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都爱热闹,周晓冬也不例外,他双眼晶亮,十分兴奋的挥着手,和小耙两人一蹦一跳的。
“姊姊,划龙舟,你看,好多人。”冲出棚子的周晓冬拉起姊姊的手,往最大的凉棚走去。
划龙舟虽是老少咸宜的比赛,可是还是有贫富之分。
每年到了四月中旬,县衙便要淮备棚子的分配,他们不负责搭建,由各家各户来登记,依银子的多真来决定观看的位置,缴得多的人就画地宽一些,能容纳一府家眷,没钱的人就草席一卷,往犄角旭旯待着去,少往前挤。
莱阳县衙库房无银又如何,还是能办好今年的龙舟大寒,还办得有声有色,不下往年的热闹。
想想看光收那些棚子的钱有多少,女儿河两岸大大小小的凉棚搭了四、五百座,新任的县太爷鼓励大家用银子买欢乐,出资赞助此次的盛会,谁捐得多就往前排坐,看得更仔细,银子掏得少的就往后站,能看得见就不错了。
因此今年的赛龙舟不但赢家的前三名得了银子,还有商家白米捐献,库房也进帐了,足足两千多两,暂缓银库的窘迫,衙门内的众人也有月俸可领,不用勒紧腰带过活。
穷的是县衙,富的是百姓,要不是前知县太贪心,把库银花光了,解冰云何必绞尽脑汁打县里富户的主意,不过这也让他了解了一件事,要缴税,人人喊穷,找出无数的借口拖延,可为了争面子,抛金子丢银子也在所不惜。
县官不如现管,天高皇帝远,缴税缴到国库里没人知道你是谁,可是直接送到地方官手里,那可是功劳一件,日后在县里横着走,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见了人还得喊声爷。
“你站好,不要乱跑,小心跌到水里,还有你也一样,别一直傻笑,女儿河里多少冤魂,一年要死上几十个。”周静秋先拉住弟弟,将他歪掉的束发扶正,再指着胆大的小耙,不许他到河边玩水。
女儿河全长五百六十多里,从上顶镇的山头流经莱阳县,又往下游县城流去,贯穿三座府城,河水并不湍急,可以说是平静,但是越平静反倒越凶险,底下暗潮汹涌,还有漩涡,不少人下河戏水,最后一命呜呼。
莱阳县的治安还算不错,很少闹出人命官司,因此周静秋最常接的尸检便是溺水而亡,一个月好几起。
“姊姊,我不是孩子了,你别老是喋喋不休的叨念着。”等他考上童生就是大人了,以后这个家由他支撑。
十岁的周晓冬认为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应该由他来照顾爹和姊姊,而不是总让他们保护着他。
“师父,我不是在笑,我是高兴,划龙舟很好玩,过两年我也要组队参赛。”小耙有自信一定会夺冠。
龙舟赛事分为老、中、青、少四组,最年长的以五十岁为限,参加老人组,而年满十二才能加入少年组。
每年约有一百多队进行淘汰寒,到了五月初五这一日剩下不到一半,敬老尊贤由老人组先比,而后是少年组,青壮年组最后,由已时开始出舟,申时三刻结束。
“两位有志少年,回你们的座位上坐好,要么乖乖地看龙舟,否则给我回家。”太久不抽都皮痒了。
周静秋脸一板,眼一横,口气软中带硬,不容糊弄,蔫了的周晓冬和小耙低垂着头,一副家有凶兽的可怜相。
只是一到挂了茱萸的凉棚时,蔫了的人反而变成周静秋,偌大的棚子里坐了满满的人,其中坐在正位的,赫然是一县的地方官——解冰云。
他神色凛然的挑眉一视,教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分外为难,最后她还是决定走为上策。
“你要去哪里?”轻轻一唤,转身欲离去的人儿脚步一僵。
“大人,我走错棚子了。”想也知道以她家那点银子能抢到多好的观看席位,有老鼠粑粑大的地方踮着脚尖看是天大的福气了。
都怪周晓冬带错了路,把官家大棚当成自家小棚,害她没瞧仔细跟着乱闯,闹了个大笑话。
“没走错,这里是专为县衙中人设的凉棚,举凡为衙门办差的人都能入内。”解冰云目光含笑。
“可是我不是登记在册的公门人……”她的女仵作身分未被承认,只是挂个名,非正式编制内。
“我没告诉你吗?你已是本县衙的人,以后是领有正职的公差,归本官管辖。”这么好的人才,他岂会平白放过。
当他说出“归本官管辖”这几个字时,周静秋心中泛起异样的感受,彷佛他那句话多了别样意味,让她的心抽呀抽地直跳,有些不明不白的意态。
“我是公门中人了?”为何她毫无喜悦感,只有错愕?
其实是否真的入了公门,她不觉得有什么差别,因为她打小就跟着父亲进出衙门,县衙大门跟她家没两样,不管她什么时候去,都不会有人拦阻,管叫叔叔伯伯的衙役笑着让她入内。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县衙里的一草一木她比历任知县还熟悉,哪里缺了角,哪里有狗洞都一清二楚。
就连弯弯曲曲的地道也不知走过几回了,出口有三,一在城里的鬼屋东角,从井口爬出;一是到了悬山寺的寺庙下方,有个隐洞,要攀岩下山;一是城外的女儿河,一条滑水道直接扑通入河。
她不知道是谁建造的,在她五岁那年去参加前前前任陈知县女儿七岁生辰时发现的,她和陈知县九岁的儿子下去探了探,但他怕黑跑走了,剩她一人独自探险。
“欢喜到傻了?”这丫头真淡定。
一回过神来,周静秋倏地面上一热,急着想抽回自己的手,解冰云什么时候握住她的手的?太奸诈了。
但她连抽了两次都未成,只好认命地被他牵着走。
“大人,你的手放错地方了。”她小声的抗议,不想让人瞧见她和他走得太近,就怕流言四起。
“没错,我是担心你不晓得自个儿该坐哪儿,故而于尊降贵的带路。”瞧你面子多大,还有本官亲自请人。
听到他刻意加重“于尊降贵”这四个字的语气,周静秋的眼角抽了一下,再瞧瞧凉棚里所有的位置都坐满了,只剩下他身边应该留给“夫人”的空位,她撇嘴歪了歪,脸上挂了三滴汗。
他绝对是故意的,好告诫她“这里他最大,除了听话,她无处可躲”,他是存心把她推上风头浪尖上,让她与平静的日子彻底分离。
这人好不阴险呀,心狠手辣。
“坐下。”
“我不……”这里哪是她能坐的,没瞧见四面八方的眼刀朝她直射,她浑身都是看不见的窟窿。
“坐下,你挡到后面的人了。”虽然她的个头不高,但是往前头一站还是会影响到别人。
算他狠……周静秋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可胸中怒火翻腾,她多辛苦的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却非要把她推到人前,以为她没脾气吗?
进不进公门对她并无差别,她只是单纯的喜欢“安静”的尸体,从他们身上体会生命无常,进而净化身心,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
她不求成仙得道,或为永生而废寝忘食,她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更珍惜活着的喜悦,尽量让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平平淡淡的宁静,确确实实的珍藏,不将美好时光虚度在争强好胜上,为虚无之物而生妄念。
不论在哪一世,她都是没什么大志向的人,钱够用就好,有床可躺便是幸福,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不欠人,没负情,养条狗,她追求的是简简单单的生活。