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不过我答应了内人,要回去用晚饭。”陆歌岩瞧瞧窗外,日头逐渐偏西了,得写快点。他持笔,蘸了饱饱的墨,抚平纸张。“说吧。”
“唔,那我说了……”猎户清清喉咙,大声道∶“爹、娘,孩儿给您两位问安,我和阿秀搬来这里,一切顺利,这里满山都是野兽——不,都是猎物,我出门打猎,收获都很多,这里还有个饭馆,叫做‘常香馆’,他们卖素菜,好吃极了,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素菜,您两位要是来此,孩儿一定带您两位去吃……”
他振笔疾书,自行润饰文字。
猎户大声念诵家书,一面瞧陆歌岩。这位陆先生是城中常香馆荆老板的妻舅,两个月前搬来城中,被荆老板引荐做了教书先生,教孩子们识字念书。
据说这位陆先生年幼时曾随高僧学习,因为随高僧抄写佛经,所以写得一手好字,教书闲暇便有人请他写家书,他不收费用,不过有人送些吃食或纸笔——听说他的妻子正在写书——他都欣然接受。
陆先生原来做什么营生没人知道,但老高说,他曾在山林中远远望见陆先生独自练一把软得像蛇的剑,他说得信誓旦旦,没人相信,大家都认为他眼花看错了。
陆先生怎么看都是个读书人啊,谦和斯文,俊美又亲切,不像个练家子,连猎刀也没见他拿过,怎会拿剑?
写完了信,猎户道∶“不好意思,今天耽搁先生这么久,时常麻烦你写信,我准备了一些礼物,你等等啊。”说着便转入内室。
片刻后,鸡鸣吵闹、羽毛乱飞,猎户牵了两只鸡出来。
送他活生生的两只鸡?陆歌岩面有难色。“毛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内人不擅厨艺……”
“哈哈,这不是让你宰来吃的,这两只鸡一公一母,你带回去养在家里,母鸡每天都下蛋,你家公子不是很爱吃蛋吗?这样每天都有新鲜鸡蛋吃啦。”
是给他儿子的?他微笑。“如此,谢过毛大哥了。”
“还有这些,是我老婆和隔壁嫂子一起烤的,一块儿拿回去吧。”猎户兴匆匆地给他一只竹篮,篮中有馅饼和糕饼。
“谢谢。”他微怔,还是收下。儿子越长越快了,带回去让他滋补也好。
于是片刻后,他走在大街上,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牵着粗绳,绳那头系着咯咯叫的两只鸡。此情此景,真是滑稽,他想笑,但来往行人都向他投以礼貌微笑,没人笑他,似乎牵着两只鸡漫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人人都很尊敬他这位教书先生,在这些不识字的猎户之间,识字是一种他们不懂的能力,自然对他心生敬畏,被这种眼光瞧久了,仿佛自己真成了高尚的教书先生,刀光血影的过去,反而模糊。
篮中糕饼很香,有面粉与糖的甜味。他有点饿,迟疑半晌,取出一个,很慢很慢地放入口中咬一小口。并没有想象中的罪恶的苦涩,就只是糕饼,滋味朴实可口。
他抬头望天,天色蔚蓝,白丝抹上穹苍天幕,就这么牵着两只鸡,咬着糕饼,悠闲踱在回家路上,准备回到心爱的妻儿身边,日复一日如此生活……他变得平凡、平淡了,却不觉乏味。
家的滋味也就是如此。平淡平凡,但内心满满的,心里惦着两人,驻留一片缠绵柔情。若能再添个女儿,夫复何求?
晚间,睡前,他替儿子梳头,三岁的儿子忽生感叹。
“爹,阿卫叔叔的女儿好可爱喔,她会对我笑耶。”
“是啊。”回家路上,他忍不住闭到阿卫家去,抱一抱人家的女儿。
“我想要一个妹妹。”
“我也想要有个女儿。”但怀胎十月的又不是他,他无法作主啊。
案子俩一同沉浸在家中有个娇女敕可爱小女娃的幻想中,不约而同长叹一声。
“爹,我是从哪里来的?”
