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之间,神魂深处,某道封印“唰!”一声被撕去。
他在南方办差的那一季夏,挣开迷惘想通了对她的牵挂,却是到了眼下这一刻才神凛魂震,原来不管多么恼她、多么不痛快,她愿意来亲近,即便仅是轻轻一个扯袖偎近,他都觉受宠若惊。
不是“病”,是什么?
生着这样的“病”,是要邪思乱起的。
很可能为了让她主动亲近、乖乖顺服,什么大义凛然、刚正不阿都要被他弃到地坑里去。倘若不是还保有一丝丝清明,不想当个太差劲的人,他真会贯彻邪念,让她落到更惨的境地,惨到举目无亲,只能向他求援。
话说回来,得不到姑娘家坦率认爱,便想使手段逼迫,想想这般的他,实也是够窝囊。他没回答船老大的话,却掏出一块白银给对方。
“大爷,这赁船的钱都付过,还多给不少,您这银子……咱不敢收啊!”
“长篙被我掐崩了,船头地方让我踩出两个脚印,怕是不堪再用,此为补偿。”
“嗄?”
孟云峥直接将银子塞进船老大怀里,后者尚未回过神,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谋生工具突然“啪啦、啪啦——”连声响,长长竹篙从中碎裂成好几片,再去瞧刚泊回岸边的小舟,竟已悄悄渗水,水都能淹到脚踝!
他是把怒气都转移到对象上了。
姜回雪被他送上马背、送回松香巷的一路上,费力理着思绪和心绪。
入夜秋风霜,更冻人三分,两人皆沉默无语,但坐在他控着缰绳的臂弯里,身上裹着他的薄披风,她被护得甚暖,不觉丝毫寒意,内心却既甜又苦、既热亦痛。
回到松香巷时,她没让他进大杂院,而是在平时卖粥的摊头前就坚持要下马。
幸好他没有异议。
只不过他的座骑实在太高大,她还得仰赖他抱她下马背。
“多谢,孟大爷可以放手了。”双足落地,她大气不敢喘,因他两只大掌仍扶在她纤腰上,热度从他掌心传来,透进衣料,烘得她腰间肌肤温温麻麻。
他静了几息才缓慢撤掌,她能感觉他正垂眼注视着自己。
两人往后又该如何?将会如何?她抿唇想着,而此时此刻实在勇气不足,没敢去看他的脸、他的眼。
她想解开颈下系绳,将披风月兑下还他,却听到他低沉出声——
“留着,回屋里再解下。”
姜回雪小手顿了顿,最后还是解开系绳,将披风约略折迭好,递去。
她微扬下巴,眸光落在男人胸口,深吸一口气,道——
“往后……往后还请孟大爷别再来大杂院里等粥喝粥,之前以为无妨,不怕流言,后来想想确实是男女有别,你与我孤男寡女的,那样……到底不好。”略顿,喉头动了动。“即便你来等,也……也不会有粥喝的,请孟大爷自重。”
第八章 你怎么还来(1)
他定然被她气得不轻。
宽阔胸瞠明显鼓伏,沉肩坠肘似随意而立,垂于两侧的手却握成拳头。
那件拂了他的好意、不知好歹递将回去的披风在她手上搁着,她一度以为他会气到拂袖便走,结果不知僵持多久,他突然探手来取,动作不带火气,拿了东西转身上马,然后安静离开。
他半声不吭,姜回雪只觉一颗心被挑得更紧,也不知他究竟怎么想,是否真会应她所求,就此别过不再往来……但一想到真不再往来,她难受地压住心口,站在原地又泪流不止,心思反复煎熬,矛盾不已。
走回大杂院,见屋房里点起烛火,她站在外边把脸擦过又擦,勉强收拾好了才踏进去。
默儿等着她返家,见她进屋,蹦蹦跳跳直拉着她到桌边,因桌上堆的全是“捞月”捞到的彩礼,虽与牛妞一人一半平分,但装着彩礼的木盒数量仍相当惊人,少说也有二十盒。
默儿是特意等着她,要同她一块儿拆彩礼木盒的。
