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他能做些真正想做的事……
……其意他是很顾家的,绝不容许有人欺负自家人……
白春留曾说过的话,此刻忽然跃入她脑子里。他身为江湖大庄之主,不可能不知道恶名昭彰的冬三郎究竟是何人,但因为他希望那人顺心而为,便由得他去胡闹;而冬三,虽然她猜不透为何他想闹到全江湖人都来砍他追杀他,但他再怎么胡来,也绝不让人发现他和白庄的关系,不给外人有机会找自家大哥的麻烦。
原来,这两兄弟不是不和,而是太过友爱了。如果她说她好庆幸白春留不曾见过亲爹,好庆幸他被前任庄主教养成一个这么好的人,她爹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把掐死她?
秋风不停在她耳畔刮磨着。又黑又亮的发丝近在眼前,不时打在她脸上,害她偏凉的颊面又痛又痒的。她趴在他的背上,两手抱得极紧,他颈边的汗水浸透她的袖子,在她过瘦的手臂上流淌着。
要不是白春留明白表示喜欢她,想要她留在白庄里,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冬三郎早就随便把她丢在路边,任她自生自灭了吧?才不会像现在一样,把她护得死紧,跑得那么拼命。
真好啊……明明是没有血缘的父子、明明是没有血缘的兄弟,感情却是如此深刻,如此心甘情愿为对方尽心。她这个孤儿看在眼里,羡慕得要命、感动得要命,简直是令她感动到……她想吐了!
“四公子?”
细若游丝的声音,敌不过呼啸的风声。她等了等,发现他丝毫没减速,又喊一次:“四公子,麻烦……停……”喉口不住翻涌着,即使话还没说完,也不敢再开口了。
白冬蕴耳朵动了动,不是很确定自己听到什么,但这种时候会和他说话的,也只有趴在他背上的那女人。以往在庄里,白春留偶尔会找他练身手,他理所当然只有被打着玩的份,但若是比脚力,那家伙还差他远得很。连白庄之主都跑不赢他了,他拼死命从深夜时分跑到日上三竿,也够远了吧?于是,他停下脚步,弯身放她落地。
绷紧的心情一旦松懈下来,先前硬压抑住的所有不适全部一起发作,头晕、发冷、腿酸、背痛、呼吸不顺……他的意识有点模糊,无暇顾及她的情形,只隐约瞧见她一站到地上,就摇摇晃晃奔到一旁蹲下,然后他听见疑似呕吐的声音。
他跑得拼命,忽上忽下、左躲右闪的,连他都有点反胃了,何况是她?他微感抱歉,又似有些报复后的快感,谁教她开口闭口说要死的,现在尝到苦果了吧。
人生无常,有机会活下去就该把握,她才几岁的人,这么豁达做什么?
他好心替她留面子,让她自个儿吐个尽兴,女孩家多爱美,肯定不希望别人瞧见她满脸狼狈。他斜靠在老树身上,深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重复数次,直到呼吸较平顺了,才有空张望四周风景。
依他跑的方向,此地应是丽城郊外。他曾答应白春留,不管在外头闹得多荒唐,一入夜就要回庄里睡觉,因此,即使冬三恶名满天下,熟知他面貌的“贵客”多半集中在邻近白庄的远城和山城之间。他故意往不常去的丽城跑,就是打着没几人认得他容貌的主意,可改名换姓找个地方躲一躲,至少等他伤口再愈合些,才有体力躲避追兵、护送她回庄去。
上次来丽城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眼前景物有点陌生,跟他印象中的丽城略有不同。离开老树往前走了几步,想确认乡镇街巷的方位,脚下似乎踩到一摊水。
昨天夜里有雨,路上有积水不意外,他目光不经意往下一瞥,顿时停住。
雨下得再大再猛烈,那积水也不该是红色的……他忽然听见“碰”的一声,一愣,转过身,正好瞧见她侧身倒在血色里。
鲜红的血在她周身开出一朵朵艳花,不停歇地绽放着,让他想起那一夜,门口守卫急慌慌扛着一具满身是血的尸体狂奔到他面前。那时他心里平静,只当老天送来一个病人让他磨练医术,从门卫手里接过那“尸体”时,还能冷静地吩咐门卫去叫几个没睡熟的丫头来帮忙。当门卫问他要不要到四季楼去通报一声,他理所当然应道:白春留早睡了,等天亮后再去说吧。
那时,她不过是一个倒在庄外的陌生人,虽然他习了几年医术,却不曾真正凭自身能力医好一个人,能把她救活是功德,要是阎王爷存心跟他抢人,他也只好两手一摊,叫手下人寻块福地为她挖坟。
而现在,这个女人有名有姓,容貌美丽,深得白春留喜爱。如今与他一块落难,在他伤重、意识不清时尽心照顾他,不但没有抛下他,还一心想要留下来当诱饵,让他自行逃命去。
如果她死了,白春留定会心痛:如果她死了,那他……
“徐望未!”他吼。
地上的女人动也没动。
他心跳乱了拍,硬把她从血色艳花里抱了起来,顾不得男女有别,急忙在她袖里、腰侧模索翻找着。
“药呢?徐望未,你的药在哪里?”边吼边用力摇晃她。
她勉强睁开眼,沾了血的苍白艳唇轻颤,发不出声音。
他死盯着怀里比纸还白的丽容,不断擦拭从她嘴角不住涌出的血,余光见她手指微动,他恍然道:“包袱!”
这女人一向把重要的东西都塞进那旧布包里去。他本以为白庄给的一切她看不上眼,后来才知道,她心里存着随时要走的念头,不属于她的东西自然不会放进她心爱的包袱里去。他让她枕在自己肩上,空出两手去解开她打得死紧的结。修长手指微微发颤,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拆解开来,他一时抓不稳,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
眼熟的白色瓷瓶滚到他脚边。上一回,他费尽心力仍止不住她嘴角的血,不抱希望地翻找她身上带着的物品,看有无能救命的东西,她的随身物少得可怜,其中可能藏着解药的,只有这瓷瓶和藏在暗袋里的平安符。
这两样东西里头都藏了药。照说,能救命的药不该分处藏放,再加上收在平安符里的药粉被层层包住,像是不希望被人发觉它里头藏了东西,于是他大胆推测,平安符里藏着毒药,瓷瓶里的药丸才是能解毒的那一个。
这一次,他毫不犹豫打开瓷瓶,里头的药儿仅剩三颗,令他暗自心惊,却也知道现下不是担心这事的时刻,他将其中一颗倒在手上,送到她嘴边。
“吃药!徐望未,把药吞下去!”
无力的眼皮颤动,微微开了一条缝,又慢慢合上,然后,乖乖张嘴。
他立刻把药丸丢进去,见她费力但确实吞下,才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受不了路程颠簸,反胃得想吐。既然是体内毒性发作,为何不叫我一声?”边骂她边拉起她的袖子替她把脉。“是不是又忘了吃药?”
她浑身无力,心肺腰月复、五脏六腑皆闷沉绞痛着。以往一发作,吐了几口血便会昏死过去,这次不知是不是因为及时服了药,意识竟然还在,还能听见有人鬼吼鬼叫的声音。
“四公子的吼声,真吓人……”淡然的音色仿佛有些透明,风一吹就散了。
“闭嘴,别说话了。”他骂道。指下的脉息紊乱,连带让他的心绪也跟着乱了起来。“你还清醒吗?觉得怎么样?你把眼睛打开,能不能看见东西?”
一会儿叫她闭嘴,跟着又问她一堆问题,是要她回答还是不要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