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颤颤地挂在她的手上问:“这……当道姑有什么不好?”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极山道观的道士们,一生只收一徒,所以每一位入门的弟子,就是未来道观的继承人,因此按理说,她这唯一的小徒弟应该过得很不错才是啊。
见他还是一副完全状况外的德行,尚善松开了手,兀自把头埋得低低的,小巧的下巴就快要点到胸口。
她的语调挟带着驱之不散的阴风,“你可知,我上辈子犹在世时,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我怎会知道?”他认识她也才两天而已。
她沉痛地开口:“肉。”
不就是件很普通的小事,值得她这么深仇大恨?
“我爱吃肉,也只爱吃肉。”她目光凶狠地抬起头来,眼刀子狠狠朝他剜了过去,“你可知,观里的道士们吃的又是什么?”
“是什么?”被她看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的斐然,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菜豆腐与蔬果。”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自嘴里蹦出,那咬牙切齿的程度,简直就像是结了十世也解不开的怨愤。
斐然开始擦起额间的冷汗,“那个……菜色还挺丰富的?”
“可却没有肉。”她一骨碌冲上前拉下他的衣领,以鼻尖顶着他的鼻尖,对他大吼:“他们吃素!顿顿素、日日素、年年素,老娘我为此吃素吃了十二年!”
要说到她为何那么恨斐然的原因,那还真是一箩筐又一箩筐数之也不尽的辛酸泪,但若要说到真正刻骨铭心的原由,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而已,而其中一点,就出在吃食这件人生大事的上头。
在重新来到这人世之后,尚善印象最深的,就是道观极悟堂上所悬的那块匾额,因上头所书之字,不但让修道之人体会到人间百姓众生的景况,亦再贴切不过地表达了她入观后的心情。
至于匾上所书何字?
众生皆苦。
她苦哇,她就是苦巴巴地吞上十斤黄莲,也都比不上道观生活的清苦!
犹记得上一世时,她出身于高贵的簪缨世家,父亲还是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身为相府唯一的嫡女千金,打小她穿的就是华服锦衣,吃喝用度自然也是极为精贵细致的,府里养的厨子,虽不敢说山珍海味天天往饭桌上端,但变化无穷的菜色与美味得令人魂牵梦萦的美食,在合家上下一心一意的对她宠爱下,也做到了餐餐有求必应,不但将她的身子养得富贵,也养刁了她这张从小就只吃美食的嘴。
可当她被自家黑心的师父给半拐半骗半恐吓地带回道观后呢?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她曾被那票不食人间烟火,且完全不通厨艺的老道士给饿得面黄饥瘦,为求果月复,她啃过树皮、吃过路边的野草,偷吃过师祖爷爷拿来当药材的灵芝,却因虚不受补而流了一大缸的鼻血;也曾在饿昏头时,抢过师父手中拿来炼丹用的人蔘,不但硬生生嗑断了两颗门牙,还险些因不肯吐出来而差点被人蔘给活活噎死……
后来,还是因她被饿得小命紧悬一线,眼看就要被那一票不似仙也不似人的师父师公还有师祖爷爷给饿死了,身为千金小姐的她这才终于大澈大悟,并刻骨体会到,再这么让那票光喝露水就能饱的长辈给折腾下去,她别说是想当个魂役,安安稳稳地随着魂主一块儿活到老了,只怕被迫当上小道姑的她,短暂的小命就要终结在那票全都是师字开头的长辈身上。
