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股亲昵无端的血气迫近时,那是外来的气力,却引导他紊乱的血气相随上下,如泉之流,然后任那股气力融进血肉消失于无形之后,他的气血依然能如环无端,终而复始。
那是女儿家的精气,酥柔似天降甘霖,流溢灌溉着他刚硬剽悍的血肉,这般阴阳相贯,滂沛妄行,那既强大又柔软的精劲如湖泽满溢一般润过他的奇经八脉,冲破任督二脉上的一切穴位,大周天之后小周天,气循全身,无穷无尽。
她是拿女儿家的一身血气抵给他,但,他要的不是这个,他要……他要……
“唔……呼……”用尽力气试图出声,他也以为真真喊出来,然,非也。
有东西一遍遍擦拭他的额面和双颊,感觉是热呼呼的巾子,那条巾子沿着他的下颚往颈部擦,来来回回的,跟着是他的胸膛、双臂甚至……
他身上衣物重新被穿上整理妥当,连大脚丫子也是被擦挣后再套上靴袜,他清楚知道她正在对他做什么,但神识就是由不得他指使,拼命要泅回现实之境,却一再被重重迷雾压下来,他挣月兑不开这道无形锁。
然后听到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
“我该走了。你会无事的,会很好很好的,我……我很对不起……”
这世上的恩怨,很多不是单凭一句“对不起”就能摆平,他跟她算是结怨结到底了,而她不来好好面对,好好处理,竟然又想一走了之、溜之大吉,这……这算什么事?
他和她又算什么?
“混蛋……混蛋——混蛋!”
他在一声大吼中怒睁了双目。
张眼,映进眼里的人众多,事实上是太多了,全围着他瞧,他想狠狠怒骂的那个姑娘却不在基中。
“孟大人,您别怒,那些『魇门』门众确实个个混蛋,该死的就藏这个『灯下黑』的位置,害咱们寻了又寻,以为将对方尽灭了,其实他们人就窝在左近,藏在另一座山峰深处,当真可气啊您说是不?但,无所谓了,那些混蛋们一个个全被了结,看样子是被您的刀剑一一断喉啊,呃……您、您不记得吗?孟大人,您还好吗?”
他好得不能再好。
炯目直瞪着带兵上山的旧识李总兵,还有那几个围在他上方的小兵们,平躺在地的孟云峥掀唇无语,却知那负心姑娘老早跑得不见人影,而他——
他则被上山剿匪的众家兵勇,视作单枪匹马挑掉整座贼窝的大英雄。
混蛋啊她!
李总兵继续哇啦哇啦地叫,“哎呀,突如其来一场震动,震得大人您也懵了啊!孟大人定然是怕自己醒来会不记得,所以昏厥前才在地上写了什么是吧?大人当真懂得未雨绸缪?!
“写了……什么?”他浓眉纠起。
“啧,那个谁跟谁,别挤着,后退后退!”李总兵将围过来的兵勇挥开,指着浅浅刻在石地上的字。“孟大人您瞧。这不是您用刀剑刻的吗?”
孟云峰垂目去看——
白族圣地。
他的刀剑正干干净净横放在那四个刻字的下端。
第十四章 孟大爷来袭(1)
辟兵从前头上山,姜回雪跟默儿从山峰的另一头跑掉。
离开前,她再次探看孟云峥的伤势和状态,他脸上恢复血色,不知是他体质较寻常人强悍,抑或与她交融为一后起了变化,他胸前与腰月复的伤复原得好快,距她之前查看不过半个时辰,竟已然愈合,生出薄薄一层新肤。
没能好好探究,她连好好与他道别都没办法,只能尽可能让他舒爽些,用默儿烧好的热水替他净脸擦身,把他的刀剑也擦拭干净。
然后她留了清水和果物在他身侧,随跟默儿一起离开那座天然蛊瓮。
不……那座被青族“魇门”视作根基的蛊瓮山月复如今已不存在,全然塌陷,而“魇门”门主和为虎作伥的姜绮……她看到他们横在石室外的尸身,默儿下手很狠,其他门众皆是被一一割喉,只有门主和姜绮是被砍成数块,还被断头。
离开前,她安置好孟云峥,踏出石室时,就见默儿静伫不动,清丽脸蛋对着尸块露岀笑靥,那既惊又痛的心绪再次袭来,让她又想落泪。
她上前拉住默儿的手,将她永远带离那个地方。
永远、永远,她和默儿,再不会踏上那座峰头,她们已然自由。
默儿问她,往后该往哪里去?
当她认真思索起这一事,不知因何,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在虚空之境里,与姥姥重逢的白族圣地。
她要去那里。她需要回去那里。
以往,那是她一直不敢碰触的点,觉得自己已被弄得那样污浊不清,她尽染毒蛊的血脉再也配不上白族大巫之名,仿佛光想着圣地那一片山林镜湖,就已亵渎了大巫白族。
但这一次很不一样,第一次的沛然“气爆”,她不清楚自个儿究竟冲破什么,却是知道,她像被推进到另一个境界,一个之前从未踏足过的层面,所以才会在白族圣地的镜湖上见到姥姥,而那样的姥姥更可能是她神识中的演化,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从头到尾与她同行,跟她对话的,很可能其实一直是她自己,姥姥早就不在了,一直存在的,都是她自己。
所以需要回一趟白族圣地啊,去看看那个地方与她有着怎样的连结,她被炼化成万蛊毒胆,是催化一切毒蛊的引子,但她更是白族最后一任大巫所看重的血脉。
白族圣地位在更西边的姆苍连峰,离开多年,那确切的所在她已有些模糊。
然,神妙的是,当她带着默儿去到那个被群山环绕的地方,她能凭着感觉去走,那座姆苍连峰仿佛是母亲月复中那孕育生命之地,任由她离开再远再久,只要一踏上归途,一切便是再熟悉不过。
原以为应是渺无人烟之地,没想到连峰的山中有小聚落,约莫三、四十户人家。
从塌陷的蛊瓮山月复跑掉时,默儿很彻底地搜括“魇门”众人身上值钱的玩意儿,得到不少银钱、宝石和金叶子,姜回雪就用了些银钱在聚落里赁下一屋。
石块夯土的屋子看着颇新,听屋主老夫妇说,是特意请工匠师父进山里建造的,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儿的新屋,没承想儿子娶了媳妇便随岳家走商,媳妇是个识武的,没留下来侍奉公婆,而是跟在相公身边一路保护。
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加上姜回雪给的钱可不少,干脆就赁出去。
屋中隔成五间,小厅堂、两间方正的寝房加上小灶房,还有一间用来浴洗与如厕的小室,生活所需之物一应俱全,不远处便有口涌泉,入住十分方便。
几乎是每日,姜回雪都会进白族圣地走走,有时在清晨时分,有时是日正当中,有时也会选在深夜时候,心头一动,似灵通有声,牵上她浸润当中。
从聚落步行进入圣地约莫需要半个时辰,她是喜欢那一段路的,在姆苍连峰的环抱下,散步般穿过那一片雪松林海,去到在林海当中的那一面镜湖,内心感到安定,但她一开始非如此。
她这具身躯里的“东西”,会随她心绪起伏转变,这是在历经第二回“气爆”之后,她再一次深切感受到的。
那二天她踏进雪松林间,记忆带着她回溯,回到族人遭杀戳的那一日,强大悲伤如狂潮打来,她神识无比清晰,眼睁睁看着黑气从肤孔渗岀,遭她踏足行过之地,生机尽断,全成焦土,而两侧离她较近的雪松则叶落根枯,松干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