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直喊着“薛太太”,等同也在提醒,你是外人。
现在孩子小就罢了,以后孩子大了可得搬出去啊,这是宋宅,你们姓薛,别想在这边养老。
至于为什么夫君没来,也不用问了,反正不是走投无路,没人会这样来依靠远房亲戚的,口音都不是京城口音,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倒有点像是南方人。
身为大房太太,汪蕊想得很多,除了要保障自己的权利,也要讨许氏开心,于是笑说:“老太太,媳妇有个建议,您听听成不成?”
汪蕊做事情一向有分寸,许氏于是点点头。
汪蕊笑道:“文澜跟心瑶几个孩子的亲戚关系有点远,真要那样称呼倒显得生分了,不如大家就当表兄弟姊妹,这样亲热些,以后文澜就是表少爷,也让下人知道薛太太不是外人,是我们自己人。”
这正合许氏心意,不然喊着外再从表哥,外再从表姊,怎么想着都很生分。
华贵的称呼也是,喊她表小姐,但说是小姐又有个儿子,但喊薛太太,又怕不长眼的下人怠慢了,大媳妇这样说最好。
于是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样挺好。”
汪蕊讨好的说:“一家人,本就该亲亲密密。”
周华贵胸口的大石放了下来,她只是生性怯懦,但不是傻,别的不说,大表嫂至少态度说明了,不排斥他们的。
只要不排斥他们,不给文澜脸色,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就算只是装装样子也没关系,怕的是连装都不肯装的,那才让人不安。
朱氏见状,也笑说:“媳妇也想着人多热闹,我院子里养了几只猫狗都很通人性,薛太太跟文澜要是喜欢,可以过来看看。”
许氏看到两个媳妇都释出善意,拍了拍周华贵的手,脸上就写着:看吧,姨母怎么会骗你,你两个嫂子都好说话呢。
汪蕊心想,安抚好大的,接下来要安抚小的了,笑说:“文澜几岁了?”
周华贵连忙回答,“六岁又五个月。”
“刚好在中间呢。”汪蕊笑咪咪的对着四个孩子说:“那个小兄弟叫做薛文澜,以后是自己人。文澜,这是你表姊,叫做心瑶,这是表弟新天,大表妹心梅,二表妹心湘,都只小你不到一岁,以后就一起读书一起玩。”
许氏笑骂,“都六岁了,怎么还顾着玩?”
汪蕊喊冤,“媳妇就想趁着还没下雪,让孩子们乐一乐,等下了雪,哪都去不了了,得等明春才能活动筋呢。”
厅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许氏对宋心瑶招招手,“瑶儿,过来祖母这里。”
宋心瑶移动着小脚步,走到祖母身边。
许氏一脸疼爱。心瑶本就懂事,加上华贵早上也跟她说了一个小泵娘送了她金镯子解难之事,要不是孙女有几分好心,说不定华贵跟文澜会冻死在路边,那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妹妹的下落,想想不禁后怕。
许氏表情和善,“家里你是姊姊,虽然只大上几个月,那也是姊姊,以后好好照顾表弟,知道吗?”
宋心瑶清脆的回答,“孙女知道。”
“好了,我们大人要说事情,你们几个孩子出去玩吧。”
汪蕊佯装埋怨,“老太太还说媳妇呢,现在不也让孩子出去玩?”
