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未说完,他已伸出手,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揩去她眼角的泪水。
迎上他那温柔漾着怜惜的目光,她心头一阵悸动。
何止韩老夫人是个温情之人,他也是呀!
“娘身子弱,掉了几胎才好不容易生下我,本以为之后可以为我再添三两个弟妹,却不料父亲骤逝,她这心愿再也无法实现。”他那幽深的黑眸里,满溢着感激及欣慰,“你来了,她像是多了一个小女儿般,不知有多欢喜。我少时为求功名,昼夜苦读,求取宝名后又因为公务繁忙无法经常承欢膝下,娘虽不说,但想必十分寂寞,其实该谢你的人是我……”
在他目光注视下,她莫名有点羞赧,低下头,身子稍稍往后一缩,然后再抬起脸来看着他。
“你不必谢我,这是我对你的回报,我已是你的妻子,你理解并尊重我的一切,所以……”
“因为我的心很大。”他打断了她。
她微顿,疑惑地问:“心……很大?”
他点头,“我要的不只是名实相符的夫妻关系,我还要你的,你真心实意想成为我韩墨楼之妻的心。”
闻言,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胸口像是被轻槌了一下,不痛,但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可那难受不是苦的,是甜的。
甜得难受。
“我的好兄弟为了娶一个自己选的女人,闹腾了好些日子,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只觉得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人皆如是。”他笑望着她,“其实你洞房之夜对我说的那番话,他也说过差不多的。”
“你说的是通州府尹鲁自行?”
“你知道?”他微顿。
“娘跟我说了韩、鲁两家的事……”话题转到鲁自行身上,她突然觉得轻松许多,“她说爹早逝,是鲁家接济了你们母子,你有今天的成就,恩师厥功至伟。”
提起恩师一家人,韩墨楼眼底有着一丝温情柔软。
“幸好你没丢了恩师的脸,顺利考取宝名,光耀门楣。”她说。
“我考取宝名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兴利除弊,造福社稷。”他神情一凝,眼神中透露着忧国忧民的愁思,“前朝上至朝堂,下至州官多是狼戾残忍、昏庸无能之辈,权势及资源落在那些立身不正之人手中,百姓苦不堪言,父亲认为若未能有一官半职在身,实在难有所作为,只可惜他时运不济又英年早逝,梦想未能实现。”
其实,她已从婆婆口中得知他几年来官运低落、仕途多舛,便是因为他正直敢言,清廉公正,不谙为官上位之道,亦不懂得逢迎上意,才会错失一次又一次的升迁机会。
他考取宝名,不为利禄,而是为了谋庶民百姓之福,这等情操,令人敬佩。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给予他赞美及鼓励,“我知道你为何做官,也知道你仕途并不顺遂,但别忘了你的初心,别随波逐流,别让这浊世污染了你。”
听着她这番话,他胸一热。
“不过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讲的是人情世故,光会做事是不够的,你也得学着怎么做人。”她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建言,“你的鲁兄弟必定跟你相同,都是正直之人,可为何他官运亨通呢?当然运气是很重要,不过我想……他一定比你圆融世故得多。”
他点点头:“确实,自行他经常说我这耿直的性情很是坏事,但我只是不愿辱没了先父及恩师的声名。”
“外圆内方是为人处世之道,磨去你的棱角,保有你的正直,我相信你能做得更好。”
她这番言论让他越发对她感到佩服,她年纪轻轻,又是养在深闺后院的闺阁女子,平日里见的、谈的都是那些日常之事,可当她提起世道、提起政治,又有一番非凡的见解。
“你总是令我感到惊奇。”他直视着她。
“哪方面?”她问。
“各方面。”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我越来越庆幸当初我没被你说服,依旧坚定的娶你过门。”
听着,她脸一热,却故作不驯地反驳,“咱们一起生活还不算久,你现在下定论未免太早,说不定再过个一年,你就想休了我呢!”
韩墨楼唇角一勾,“那就让时间证明吧!”
她视线一斜,迎上他专注而炽热的眸光,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初时还真以为他是个无趣的读书人呢,第一次在黑风寨见到他时,他表现得冷冷的,不多话就算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当时她还想着以后要跟这种男人生活,那可真像是住在广寒宫里。
如今,她对他的看法不同了。
只要他们独处,他总是用炽热的眼神看着她,毫不隐藏,那霸道的、理直气壮的目光,总是烧得她全身发烫。
这男人,根本是扮猪吃老虎。
“对了,”她话锋一转,“你的鲁兄弟为了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而闹腾了一些时日,现在可觉得值得?”
“值得。”他说:“他们夫妻感情和美,也已育有三名子女。”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三个了?鲁兄弟今年贵庚?”
“与我同龄。”他说。
“人家都生三个了?”她忍不住嗤地一笑,“你输惨了。”
他不以为意,反倒深深的看着她,“我会追上的。”
她一顿,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深坑,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故作镇定,“我……困了,不聊了。”
说着,她把东西搁下,飞快地溜上了床。
亥时,虞县县衙左翼楼的书斋里,仍旧灯火通明。
书斋里除了韩墨楼,近卫得胜,随侍的心砚,还有师爷左平,总捕头司徒敬及副手蓝玉夫。
韩墨楼初到虞县时,发现县府衙门官兵无能,文员散慢,为了整饬官纪衙务,他找来自己的人马,遣走顽劣乖张,贪妄散慢之辈,重新招募新血。
左平是他在京城任职时的同僚,为人正直廉明,可与他无异,皆不受上位者的青睐,早早辞官回老家当教书先生,在他去信邀请后,便带着一家老小前来虞县为他效力。
司徒敬跟蓝玉夫是他习武时的同门兄弟,跟鲁自行亦是交心旧识,司徒敬本是鲁自行府衙里的教头,他为了整顿衙门,于是向鲁自行借人。
蓝玉夫原是一间武馆的武师,一听说他这儿需要支持,二话不说就邀了十数名武馆的有志之士,跟着司徒敬来了。
有了这些可靠的左膀右臂相助,虞县官衙总算慢慢有了起色及进步,加上这半年来多方察访,他才知道前任告老还乡的知县马良,根本是个贪贿之徒。
他以职务之便,图利商贾,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不只贱价出租公田,让那些富人以微薄薪酬找来穷人为他们耕种,甚至还将职等较低、不易察觉的公职卖给一些仕绅富户。
马良在虞县十年时间,对县务毫不用心,眼底只有酒色财气,每每想到这样的贪官污吏竟可告老还乡、全身而退,他便感到愤怒。
“左师爷,你与商会那边交涉得如何?他们可愿重新拟定公田租约?”他问。
“先前的租约一打十年,如今还有三年才到期,商会里的那些个大老爷们都坚持等到约满。”左平一叹,“有契约在手,他们站得住脚呀。”
韩墨楼浓眉一皱,嗤一声,“一约十年?还真是稳赚不赔。”
“马良肯定从商会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左平说着,眼底有着无奈。
“那是当然。”韩墨楼神情一凝,声音低沉、微带愠意,“官商勾结,事事剥削,那些穷人小农只能为人牛马,实在不公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