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隽回吧台桌前,迅速将剩下的便当吃干净,扔餐盒时,看见另一个空餐盒旁的那个夹炼袋,里头有两朵粉色玫瑰。他忆起这几次她总是从口袋里掏出夹炼袋与他分食内容物的画面。
原来你的糖是柠檬味。
他弯身拾起那个夹炼袋,开水龙头清洗外头,再抽纸拭去水珠。
熄了外头所有的灯,进房前倏地又回到客厅,拉开茶几下方抽屉,看见那个圆盒。犹豫甚久,终究是违反了职业道德,他掀开纸盖,打开立灯,盒里却是什么也没。他将圆盒收回时,留意了盒上神像和庙宇名称。
第8章(1)
颜隽刚结束一通电话,解剖实验室内灯光还亮着,他收起手机,看着廊道两侧悬挂的大体老师照片与行谊,几乎将长廊绕过一圈,再回来时,她还在实验室里。
长舒口气,他推门而入,冷凉的空气混着特殊气味瞬间袭来,让即便已进出这实验室十来次的他,能习惯这温度,但依然无法习惯这里的味道——那是一辈子都难忘、也难言的气味。
沈观只套上白色长袍与手套,正在解剖台边,在无影灯下弯身为大体绑上绳子。学期尚未结束,解剖台上的大体均不完整,身体被划拉开,脏器早被拿出收在专供内脏置放的桶里,头颅也被切割,皮肤筋肉全被翻掀,头盖骨被取下,左右大脑清晰可见。
颜隽走近。她实验衣袖挽至手肘,露出两只纤细前臂,拿着镊子时却蕴藏力量,她正倾身在大体的脑袋里不知翻找什么。当目光触及人脑时,他别开眼。多数人遇这画面,又在这时间近九点的夜,难免恐惧、不安,她何来这等勇气,在这时间点能独自与十位皮肉脏器分离、头盖骨被摘下的大体相处,还不惧怕也不戴口罩?
听见身后是他很轻很低的叹息,沈观开口:“颜先生,你不必一直待在这里等我,去我办公室坐,你会比较自在。”
“我就在这里等。”他音色一贯沉稳、笃定。
“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没那么快好,这里冷,你去我办公室。”明天有跑台考试,她需在这些大体老师身上绑线系牌出考题,一个让学生在四十秒内就得答出的问题,她却得花上数十分钟才能将线与牌系好。
“不要紧。”他拎了把椅子坐在一旁。这份工作多数时候都在等,等雇主开会、等雇主用餐、等雇主打球、等雇主班机……他习惯等待。
沈观不再开口,专心面前工作。
他坐在椅上,前倾着身子,双手搭腿上,十指交握。他目光随她动作挪移,看了她好一会,问:“为什么每位大体老师身上都要出考题?”
“课程上学生都是解剖同一位老师,他们会习惯老师身上每个构造的位置,但他们将来都要成为医生,在手术台上不可能是他们熟悉的身体,所以考试时就必须从每位老师身上作答,这样才能确定他们是真的懂,而不是死背血管,神经还是其它器官组织的位置。”
“明天是期中考?”这几天她上课时,提了数次关于明天的跑台考试,他不大理解这样需她费神的考试方式,究竟是算平时小考还是期中考?
“不是。跑台考试几乎每个月都有,因为一口气考完人体所有构造,对学生而言还太困难,所以每到一个阶段,就安排一次考试。前两次不是我出题,你不知道有这种考试是正常的。”她说话时,正将绳子系上右膈神经。
“一个医生的养成真不简单。”那不仅仅得保持学业优异,还得克服划下第一刀的勇气,及强大的抗压力。他衷心佩服医护人员。
沈观将绳子另一端系上号码牌。“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在我看来,你的工作也不简单,让我照三餐跑一万公尺,大概第一餐没跑完就先没命。”
他笑一声。“也不是第一次就能跑上一万公尺。”
“所以解剖也不是第一次就上手,都是需要练习的。”
“每次出考题,都要忙到这么晚?”她从下午开始出题,到这时间点了,晚饭没吃,也没见她休息。
“嗯。医生责任重大,面对的是一条宝贵的性命,不可马虎,我们一定会要求他们把该理解的理解,所以考试就是一种成果验收。考试过程中出错了,下次还能重考补救;上了手术台,可就不一定能挽回失误了。宁可这时候忙,也不要等到出状况了才来懊悔没把他们教好。”
于是他不再开口打扰,让她专心出考题,让明日参予考试的学生顺利过关。两人步出解剖实验室时,刚过十一点,正要搭电梯下楼,恰遇数名学生从另一间教室步出。
“老师,你还没走哦?”王毅伦将背包背上,靠了过来。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她不答反问。
“我们来复习。王毅伦说我程度太差,怕明天考不过,所以帮我加强。”说话的女学生叫赵洁,是交换学生。
“对啊,超怕她成为我们这组的老鼠屎。”吴家升开起玩笑毫不客气。
赵洁红着脸推了一下吴家升的肩。
“这样说就不对了。谁都是从零开始,既然是同组成员,就该互相协助。”沈观忍不住出声纠正吴家升。
“老师放心啦,家升是嘴巴上这样讲讲而已,他其实喜欢赵洁很久啦,所以才拉我跟王毅伦来帮赵洁复习功课。”李育慈从后头凑出一张圆脸。
“你不要乱讲,我是为了大家的成绩着想。”吴家升红了脸,仍试图解释。四名学生嬉嬉闹闹进电梯,沈观他们随后,门一合上,李育慈开口:“老师,我们要去吃晚餐,你跟我们去吧。”
“你们还没吃?”她讶问。
“只吃了面包。我们一边讨论明天考试内容一边啃面包。”李育慈说完看了眼吴家升,后者接话道:“老师出考题出到现在应该也饿了吧?跟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啊。”
沈观愉快地笑起来。“怎么知道明天是我出的题?”
李育慈笑嘻嘻。“有看到颜先生在走廊讲电话,讲完就进实验室了。颜先生只跟着你,不会跟着其他老师,随便一猜也能猜到明天的考题是老师你出啊。”
颜隽意外话题扯上他,看了眼沈观。
沈观微笑看他一眼,问学生:“所以约我吃饭有企图?”
“哪有什么企图,总不可能要老师你泄题嘛。”吴家升呵呵呵地傻笑。沈观再次看向颜隽,面上还有笑意。她在询问他的意思,他遂开口:“你决定就好。”
沈观说:“好吧,我其实很饿了。”
电梯里响起欢呼:“YA!”
“老师,敬你一杯。”才点完餐,王毅伦拎了啤酒过来,开瓶后在几个杯子里盛满酒液。
“打算灌醉我再套出考题?”她接过,举着杯子问。
“老师你心胸太狭窄了啦,我们哪有这么贱啊。”吴家升举杯,碰了沈观的杯,见她喝了,仰头一口灌下。“我们只是打算把你灌醉后让你带我们进实验室直接看考题哈哈哈!”
沈观放杯时莞尔一笑。“就算让你们进去看,明天也不一定考得好。”
“老师你别听他练肖话,我们就是觉得解剖学这科压力特别大,找你出来吃饭顺便问问你以前都怎么读的而已。”李育慈诚实告之。
“就是。老师以前都怎么读的?”赵洁急问。
“预习和复习。”
“就这样?”赵洁瞪大眼。
沈观点头。“就这样。”
“老师你骗人,有讲跟没讲是一样的。”吴家升给她杯里注入九分满。“罚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