许氏噎住,然后大笑,“说不过你。”
几个孩子走出松柏院。
由宋心瑶带头,说了一下年纪,依次是宋心瑶,薛文澜,宋新天,宋心梅,宋心湘。
薛文澜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宋新天是最小的弟弟,没想到居然是宋心梅跟宋心湘的哥哥。
宋心瑶心想,自己既然是小姊姊,还是得招呼好小弟弟,于是笑说:“表弟,我带你到走一圈。”
薛文澜一脸平和,“多谢表姊。”
已经是懂得自尊的年纪了,他知道什么是寄人篱下,但也知道什么是情势比人强。
外婆还在时就跟他说过,自尊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自尊心跟一条猪肉,她选一条猪肉,至少猪肉能吃,自尊心一点用都没用。
加上昨天晚上母亲跟他谆谆教诲,他也能明白什么都是假的,活下去才是真的,有屋子可以遮风档雨、有食物可以吃,他才能长大。长大,这样才能有希望。
懂事以来,薛文澜过的就是很普通的生活,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邻居的孩子从小就在家里帮忙,他却在四岁就被外婆送去学堂启蒙。外婆说了,学会写字、学会算数,将来就不用吃苦,等他大了,给他娶个好姑娘,人生会很幸福。
可是他还是吃了苦。
从江南到京城,好远、好累,人心好坏。
他从一个被呵护的孩子,在这几个月中懂事了不少,虽然力气不大,虽然什么活也干不了,可是他懂,他终于懂得外婆口中的“要坚强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得先长大,才能说到其他。
“表哥、表哥。”宋新天很高兴,“以后我们一起玩!”
家里都是女孩子,终于来一个小扮哥,宋新天欢喜得不行。
宋心梅嗤的一声,一脸不屑。什么表哥,不过就是乞丐亲戚,就祖母好心收留,想到以后家里有这么一对穷母子,整个人都不舒服——但想了想,又觉得不错,庶女总是低人一等,但就算是庶女,她也是姓宋,是宋家的小姐,这个什么薛文澜的,来了宋家是做客,地位肯定比自己低。
想想有点高兴,但又有点看不起,宋心梅一向看人下菜,知道亲近薛文澜也没好处,当下只说了一句“我要回房学琴,心湘,你走不走?”就走了。
宋心湘虽然尊敬宋心瑶是姊姊,但也不敢不听宋心梅的话,匆匆一礼,这就离开。
宋心瑶笑说:“表弟不用管她们,她们都是这样的,也不是针对你。来,我们去花园,宋家的菊花开得可好了,表弟喜欢菊花吗?”
薛文澜其实对菊花没有特别的偏好,但面对宋心瑶那样一张笑意盈盈的小脸,也泼不下去冷水,于是点头,“喜欢。”
七岁还没男女之防,也是宋心瑶心大,直接牵着薛文澜的手便逛起院子。
深秋,水锦花已经盛开,沿着花墙走过去,一片绯红,在萧瑟的节日里增添了一分活泼的气息。
天空偶有飞鸟经过,停在枯枝上,叽叽喳喳,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风中有点桂花香气,隐隐的,不明显,却因为这样让人醒神。
花园不远,很快到了。
薛文澜就看到一盆一盆颜色新奇的菊花——以前在江南,他只在寺庙看过这样大的花园,没想到会有人在住家也用上这么一块。
菊花不都是黄色的吗?怎么还有绿色跟紫色的?
开得跟碗口一样大,跟他以前看到的菊花完全不同。
“祖母喜欢菊花,所以种得多。”宋心瑶跟他说:“有些只有京城才种得出来,像是这个绿菊花的土是特别从北方运来的,不然根本种不出。爹爹说菊花性高洁,所以陶渊明最是喜欢,表弟你说是不是?”
“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宋心瑶听懂了,是“先生”这样说,不是他薛文澜这样说。“我们是表姊弟,以后是一家人,不用如此拘谨。”
小泵娘眉眼弯弯,小脸蛋肉嘟嘟的,薛文澜便也严肃不起来,“陶渊明喝酒成瘾,贤妻辛苦持家,替他养前妻的孩子还被他嫌弃,我看也不是好人。”
宋心瑶拍手大笑,“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表弟跟贺先生上课时切莫如此讲,贺先生很喜欢陶渊明的诗,便见不得人家说他不好。”
薛文澜见状,心情不由得好了些——母亲的紧张感染了他,他再骄傲,终究只是个六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