于是,饿得两眼发直、脚下总打飘的她,在痛定思痛后决定,靠山山会不会倒她不知道,但靠着那堆老头,她一定会活不到老,她得想法子养活自己才行。
使劲甩开过往闺阁小姐的娇娇脾气,拭去流不尽的眼泪,她撩起衣袖、卷起裤管踏入泥地里,开田辟圃、种菜植蔬、摘果采药、烧灶下厨……
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当她终于勉勉强强地喂饱了自个儿可怜的小肚子时,一回头,就见着师父他们更加不怀好意且亮得发光的眼神……以至于往后的日子里她都在后悔,为何早在当初她不乖乖认命饿死自个儿算了,没事穷折腾个什么劲呢?不然她也不会因单纯的口月复之慾,转而踏入永不辗醒的无间地狱里。
斐然胆战心惊地看着不知想了些什么,一整张俏生生脸蛋都因怒气而变黑的尚善,已经讨过一整晚皮肉痛,故而经验丰富的他,下意识地想提前阻止她那一发起来就不可收拾的怒意。
“别动气别动气……”
“吃不到肉的恨,好比什么你可知晓?”她细声细气地问着,只是脸上却是搭配着怵人到极点的阴森笑意。
斐然将头摇得飞快,“不知道……”
“好比杀人父母掘人祖坟!”她直接把话轰到他的面上。
“有这么严重吗?”他苦着一张脸,小心地拉开他俩的距离,开始打量起谷底到底有何处可避难。
她扭扭脖子又甩甩两掌,“杀人放火都不足以宣泄我吃不到肉的痛苦……”
“你、你又想干嘛?”
“还我肉来。”她先是镇定地说着,随即就变了脸色,以一副见神杀神的气势大步朝他的方向直冲,“还我那十二年无肉的岁月来!”
斐然忙抱头鼠窜,“这教我怎么还啊?”
一叠眼熟的黄符刹那间又出现在尚善的手边,斐然才跑开没几步,她就又将符纸往自个儿的身上贴,接着斐然的眼前一花,直接撞上突然无声无息出现在他面前的她,并被她掐着衣领一把举起两脚离地。
“既然横竖躲不过命运,我决定知命顺命。”天意如此,那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斐然突然又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顺什么命?”
“干掉魂主,这辈子我就自由了。”
“且慢!”最坏的预感果然成真,斐然赶紧抛出一个不可逃避的事实,“你最好先想清楚,我是你的魂主,我这一条命可咱俩共用的,倘若杀了我,你日后也别想活!”
尚善不在乎地用力哼口气,“反正我还能投胎不是吗?好歹下辈子我还能活二十来岁,够本了!”
完蛋,这小妮子气过头豁出去了……
冷汗哗啦啦地自他两际流下,“别冲动别冲动,姑娘,你千万冷静点,咱们有话好好说……”
“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她将他抓在手里,使劲将他上上下下颠了颠。
“咱们、咱们先坐下来商量商量行不?”
“吃不到肉的恨!”她再下狠手把他左左右右晃了晃。
斐然苦哈哈地被她拎在手上折磨,一如风中残叶,“可那些事情我之前并不知情,你这样会不会太冤枉我了点?”
“没有养我的恨!”她这回一鼓作气把他扔到菜圃里。
“我哪知你上辈子七岁就死了……”险些跌个狗吃屎的他头晕脑胀地坐起,并很快地发现了不对,“等等,你一个小女圭女圭怎会成为魂役?七岁的孩子不过也才丁点大,你哪来的怨恨和死不瞑目啊?”
尚善一阵阴风似的来到他的面前,伸出掌心按在他的脑袋顶上,并一点一点的将他往脚下柔软的土里压。
“我怨我没机会长大不行吗?”既然他都躲她整整十二年了,那他还没事掉进这谷底做什么?这简直就是眼巴巴的求她虐嘛,她不虐他虐谁呀?
一会儿过后,当尚善出完一肚子闷火,吹着口哨走回锅前享用早饭时,菜圃里,就只剩下一个被压进了土里,被当成了萝卜种着的斐然。
嗅着不远处味道香浓的萝卜大骨汤,已经饿了两三顿的斐然很想模模肚子,偏又动弹不得,他大大叹口气将脑袋往后一仰,无言地看着顶上蔚蓝的晴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