“唔……”今夜的月光格外亮,落在儿子一头柔软发丝上,他随口道∶“你是月娘送来的。”
“那我们求月娘送一个妹妹来好不好?”儿子兴奋地转头望他。
儿子长得像母亲,净眉星目,一双灿亮星眸睁得又大又圆,引他发噱。
他温柔地按住儿子的小脑袋,将他转回头。“没那么简单的,陆蛋蛋。”他唤儿子的小名。“就算月娘肯送妹妹来,还得要爹和娘……待在一起才行。”
“你和娘待在一起啊?娘不是在隔壁房吗?”
“唔,要待在同一间房,还要你娘不写书才行。”想到她整天抱着纸笔抄写,心中便隐隐对那些纸笔带了一抹嫉妒。
“那就叫娘别写书啦!”
“不行,我答应过她,要支持她写书。我承诺陪她走遍天下,但她刚成亲就怀了你——呃,月娘就把你送来了,她花了两年照顾你,之后将你托给觅姨娘照顾,才能与我出门。”
“那……娘还要写多久?可不可以要她别写了?”
“我不知道。陆蛋蛋,你听爹说——”他慎重地将儿子小脸转过来,面对面地教诲。“娘是牺牲了想做的事,将她的日子分给了你和我,我们不能只想到自己要什么,要体谅她,让她做她想做的事,好吗?”
“喔。”儿子懂事地点头,但眉清目秀的小脸掩不住失望。
他何尝不失落?他要的不多,就算不为生个女儿,也希望她多陪他,但她近来实在太冷落他了。
哄睡了儿子,他回到夫妻两人的房中,刚踏进房门,就见妻子倚窗书写。
“儿子睡了?”邝灵听见声响,抬头望向丈夫,向他绽笑。
“嗯。”时值夏季,她只披一件薄衫,姿容清媚如月,束起的发丝斜掠在右肩,凉风入窗,吹动她发鬓青丝,吹起他心中淡淡。
不过她太热切的笑脸,并非欢迎夫婿。他瞄了桌上字迹凌乱的成叠纸张一眼,心头刚起的热情立即冷了,冷淡地任由兴致勃勃的她将他拉到桌边。
“我今天把谬误处都校正了,图也重新画过,只等你重新誊稿,就可以送去雕板了。今晚月光好亮,你可以多抄几张。”她替他备好笔墨。
为何不是“今晚月光好亮,我们来温存”……他不想动笔。
“儿子说,想要个妹妹。”
她愣了愣。“这……我们说好孩子是顺其自然的。”
“我们是这么说好了,但这么日复一日‘顺’着过下去,‘自然’而然就没有孩子。我年纪不小了……”他当然想趁着体力尚佳时照顾孩子啊。
她静了静。“你若是怕生不出来,爷爷的笔记里面有壮阳的药方——”
“我不是那意思!”他难得俊颜微红。“你怀儿子时,让人将你爷爷的药方笔记取来,利用怀孕时整理成书,你想将书便宜卖,造福许多人,我也赞成,所以陪你在外找药采药时,顺手捉了几个盗贼,官府给的赏金够你印书,而我们衣食无虞;你觉得自己笔迹不好看,要我替你誊写,我也都做了,结果现在我每晚回房就是替你抄写,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他忍了多日,儿子一提,像火星溅到干柴上,彻底点燃他的不满。
“因为我的字很丑嘛,印出来没人看得懂,所以拜托你重誊……”不对,他是在埋怨她冷落了他,她咬唇。“你要我怎么做?”
她有些歉疚,急着出自己的毒物专书,最近夜以继日地忙碌抄写整理,和他谈的也几乎都是出书的事,忙了有一个月了吧?难怪他有怨。
“至少让我感觉我依然是你的夫君,不是笔墨纸砚。”他沉下嗓音,不悦的深邃墨眸里,闪烁的要求很露骨。“对我做些你不会对纸笔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