舍不得默儿失望,她强打起精神陪她拆彩礼,当真是强颜欢笑了,庆幸魅儿今夜太过兴欢快,没留意到她的魂不守舍。
姊妹俩之后又一起收拾桌面,很晚才上榻歇息,默儿约莫头一沾枕,像小猫儿打呼噜的可爱鼾声就跑岀来了,以往晚些入睡的她听到,总忍俊不住偷笑,还会很心地去捏自家妹子的鼻头,但今夜,她笑不出来,注定要夜不成眠,为一个男子难受纠结。
这个男子在西疆域外的双鹰峰下与她结缘,那地方于她而言原本丑恶不堪,是终其一生都不愿再思及的所在,但因为有他,全因有他,令她偶尔被过往黑暗追上、被扯进梦魇中折腾岀满身冷汗之时,在那座险峰底下终能梦到他伸岀援手,那足可护住她的意志,将她从恶梦中扯出。
丹田一阵气涌,势头甚猛。
她交睫阖眼,耳中徘徊不去的尽是今夜那男人在小舟上句句言语——
从未有过这般情怀,心系某个姑娘,辗转反侧……
她待他,又哪里不是呢?
为他辗转反侧,如此牵挂,那般情怀早在她内心萌芽茁壮,不顾她的意念悍然生长,那情怀岂是他独尝?
你明明心里有我,你我两情相属,为何不能成夫妻?
为了堵住他的一问再问,堵住他那些令她心尖直颤的话,她对他说了很糟糕、很糟糕的谎。她说——
就算嫁人,也不嫁你。
还说——
我不喜欢你……只是把你当朋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丹田的气涌越演越烈,滚出一团火球似的,烧得浑身几近痉挛,四肢为抵拒突如其来的拉扯而绷紧,紧到肤底条条血筋尽现。
她惊觉不对,如此下去便如滚雪球一般,那团东西会越来越大,聚出的“能”会越来越壮观,她的身躯将难以承受,很快的,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之后气海爆裂,爆裂后将再难收拾,而从裂口中喷发出来的,会是什么?
噢,她明白的,她知道那是什么。
是附骨入血所生成的蛊与毒,是与她的命、她的身体共存之物。
她惊喘张眸,趁身躯还受自我掌控时狼狈坐起,盘腿练气,她喘得仿佛跑上几里山路似的,冷汗布满秀额,身子隐隐发抖。
所有事一开始都是懵懵懂懂、从惶惑中探索一条能走得通的道,孟云峥是她为自己摆在那条道上一抹最鲜明的血阳暖色,每当练气,神志入定般进到那不知名的地方,只要想到他,就觉无比快活。
一想到他,她便能感觉埋在胸房里的一颗心是如何鲜活跳动,丹田之气有多温润,四肢百骸宛若浸婬在一汪暖泉里。
她的“活泉灵通”之所以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孟云峥,绝对是至关紧要的存在。
只是她今夜另有体会。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孟云峥是她心底的一方活土,不知不觉间却也成了她最最脆弱的致命伤,他欢快,她跟着开心;他抑郁,她的心便像被傍沱大雨浇淋得湿透。
因他的难过而难过,因他的郁结而郁结,不好的心绪层层堆栈,竟能使被压制那么久的污秽之物蠢蠢欲动起来。
对他的情丝与心思若然不断,如今已然这般,往后又将如何?
但情生与意动从来就不由人,如若当断能断,不受其乱,又何以此时会这般狼狈?
内心涩然,徐徐幽叹,她终还是制住那一方蠢动,将神识送进更深更静寂的地方。
饼一日是一日吧,除此之外,不想其他。
反正她都跟他“撕破脸”,说了那些难听的话,反正他都被她气成那般,气到连吭一声都不愿意,反正他是不会再来等粥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