一伸一跳,就已离开了他的怀抱,她两手环着胸站定在他的面前,正经八百地开口。
“我老早就想问你了。”
“问我什么?”
她沉下了脸色,“就算我是个从没合格过的魂役,但我好歹也知道,你并不是真心想把我给许出来的。”
斐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在他们和平相处了这么一段日子后,他还以为她已不纠结他俩共有的难题,以及魂役这件他提都不想提的事了。
她轻声问:“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曾想过无数种他们相遇后可能会发生的情形,也累积了一肚子的疑惑与愤怒想找他求解,可到头来,她发现最想问的,其实就只有这三个字而已。
因她的问话,斐然的心思一瞬间被拉得很远很远,转眼间就又回到了当年的冽亲王府内。
当年在斐冽获得了半本阅魂录,并大肆以魂纸许愿,企图利用旗下的魂役让原国易主,再藉着这股力量一统诸国。那些早已死去却又重新复活的亡灵,在斐冽的指示下,不但在原国境内进行血腥滥杀,他们甚至将整座亲王府给变成了血淋淋的人间炼狱。
头一个死在魂役们手上的,是他的娘亲。
接下来,是他同父异母的手足们。
除了斐冽认为尚有利用价值的,府中其余人,无论老幼男女与奴仆,皆日夜活在无尽的恐惧中,再一个个地被魂役们拖去玩弄虐杀……直至皇宫那一把大火烧尽了一切罪愆与野心,即使所有魂役皆已随着斐冽的身亡而消失,可那遗留在人们心上的,却是无论再过多久都无法抹去的痛。
“因我不要魂役。”他冷漠地说着,神色一片肃然。
“人人求之不得的魂役,你为何不要?”听师父说,就是因为魂役的珍贵性,所以不只是各国的君主不择手段想要得到,就连普通的老百姓也为之心动不已。
斐然嗤之以鼻地道:“我没有什么狼子野心,倘若我要什么,我自会靠一己之力去追求,我不需假借任何手段来获得它。”
哪怕尚善再怎么不通晓世故,这下子,她也看出他那神情代表的是何含义了。
“你对魂役有偏见?”或者应该说,就只差没恨之入骨。
他一点也不掩藏眼底蛰伏的恨意,“那种诱惑人心堕落的东西,既然死都已死了,就不该再重新回到人间。”
“魂役是哪儿得罪你了?”她觉得这根本就是非战之罪,“就像我,我是魂役也是个人,哪怕我曾经死过,可如今我又活过来了,我会流血也会喘气,我与哪个凡人有所不同?我什么时候诱惑人心了?”
“人与魂役本就有所区分——”
“区分?怎么区分?难道你的命是人命,我的命就不是?我是哪一点活得不够光明正大不理直气壮?我是欠天欠地还是欠了这世间什么?”
“魂役向来就是无恶不作……”
在她愈来愈慷慨激昂,身形也不受控制地一再忽大忽小,本还沉湎在往日仇痛中的斐然,方想按住她的肩头要她冷静点,却被她一把狠狠拍开。
尚善被他的以偏概全给气得七窍生烟,“我死的时候不过是个七岁的女圭女圭而已,一个七岁的孩子,你倒是给我说说我是怎地无恶不作,我是怎么没有资格再活一遍!”
“善善……”斐然见她都气红了眼,握拳的双手也不断颤抖,忙后悔地想要补救。
“谁告诉你魂役生来就是有心为恶的?若是没有魂主的驱使,魂役哪会犯下什么恶行?你凭什么用别人的野心来惩罚我?而他人造的孽,又凭什么要由我来一肩扛下?”怪不得这十二年来,他对她从来就是不闻不问,因他不是没有想起她,而是他根本就不要她。
说不清楚的失落感与打击,犹如排山倒海而来的巨浪,一转眼就将她淹没,她别开了眼,不去看他那双好似还想要解释什么的眸子,她伤心地蹲子,两手抱着膝盖,把整张小脸都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在这一刻,斐然发觉,他好像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可他不知该怎么挽回在方才的那一瞬间他所失去的,汹涌翻滚的思潮中,有着他多年来坚定不移的信念,却也有着,在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后,因她而生的改变。
只是他不知该往何方,又是否该改变长久以来对魂役的顽固印象。他也知道,他是过分以偏概全了,可要他怎么不去想那些往事、怎么不计较那些彻底颠覆了他人生的痛苦?他不是圣人,他没法那么快就做到全然不计前嫌,并忘掉魂役曾经的种种所为,再将心结轻轻地放下……他做不到。
可他也没办法忽略眼前的景象。
漫天的星光下,他的小魂役,就这么孤零零的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抱着膝盖掉泪。
他不忍地出声,“善善……”
她没理会他,兀自哭了好一会儿,接着她以袖抹干了眼泪站起身,一晃眼间就又变回了那个十九岁的尚善,音调平平地对他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明日我就带你出谷。”
“善——”他犹想挽留,却见她拎着一张黄符往身上一拍,顷刻间,她的身子便已遁离了他老远。
结果,待在谷底的最后一夜,斐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在茅屋里焦急地等了尚善整整一夜,也没见着那个首次彻夜不归的小妮子。待到天明时,发丝上沾着露水的尚善已站在门前,见他出来,也不给他机会说些什么,她便转身疾走,一路来到高耸的悬崖底下。
她不吭一声地在身上连连拍了四张符,再撕下两张贴至他的背后,然后拎着他的腰带,像只轻盈的鸟儿在崖壁上左右疾跳,就这么跳跳跳的,一路带着他跳回了山崖顶上。
山崖上终年弥漫的白雾,在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照耀至大地时即烟消云散,崖顶上呼啸而来的劲风随即而至,吹得让人几乎就要站不住脚。一回到崖顶上,斐然就发觉失去的内力已再度回到他的丹田里,他闭眼运功调息了一会儿,在浑身的武力也恢复如初后,就见她漠然背过了身子大步离开这处山崖。
“往后咱俩相忘于江湖,从此不见。”
重新回归人间正轨的小小喜悦,似朵融化的雪花般消逝在斐然的胸臆间,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了与她的相处,当她再次以陌生人的态度这般待他时,他……很不习惯,心底也有点儿难受,更糟糕的是,愈是看她离去的背影,他就愈有种自个儿是个负心汉的错觉。
难道就真这样放任她离开,然后从此天涯各一方再也不见?
那怎么行?
以往不知道她的存在,他是可以刻意遗忘许过愿这回事,可打从他的生命与她有所交集起,他俩之间魂主与魂役的关系,就已不是说扯就能扯得清的了,再加上,对她这个倒楣透顶的魂役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